小鱼面色微变。她本能地以为那男子是在有意嘲弄自己,但随即察觉到了他眼睛里温暖的笑意,不由得慢慢放松下来,低着头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还是应该多谢你才是。请问你……”
那男子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很快地接上话头说道:“上升峰伏日升,见过齐师妹。”
小鱼不禁震惊地瞪大了眼望着他。伏日升笑吟吟地道:“吓了一跳吧?姬瑶花也被我吓了一跳。”
相传上升峰的武功势如奔雷,疾如闪电,与人动手之际,异常惨烈,是以其他各峰等闲都不愿意去招惹上升峰,却不料这一代上升峰弟子竟是看起来这样温柔斯文的一个年轻男子。
伏日升微笑着道:“我现在是在合州吴大帅帐下做幕僚。前些日子,奉命来巴东选一班女乐,谁知道这么巧,遇上姬瑶花设下圈套来捉你。她已经得到了圣泉峰的武功心法,还收罗了圣泉峰这一代的弟子充当帮手,绝不能再让她将集仙峰也控制在手中,不然我等哪有安宁之日?所以你实在不必多谢我。现在这船正停在秭归香溪上,等女乐选齐,便起程回合州。姬瑶花一则没把握打赢我,二则也不敢轻易招惹吴大帅,料她不会轻易再来寻衅。”见小鱼迟疑欲语,伏日升向来善察人意,感觉到小鱼似是顾虑着朱逢春,于是又道,“朱逢春其实也不是真的要抓你归案,免得便宜了川江帮,所以干脆送了我一个人情。你尽可以在船上安心养伤。”
他一击掌,舱门外一名女侍提着食盒进来,另一名女侍则捧来盥洗用具和药物。伏日升退了出去。直到小鱼一切打理妥当,神清气爽地靠在榻上休息,伏日升才再次进来,屏退女侍,打量着她,笑道:“唔,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小鱼心中顿觉异样。她与人相处的机会要大大少于与鱼儿相处的机会,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伏日升这种善察人意、处处体贴的年轻男子,因此不免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伏日升打量着她,“你在峡江之上拦截船只,不许美人过江,当真是因为在意自己的相貌不如人吗?”
小鱼心中突地一跳,没有回答。
伏日升看她的神情,分明是深藏着不愿告人的秘密,绝非相貌问题这么简单,只是他向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强佳人所难,因此只摇头叹息道:“唉,每一个女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为什么一定要妄自菲薄呢?”他站起身来,“齐师妹,你来这儿看看。”
他轻轻扶着小鱼,靠在窗前,探出身去。
清可见底的水面上,漂着瓣瓣桃花,而在满溪桃花中,一群群或红或白、通体透明的奇特小鱼出没其间,宛如一柄柄小伞在水中沉浮,映衬着溪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和两岸的桃红柳绿,当真有如图画一般。
小鱼虽然在峡江之中已待了两年,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奇特而美丽的景象,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伏日升微笑着说道:“这就是香溪中有名的桃花鱼,相传是昭君离乡时的泪水所化,所以前人有‘昭君泪化桃花鱼’之说。”
他又曼声吟道:“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
小鱼凝视着桃花鱼,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论起来,她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还要多,但是……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鱼。”
伏日升侧过头看着她,“在水中,恐怕没有别的鱼儿会比它更美。同样的,齐师妹,在水中,恐怕也没有人比你更美。”
小鱼的脸上立时通红。
门外侍立的两名女婢闻言相视一笑。一名女婢小声说道:“公子爷又在哄人家姑娘了。”
舱内,伏日升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不太了解我。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有很大的名气,世人对我百金求诗、千金求画;而我更大的名气则在于品评女子。御苑教坊选取宫人女乐,也要延请我去品评。一字之褒,一字之贬,无人能移。而我对你的品评,将会改变世人对你的眼光。”
他随手取过案头一个透明的琉璃盏,左手攀着船舷,翻身跃出窗去,自水面上一掠而过,再翻回来时,琉璃盏中已多了两条桃花鱼。
他对着窗外的天空举起琉璃盏,背后映衬的绿树红桃,桃花鱼便如同在空中游动一般。
这样奇幻的美丽……
小鱼痴痴地望着。
伏日升微笑道:“齐师妹,如果透过琉璃壁来看水中的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景象呢?要制造那样巨大的琉璃壁,自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造不出来。如果你愿意,我自会想出办法来的。”说着他将琉璃盏放在案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该是怎样空灵变幻的景象?世人都将为之震惊。
小鱼不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伏日升一笑,“因为我不帮你,你就会被姬瑶花控制。以你这样的性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他轻轻抚了一下小鱼的头发,“我喜欢美丽的女子,喜欢帮她们的忙。”
说完这话,他笑着退了出去,掩上舱门,留下了怔忡不安的小鱼。
门外侍女低声笑道:“公子爷,你就别老是去逗人家了,人家齐姑娘又老实又腼腆,只怕受不了你这样的调笑。”
伏日升眉梢一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正因为此,我才喜欢逗弄她啊。”他轻叹道,“百媚千红,无不有它动人心魂之处。世人不知赏识也就罢了,若是连我也不能赏识,岂不太辜负了她!”
