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紧抿着嘴,看着姬瑶光被安置在钱汝珍的房中。钱汝珍正待为凤凰安排住处,门外一阵喧闹,几名帮众神色古怪地看看凤凰,退了出去。钱汝珍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门外一个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钱夫子,你瞒得我们好苦啊!”
清脆得如云雀一般的声音,随之出现了一个活泼得如云雀一般的少女。
钱汝珍一脸无奈地向凤凰说道:“这是帮主的小姐,我们都叫她银雀儿。凤姑娘也可以这么叫她。这小丫头有时候说话没心没肺的,凤姑娘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连跑带跳闯进来的银雀儿,身材纤小,五官纤秀,小鸟儿以般飞扑到钱汝珍身边,又笑又叫地嚷着一定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他居然会有一身好水性,居然能同龙女在水中交战多时。
钱汝珍的尴尬,凤凰都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别开头去。但是一根刺却横在心中,梗得她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凤凰的视线恰巧触到了倚在榻上的姬瑶光那对某件事情了然于心一般的微妙眼神,她的眉头不自禁地又皱了起来。姬瑶光的眼神,让她感觉更不舒服。
突如其来地,凤凰决定带着姬瑶光先行去峨眉。她不想在川江帮中等着姬瑶花找上门来。
钱汝珍对她的这个决定很是意外。
姬瑶光在一旁只是别有用心地偷笑,慢悠悠地享用着刚送来的午餐。
钱汝珍只一转念,便慨然答道:“既然凤姑娘要去峨眉,我当然该奉陪到底,只是帮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这样吧,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起程。”
银雀儿一听这话,气道:“才刚回来又要走!”
钱汝珍只当没有听见她的抱怨。
姬瑶光看着凤凰不自禁地微微弯起的嘴角,低下头又偷笑起来。
饭后钱汝珍匆匆离去,银雀儿嘟着嘴坐在后院中喂池中的金鱼。姬瑶光招来四名帮众陪他去逛逛万州城,又回过头向凤凰道:“凤姑娘,你去不去?”
凤凰没有闲逛市集的兴趣,但是她又不能让姬瑶光离开自己的视线。谁知道这四名帮众能不能看得住这个跟他姐姐一样诡计多端的小子?
虽然一路行人纷纷让道,凤凰仍然觉得街道拥挤得令人难受,更令人难受的是种种可疑的气味,混杂着川江之中蒸腾上来的水汽,虽在暮春时节,已经有了闷热之感。
姬瑶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一名帮众问道:“你们钱夫子是去处理什么紧急帮务了?”
那帮众不无自豪地一挺胸,“川东粮商十二家和下江粮商二十家,前些日子联手向我们压低运费,钱夫子去跟他们评理吃讲茶去了!那些奸商,怎么辩得过我们钱夫子?早算死他们这一回又要付茶资啦!”
吃讲茶原是川中旧俗。凡有争端,又不想打官司的,往往由双方共同邀集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选一家茶馆,各摆理由,听凭公断,输者付茶水之资。此种场面,往往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口沫横飞,煞是壮观。因而每逢此时,总有不少好事之徒,围观评点,乐此不疲,更添盛况。
不知不觉间,凤凰已经跟着他们走到了那家茶馆。
茶馆内外,人头攒动,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钱汝珍的声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他正在大谈自大宋开国以来,物价的涨落与川江上粮船运费的涨落之关系,以证明今日运费之合理,广征博引,势如江水,滔滔不绝。对方的粮商几次想打断他,都插不进话来。姬瑶光摇着头啧啧叹道:“钱夫子一开口,当真是勇冠三军、势不可挡啊!想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料来也不过如此吧。”
凤凰觉得姬瑶光话中暗藏讽刺,但是又抓不住反驳的把柄,而且连她自己恍惚间也有着这样的错觉——钱汝珍的博闻强记、辩才无碍,只用在这等琐事之上,是不是……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姬瑶光忽然又感叹起来,“看起来钱夫子混在这些人当中,过得很自在、很快活啊。”
钱汝珍眉飞色舞、睥睨对手的模样,的确也让凤凰感到,他在这儿,真真是如鱼在水。
也许钱汝珍寄身于市井之中,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根本就是因为他生来便喜欢与这些贩夫走卒、船工行商在一处厮混,喜欢待在这种喧闹嘈杂、热气腾腾的地方,万人如海一身藏。
凤凰的心中弥漫起一阵不可捉摸的迷茫与纷乱。
她的心底深处,究竟愿不愿意见到这样的钱汝珍呢?而她真正想见到的,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钱汝珍?
大胜而归的钱汝珍,见到站在茶馆门外出神的凤凰时,不由得一怔。
凤凰居然来看他舌战群商?
她是否已经看清,是否已经明白,他是一个完全不属于她以往世界里的碌碌凡人?
