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百里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夺锦标本是他的惯技,可是在日本人看起来却是件了不得的事。士官榜首例由天皇赐刀,日本人引为殊荣,这荣典为中国人所得,日本学生便又引为奇耻大辱了。日本人是气量最小的民族,无论什么事不让中国人占先,后来山东出了个围棋圣童吴清源,日本名手一个个败在他的手里,日本人便硬逼着吴改入他们的国籍,这是多么浅薄可笑的事!士官自第四期起,若干课程中日学生分开来授课,就是预防中国学生再夺锦标的动机。
百里毕业的那天,其师陈仲恕也在东京参加了这个典礼。他比百里长八岁,办学堂十年,那次到日本是做老学生,在法政大学做了一年多的学生。百里毕业后以少尉资格回联队服务。后来曾入经理学校(犹之现在的后方勤务)实习,与宁调元、张孝准同居。
士官自第四期起,中国弃文习武的学生更踊跃,单是百里的求是老同学来考士官的就有十人之多。过去百里受着别人的提携,现在他也想提携别人,为中国建军干部人才开路,乃与投考生商量,办一所临时的士官预备班,在士官对过老妪小田园(人名)之家租屋一间,其条件每逢星期日借用半天,茶水由房东供给,租费由听众公摊,教师仅有百里一人,他如时必至,讲解入学须知及日本军事,他所讲日军编制、动员法、军人精神教育、排连营团长怎样做法及怎样的升迁,都是由课本及体验中得来的。
他的口才在童年上茶馆讲述平西、征东时早已训练得很好,遇有枯涩的题材,他能够说得兴趣盎然,抓住听众的心灵,这工夫到老年还是一样的。听众中有一位学教育的文学生,就是他的老友钱先生。钱的目的不是学军事,是为欣赏百里的口才而来的。
德国见习军官
——参加了德皇威廉二世的外交秘密
在建军御侮的大前提下,各省督抚保送了若干优秀青年赴日学习军事,学成归国后即以之为练兵及新军干部人才。清廷的始意,原想这批武学生出其所学保卫中国的大好河山,从而维持一姓的万世尊荣,却不想他们注射了新血液,吸收了新思想,迎上了新潮流,深知忠于个姓与忠于国家是截然两件事,后来纷纷参加革命,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百里于丙午年(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回国,前后在日凡六年。他回国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回硖石省母。这时士官生到处有倒屐争迎的趋势,蔡锷被云贵总督李经羲罗致去了,张孝准、宁调元入盛京将军(后改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彀中。百里以第一名的荣誉,早已轰动了全国公卿,浙江抚台张曾扬听见他回到故乡来,马上劝他以本省人练本省的兵,想派他做第二标标统,他荐蒋伯器自代。后来伯器凭着标统的地位,做了民国第二任的浙江都督。
百里因有成约在先,不能在本省任职,他的老师陈仲恕归国后做了赵尔巽的幕府,推荐百里于赵,赵破格用人,畀以督练公所的总参议。督练公所就是训练新军的机关,督办由将军自兼,总参议就是今天参谋长的地位。百里以二十五六岁新进少年,骤然居高位,负重任,当时推为异数。
奉天的建军工作刚待开始,而旧军的气焰咄咄逼人,如行伍出身的张勋、绿林就抚的张作霖(时为四品顶戴的都司)都是与新军不并立的,他们以为一旦新军成立,旧者必归淘汰,乃以仇视新军的心理迁怒及主持其事的百里,咸欲得之而甘心。百里任事三月,陈先生看见势头不对,便暗中规劝着他:“奉天军队庞杂,新旧水火,你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你年事还轻,不如到德国求深造,将来的前程更远大。”
百里接受老师的忠告,便直接向赵表示:“我在日本学的是初级军事。中国国防应当取法乎上,研究世界军事。世界陆军以德国为最强,我希望能有赴德实习的机会。”