去合州的路上,途经巫峡,小鱼让船稍停一停,她要回集仙峰去取一点东西。
伏日升陪着她登上集仙峰,打量着她自己搭建的那间简陋至极的草堂,很不赞同地摇摇头。
小鱼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青玉匣出来。伏日升本想替她拿着,但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那是别人不能碰的东西,笑一笑便收回了手。
下山的路上,伏日升心念忽然一动,微微转过头去,望向身后。
身后的山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隐去。原来姬瑶花一直在跟着他们,只是还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伏日升又是一笑。
五、万人如海一身藏
钱汝珍和凤凰押着姬瑶光,逆流而上,准备回到川江帮设在万州的总舵,等候姬瑶花找上门来。
从巫峡到瞿塘峡,水道艰难曲折,三天过去,尚未出得瞿塘峡。傍晚时分,泊船黛溪时,钱汝珍接到消息,因为川江帮从中插了一手,姬瑶花没能赶在朱逢春出现之前带走小鱼。峨眉派态度不明,朱逢春也没能赶走姬瑶花,僵持之际,小鱼被中途插手的上升峰弟子伏日升带走了。钱汝珍很是幸灾乐祸地将这个消息转告了姬瑶光。
姬瑶光只似笑非笑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没能抓住小鱼,但是将上升峰弟子引了出来,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他又看了钱汝珍一眼,“钱夫子,你总有一天要来求我们的,所以还是不要太得意为好。”
钱汝珍心里咯噔了一下。姬瑶光这话大有深意,似乎不只是与峨眉派武功泄露之事有关,倒让他有些心虚,不敢追问下去了。
夜色方起,已是春雷轰鸣,风紧雨急。姬瑶光双手抱膝蜷缩在长榻上,紧闭着眼睛,脸孔微微抽搐着。每到雷雨之际,他都不得不忍受腿部关节的剧痛。
钱汝珍在榻旁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问道:“你要不要紧?”
姬瑶光勉强睁一眼,低声说道:“没关系,过半个时辰,自然会好起来。”再暴烈的电闪雷鸣,往往也只能持续半个时辰。
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钱汝珍悄然站起身,退到一边。
凤凰冷眼看着姬瑶光竭力忍痛的模样,在雷雨频频的峡江,他一定是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即使腰间佩着那双刺眼的血玉环,也难以真正缓解。想到此处,凤凰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忍。同时又想到,这样贵重的血玉环,小温一直没有索回,姬瑶光也这么大摇大摆地佩在腰间……联想到朱逢春的猜测,小温的心思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很蹊跷、很成问题啊……
凤凰的心思转来转去,觉得这半个时辰怎么过得如此漫长?
雷声慢慢消失,姬瑶光终于舒展开身子,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枕上,烛光摇曳,照着他额头上涔涔的汗水。凤凰和钱汝珍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刚才渡过难关的是自己一般。
姬瑶光休息一会儿,精神略好一些,转过目光打量着他们,察觉到凤凰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弭了原本对自己的敌意,立刻伸出手来说道:“凤姑娘,我想喝点水,还有,我饿了。”
凤凰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子!