姬瑶光笑吟吟地拍拍钱汝珍的肩,“钱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凤姑娘只怕还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得等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呢。”
钱汝珍笑一笑,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没有把握,凤凰会怎样看这样的自己。在凤凰的世界中,也许每个人都会认为,能与她携手的,必定是小温侯那样的人物吧。
这样美丽耀眼、有如烈焰燃烧的凤凰……
钱汝珍直觉得自己的心中一阵隐隐发疼。也许他永远也不能拥有这样的烈焰,只能深潜在水底,远远仰望她凌空飞翔的身影……
六、言虽憾之,心实喜之
凤凰一行人船至乐山时,梵净四人已追了上来。自然,她们没能将姬瑶花带回峨眉山,只好下死眼盯紧了姬瑶光,好等着姬瑶花自己找上门来。
不过,直到他们这一行人上了峨眉山,也没见姬瑶花露面。
枯茶师太在大厅中接待了他们。见到凤凰这位侄孙女,枯茶师太略露一丝笑意,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了钱汝珍。
她不注意姬瑶光,却先打量钱汝珍,这让钱汝珍心念不觉一动。
枯茶师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打量他良久,枯茶师太才说道:“听说你原本是重庆一户殷实人家的子弟,家中子弟或读书或从商,唯独没有一个舞刀弄枪的。你居然能够与巫山门的龙女在水中争斗,若非你不能像龙女那样长时间闭气,龙女只怕也未必能制伏你吧?你究竟是谁人门下?”
凤凰侧过头,看着钱汝珍。这也是她心中隐约的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钱汝珍还在迟疑之际,姬瑶光已经哧哧地笑了起来。
峨眉山山势高峻,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旧寒气袭人。姬瑶光瑟缩在太师椅中,严严实实地裹着一领他在上山前叫钱汝珍买来的棉袍,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面孔,盯着钱汝珍,笑嘻嘻地说道:“钱夫子,师太在查问你家世呢,你懂不懂师太的意思?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好让师太放心。”
姬瑶光话里的促狭,让钱汝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他略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门集仙峰的弃徒。”
凤凰不禁啊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巫山门中训练弟子的规矩。巫山十二峰,每一代虽则只传十二名弟子,实际上各峰都不会只选一名幼童来培养。优中选优,能够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会被淘汰。失败者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侥幸不死者,往往从此再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凤凰清楚地记得,与自己一同习练飞凤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练气时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残废,生不如死;另一人落下终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惊人力气,消失无踪。
钱汝珍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个中艰辛,只怕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
钱汝珍脸上时时挂着的看似玩世不恭的微笑,此时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阔幽暗的前方,慢慢说道:“最后一次训练时,还有两个人。师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师父了,应该叫齐先生。齐先生说他最近在南海一户采珠人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在水下待上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所以那一次他给我们定下的也是两炷香的时间。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虽然侥幸挺了下来,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的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传授水战之术,不得妄自与人交手。”
厅中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儿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的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你也不必再留下来了。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回去,逢春那儿,自有我去解释。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该避一避嫌才是。”
凤凰愕然望着枯茶师太。
很明显,枯茶师太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之类。
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却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
凤凰毫不退让地迎上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爆。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的姬瑶光,正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再看看怒气冲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呕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扑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凤姑娘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朱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这附近的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峨眉山是普贤菩萨道场,山上寺院众多,始建于东晋的普贤寺又超然于诸寺之上。历朝历代,每多册封,信徒遍布巴蜀云贵诸地,川江帮便是普贤寺的大供奉。才刚过去的浴佛节上,川江帮就进贡了一尊赤金铸就的普贤菩萨像。普贤寺地位既高,护寺武僧中又多卧虎藏龙之辈,即便是超然独立的峨眉派,也要对普贤寺礼让三分。钱汝珍投宿于普贤寺,倒真让枯茶师太无法赶他下山了。
钱汝珍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怎么与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可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的事?”
枯茶师太当即一怔。她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发狂,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指头了,以免损害了他这颗宝贵的脑袋。他尽可以优哉游哉地在峨眉派打发时间,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七、朝闻道,夕死可矣
藏经阁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带着啾啾鸟语,洒满阁中。
姬瑶光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册纸色已泛黄的古书。
凤凰和枯茶师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四名峨眉女徒侍立一侧,随时准备听候差遣。窗外的庭院中,另有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当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瑶光取过案头的白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经用松香胰子洗过三遍的手,慢慢地说道:“师太当真不后悔?当真让我译出贵门的典籍?”
枯茶师太冷冷答道:“你还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译出来吧!”
姬瑶光眼珠一转,“师太就不担心我读过贵门的典籍之后,将来会将它传扬出去?”
枯茶师太哼了一声,“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说不出去。”
姬瑶光沉吟一会儿,“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实在犯不着去干那种杀人灭口的小人勾当,以免落得天下耻笑。唔,让我猜猜……峨眉派与佛道两家渊源深厚,师太不会是想将我丢在哪个寺庙或是道观里关上几十年吧?譬如说峨眉山上的普贤寺,就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冒险去和普贤寺的和尚作对。”
枯茶师太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姬瑶光,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小子,倒的确有几分聪明。不错,译完之后,我会送你去个清净地方,好好儿修身养性,免得你再出来祸害世人。”
姬瑶光一笑,“师太的心思并不难猜啊。好啦,从现在开始,不要打扰我。”
他将丝巾一掷,准备翻开书卷。
枯茶师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译完之后就会被关起来,还这么爽快?”
姬瑶光漫不经心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