赵说:“很好,我派你同宁调元、张孝准到德国实习军事。不过你先得到彰德观操,观毕动身不迟。”
彰德秋操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的一件大事,南北新军在此举行大演习,清廷派铁良、袁世凯为阅兵大臣,王士珍为中央审判长,冯国璋为南军审判长,良弼为北军审判长,各省所派观操大员一律被派为审判官。会操军队北军为第三镇统制(师长)段祺瑞部,南军为第八镇统制张彪部,会操期一星期完毕。
两个阅兵大臣,一个是满族亲贵兵部大臣铁良,一个是西太后的忠实奴才练兵大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铁良的背后有良弼,是新进的皇族军事人才,也就是与百里同学的二期士官生。袁虽获得西后的信任,他究竟还是血液不同的奴才。那时满汉两族兵权之争,满人都说汉人不可靠,如果兵权抓在他们的手里,将来必有反噬倒戈之一日。所以秋操后袁看见风势不对,怕有不测之祸,马上把兵权自动地交了出来,让渡于满人凤山之手,可见当奴才的还得沾亲带故,说起来真够令人寒心。
四川总督锡良所派的观操员李华英字小川,云南人,四川武备学堂毕业,那时虽只有十八岁,才名已洋溢于庙堂。先是良弼回国后物色新军人才,早已看中了李,派他到日本考察军事,且嘱他就教于百里。李到东京的时候,到处找百里不到,原来百里已先期回国去了。不久李回四川又被派到河南来观操,良弼委为四随员之一。同时良弼会见了百里,把这番经过向他说了一遍。
一晚,李和另外三个随员同睡在一条大炕上,觉得暗中有人用手摸到他,问他是否云南人李小川。李刚刚答应一声是,那人便叫他披衣起来去看夜间演习。李如言跟了出来,叩问那人的姓名,不想就是他渴慕已久的百里。百里早年所遇的方、陈诸先生都是求贤若渴、爱才如命的前辈,他受了这批人精神之感召,凡人有一技之长,无不孜孜地想把他发掘出来扶植起来,终其生如此。他从良弼的口中得知有这样的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所以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他,和他谈得很投契。
李和百里分手后回到四川,不久便接到百里的一封信:
小川吾兄阁下:河梁一握手,北走南驰,正不知此日行旌行将何指,而此书之能入公目触公手者,又复不知何日。仆之作此书,则九月十四日离芜湖十里许长江轮舟中也。仆预定十五至申,二十东渡。出汉口,乃知申甫兄(四川武备学堂教官徐孝刚之字,百里同期同学,川军界前辈,四川军人多出其门)已向宜昌。本有言欲由申甫转达,今无及矣。阁下以明敏之姿,又复富于研究,务望扩其眼界而坚其志向,则此后功业,要非仆所能识也。仆之于君,交仅一面,遽愒颜作此等语,人或笑之;但区区之忱,固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也。到东后公如有志再往东留学,尽以书来,一切事当为君设法任之。临风怀想,不尽依依。
这封信谦和热烈兼而有之,李至今背诵起来还不遗一字,可见当年印象之深。百里视李如友,李则终其身事之如师。李现在也是皤然一老了,言念及此,还忍不住泪承于睫呢。彰德观操的时候,李才十七八岁,百里也不过长他七八岁的青年,其留心国事关心人才的精神,不但受其知的人为之感泣,我想看这段故事的人也当为之感泣吧。李当年颇有人才之称,初则受知于良弼,后来见重于蔡松坡(曾任四川军署副官长),再后未见大用,他的性子很刚直,不会做奴才,而真人才大概都是不屑做奴才的,现在奴才当运,不肯做奴才的人必为世所遗,世之百里无几人,这不是李的过失,或者可说是时代的过失吧。
李的个性从他和良弼的一段关系上可以看得出来:阅操时良弼写了一张指导计划给李看,李照录一份,良弼责他不守秘密,李盛气与之争:“我写下来是给另三位随员看的。对会操的南北两军守秘密则可,对随员无守秘密之必要。”这样顶撞上司的话,无怪良弼后来也不肯重用他了。