钱汝珍一笑,招来船夫,吩咐下去。不多一会儿,一杯清水和一截竹筒饭已经送了上来,下饭小菜是一小碟熏鱼。姬瑶光慢慢地享用完毕,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长枕靠在船舱上,笑吟吟地向耐心守在一旁的凤凰和钱汝珍说道:“两位这一路上辛苦了。凤姑娘,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啊,忍到现在都不问我峨眉派的事情。”
凤凰冷着脸孔,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她预见到自己只怕还要同这小子在一起消磨很长时间,要想不被他气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的一切恶言恶行,都在脑中自动过滤——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钱汝珍给凤凰递上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摆出了要好好长谈一番的架势,这才说道:“姬兄,我总觉得,你们早在凤凰来巫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她是飞凤峰弟子了。”
既然姬瑶光的态度大为缓和,他自是应该好好配合,理清一些他们急于知道的疑问——这几天来,凤凰的确忍得很辛苦,若是再不问个清楚,说不定她下一刻便会暴走。
姬瑶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猜得不算错。我们很熟悉飞凤峰选弟子的标准,因此去招惹小温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猜想,如果小温侯不是飞凤峰弟子,他的红颜知己凤姑娘,只怕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果然没有猜错。”说到此处,姬瑶光转了转眼珠,才接着说下去,“钱夫子是不是觉得‘红颜知己’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刺耳?”
钱汝珍心中又咯噔了一下。姬瑶光这个鬼灵精的小子,只怕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是他没有显出慌乱,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瑶光,等着他的下文。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说道:“钱夫子,你其实本非池中之物,居然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一个能看透你心思的人。我猜不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寄身于川江帮,不过我希望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停一停,他又道,“小温侯若生为女儿,便是又一个凤姑娘;凤姑娘若生为男儿,便是又一个小温侯。”
钱汝珍心中不觉释然。他明白姬瑶光的意思,无论小温侯与凤凰如何亲密,他们如此酷似,早已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手足,而非爱侣。
姬瑶光的眼光是如此敏锐,仿佛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心,看透他们的命运。
凤凰听着他们猜谜一般的对话,只觉头痛,皱皱眉打断了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不要绕圈子了!我想问的是,你们究竟有没有偷学峨眉派的刺穴术和其他武功?又是怎么学到的?”
姬瑶光很干脆地回答:“瑶花只学了刺穴术和探花手的一点皮毛,用来唬人还可以,当真动手可不行。至于是怎么学到的嘛,很简单,枯茶师太请我们学的。”
钱汝珍大笑起来,“很有可能。”
据说枯茶师太的性子和凤凰很像,多半被姬瑶光绕来绕去,绕得太过生气,一时迷糊,就上了当。
姬瑶光见凤凰脸色不善,自觉地解释道:“峨眉派与佛家渊源颇深,有几代掌门曾同数位吐蕃密宗大师,还有精擅瑜伽术的天竺高僧切磋武学,交换心得,因此门中历代相传的一些典籍,除了文字晦涩艰深之外,许多地方都是用吐蕃文、天竺文甚至是天竺古梵文写成,多年以来一直无法解读。而其中奥妙,只凭历代掌门口耳相传,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穴术便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枯茶师太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中一本抄出来分别找人译读,其中几页送到了合州的西川草堂,我正好在那儿,有幸拜读了一番。”
普天之下,识得吐蕃文、天竺文与古梵文的人,少之又少;而这极少的人中,能够像姬瑶光一样又懂得武学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凤凰不由得怔在那儿。如此说来,以姬瑶光的悟性,岂不是可以解读峨眉派的所有典籍?这可是枯茶师太多少年来的心愿啊!
钱汝珍忽然道:“等等,为什么枯茶师太会在一年前忍耐不住?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差这一年吧?”
姬瑶光睐眼一笑,“我只不过叫人放了一个小小的风声出去,说峨眉派的许多武功都已经失传了,只留下个名声唬人而已。话又说回来,的确是有不少峨眉武功,世人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啊。枯茶师太那性子你们也知道,怎么肯落下这个话柄?当然要让世人见识见识了。”
钱汝珍只好长叹一声。这个局,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便已布好,只等着那些被算计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
他能够打乱姬瑶花的完美计划,让小鱼意外逃脱,说起来还真是有几分侥幸了。
出了瞿塘峡,水道开阔平缓了不少,船行速度大大加快。到万州时,正是近午最繁忙的时候。
万州是川东最大的码头。举目所见,江面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船只,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猪鬃和各色药材的气味;另有大大小小的粮船,沿江而下,蔚为壮观。
船停靠在川江帮专用的码头。
凤凰下船时,码头上的喧哗立刻像疾风吹过草原一般,一波波地自近而远地消失。走在一旁的钱汝珍,不免暗自感叹,凤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仿佛一团火焰,照亮了碧涛滚滚的川江。
川江帮派了一乘竹凉轿来接钱汝珍,却被姬瑶光理所当然地坐了上去,眯着眼享受着江面吹来的清风。待到一行人在分舵大院门前停下时,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