百里从日本转到德国,在德国第七军充任实习连长,统帅就是举世闻名的兴登堡元帅,其直接军长马金生上将,驻防伊堡司瓦德(E-berswalde),是柏林附近的森林地区,这个德国字译起来就是柏树林的意思。德国留学界相传一段佳话,话说有一天,兴帅召见这个东方籍的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从前拿破仑说过,若干年后东方必出一伟大的将才,这或者就应在你的身上吧!”这话传出后,百里在国内的声誉更见噪起了。
百里在德国的逸话很多,惜乎同去的张(孝准)、宁(调元)两位均已作古,同时在德国的石陶钧、顾孟余两位各处一方,使我无踵门求教的机会。他和顾有一段“两雄夺艳”的笑剧,那时候柏林与慕尼黑刚通长途电话,一个中国女学生从慕尼黑打电话来,百里与顾抢着话机向她说话,柏林留学界传为笑谈。
百里的德文老师是阿司特夫人,后来拜她做了干娘。三十年后百里带着两位女儿重游柏林时,那位白发如银的老妇人仍然健在,他的女儿叫她“阿妈”(德文Omar即祖母之意),从阿妈口中道出百里当年在德生活之一斑:
“你们的父亲年轻时是顶漂亮的,会跳舞,参加跳舞竞赛会,以华尔兹舞得第一名奖。德国名媛都很注意这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军官。”
“柏树林最多的是橡树(Oak)。秋深了,叶子飘落下来平铺在地面上,黄澄澄地像天工织成的地毯。淡淡的阳光从繁密的桠杈里透出来,恍如一幅灿美的画图。树林两旁直挺挺地躺着两条人行道,谡谡的松风下,有人席地而坐朗诵歌德的诗,依稀如神仙中人,这就是你们当年的父亲了。”
“不过你们父亲的德国话……”阿妈待要说下去,百里便急忙用话岔开来说:“我的德国话一辈子说不好,因为发音不准。我们硖石人不但外国话说不好,说国语也是怪腔怪调似的,所以我的女儿让北平老妈子教她们说国语,我早点把她们带出洋,让她们舌头软时学话就容易多了。”
“但是你读外国诗却铿锵有致呀!”阿妈带笑地褒奖着他。
从国内汇来的钱(赵尔巽汇来的),百里用以购书,他所购文学方面的书比军事方面的更多,有歌德集、德文本莎士比亚全集、席勒集(Schileer)、但丁《神曲》等。他在德国遍游各地名胜,一度到意大利在佛罗楞斯(即佛罗伦萨)浏览雕刻及古画,对文艺复兴时代不禁悠然神往。(后来写《文艺复兴史》、《自我的醒觉》诸书,极似梁任公的笔调。)在罗马首先要访的是圣彼得教堂——梵蒂冈的中心,为教皇所在地,“世界任何一条路都是引到罗马来的”,而到罗马必游这座教堂,到教堂必爬上金色圆顶,把头碰碰它,说声“上帝保佑我们”。百里虽不是宗教徒,却也参观过天主教的礼拜大典,看见教徒们向教皇跪拜时诚惶诚恐不敢仰视的神情,未尝不感宗教入人之深。他徘徊蒂伯河畔(Tibar),瞻念恺撒遗风,他到拿卜勒斯(即那不勒斯)参观过被维苏司火山埋葬过七次而每埋一次便又建筑一次的小城,他赞美人力与大自然的斗争,真是宇宙间的奇迹。
一天他在罗马一家酒店吃蛤蛎,这酒店设在地窖子里,四壁摆满了酒瓶架子,瓶子里都盛满了酒,像到了涤虑忘忧的酒国。灯光那样的暗淡,照见人的脸像幽灵的影子一样。一个人,一瓶酒,一盘海味,醉眼模糊看歌德著的《意大利游记》,此时此景如在梦中。倏地一阵散达露西亚(Santa Lucia是意大利的名曲)的歌声飘送到耳边,一个意大利卖唱的手提着凡亚林(Violin)从一桌踱到一桌来讨钱,你投他几个里拉,便又顾而之他了。
百里在德国的时候,有一段国际秘密刚巧落在他的手里。那时候国际舞台上有几个雄才大略的国家元首,最著名的德国有野心勃勃的威廉二世,美国有处事机密的老罗斯福总统。这两个时有文电往来。罗斯福就是日俄战争的调人,他和各国办理秘密外交,无论写信或打电报从不假手于人,是有名机密的外交家。那时候英日同盟刚成立,德皇威廉很想插足远东舞台,对中国感觉强烈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