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威廉召见清朝出使德国大臣孙宝琦密谈:“欧洲最强国为德国,亚洲最大国为中国,如果再加上美洲最富国美国成立三角同盟,对世界和平必有伟大的贡献。”德皇的意思是想进行中美德三国同盟压倒英日两国同盟。
孙是庆亲王的儿女亲家,庆王又是清廷军机大臣的班首,威廉有了这条好线索,想假手孙进行他的秘密外交。这样大的问题孙怎敢怠慢,马上打密电报告庆王。庆王也不敢怠慢,马上密奏西太后。但是西太后冷冷地说:“这样大的问题,怎好不加入英国呢?”
原来自鸦片一役吃了英国人的大亏,清廷只知道英国是世界最强的国家,德皇联甲排乙的外交战略,莫说怀着苟安心理的西太后睡在鼓里,昏暗的庆王莫测高深,就是折冲樽俎的孙也是漫不经意的。庆王根据西后的意见电复孙,孙又老老实实地通知了德皇。德皇想了一想,心里虽冷笑中国办外交太幼稚,表面却不露声色地说:“加入英国未为不可,但事前宜缜密,让我们三国接洽好再说。”德皇用的是缓兵计,不以真情告中国,免得中国趑趄不前。
英国派海军少将到日本作亲善访问,威廉也决定派太子到中国观光以示更隆重之意。就在这时候,孙调任回国,他的后任荫昌是百里的拜门老师。这当中还有一支插曲:清廷派载涛去德国考察陆军,却是外交上的烟幕弹,叫他来协助荫昌办理这段交涉的。
涛贝勒到了柏林,和德皇及荫昌三人在无愁宫整整谈了三刻钟。当晚荫昌告知百里:“今天谈得颇入港,主题为预商德国太子到中国的步骤。德皇建议由中国派特使到美国进行这件事。”随后载涛先行回国请训,嘱百里随荫昌回国,并指定为招待德国太子之一员。
宣统二年(1910年),百里随荫昌由西伯利亚铁道返国,他在德国前后凡三年。欧亚列车经过莫斯科车站时,清朝出使俄国大臣陆征祥登车随行。陆在车中谈到日俄之战的一段秘密:那时候中俄订有攻守同盟的军事密约,俄国要求中国践约参战,俄国财政大臣韦特每天跑到中国使馆来,他的手段比讨债人还厉害,吓得陆称病挡驾。韦特很诧异地说:“中国人真会害病呀!”一天他不待通报跨进了内室,陆躲避不及,韦特指着陆的鼻子说道:“你们中国人真是坏来西,但是你们还不够坏,我教给你一个方法,俄日两国在你们领土上作战,你们宣告中立还不够,应该附带声明中国倘因战争而受任何损失,应向两个交战国索取赔偿呢!”他悻悻然走出使馆门的时候,口中还在咕噜着:“我这个好法子,可惜行之已晚了!”
“坏来西”这三个字,是陆的苏州语译韦特之意而云然的。
涛贝勒回国后,清廷果然按照德皇的锦囊妙计派唐绍仪为访美特使。德国皇太子定于宣统二年(1910年)冬或三年(1911年)春间来华,清廷指定文武各一员专司招待事宜,文为施肇基,武的就是百里,并筹备以新建的摄政王邸(现在的北平市政府所在地)为太子行馆,又修葺杭州行宫(毁于太平天国时代,现在又改建为西湖公园)以备太子游览西湖时之用。那时候百里真够忙,行宫的电灯电话和一切设备都是他亲自来料理的。
哪里知道过了一天又一天,始终看不见德太子的半个影子。宣统三年(1911年)德国忽宣布太子之行作罢,改派亨利亲王来。太子换亲王,意义大不相同,正像戏台上狸猫换太子的一样,由一件外交上极隆重极热烈的举动化作了敷衍搪塞的仪式,这是日本外交阴谋的一大胜利,中国官场阘茸的一大笑柄。
先是西太后于洞悉德皇的用心之后,曾告诫左右说:“这事莫让那桐知道。”那桐这个角儿,曾充庚子后赴日谢罪专使,日本人看见这个不辨菽黍的纨袴子弟,反用和善的礼貌,迷人的声色笼络他,引诱他做日本的一道内线。由此他做了亲贵中的一个亲日派。西后吩咐近侍把三国联欢的内幕瞒住了他,那些奴才都是些尸位伴食之徒,对国家既无责任感,对政治又缺少机密性,只求说得嘴响,早已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那桐。
那桐这个坏蛋,一来想讨好日本人,二来恨朝廷把他见外,他又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日本方面的关系人。唐特使未出国门一步,日本早已朝野皆知。日本向来是模仿德国而且敬畏德国的,深以中国联德成功为虑。她却一声不响采取沉着应战的方针。那时美国加州排斥东方移民,日本曾提极强硬的抗议,为日美邦交的一道阴影。日政府急忙收蓬,对美表示重大的让步,藉以消弭裂痕。
唐特使取道日本转往美国。当星轺莅止的那天,日政府吹吹打打用极隆重的礼节迎接着他,从此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用极优渥的方法招待着他。羁留他达三月之久,才让他买棹成行。等唐到了华盛顿会见了美总统的时候,白宫主人已由罗斯福换了塔夫脱的名字了。一梦醒来,时势已不知推移了十万八千里,日美暗潮已成过去,日本人用柔术稳住了唐,拖过了美国总统新旧交替的关头。
塔夫脱告诉唐:“这件事我不是不知道,而且也不是不能续谈,不过今非其时。我有一句极重要的话奉告,贵国办理外交,今后应该注意它的机密性。”玩其言外之音,问题是可以谈的,可是谈的对手方不对就不如不谈。
这一年中国东北发生鼠疫,日本人得了这个好题目,不惜重大代价在全世界报纸和刊物上尽量宣传:“中国人家家都有老鼠,随时随地都有传染此疫之可能。中国人之不洁,与之接触的人容易染肺病或其他的传染病。”威廉二世看了这许多雷同的报告,为日本人的宣传攻势所蒙蔽,从此遂轻视中国,死了结欢中国的一条心,德太子自然也不敢来了。
今天虽时过境迁,知道这秘幕的人还是很少。假使德皇的秘密外交能够办得成功,世界大势必为之改观,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会不会发生,发生后谁站在哪一面,阵线如何摆布,今天研究起来倒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呢。
禁卫军管带
——东三省的军事总参议
在民族革命的过程中,良弼是阻挠革命的一个顽敌,但就爱新觉罗氏的皇统言,他却不失为亲贵中的优秀分子,锐意吸收人才。光末宣初,满族对汉人的疑忌已深,中央军权由袁世凯转移于亲贵之手,还把袁撵出了政治舞台,随着成立了军咨府,以载涛长陆军,载洵长海军,良弼为禁卫军训练大臣兼该军第一协协统(旅长)。该军先成立二协,第二协协统一席,在百里归国前已由王廷祯担任。
良弼的家住在光明殿胡同。一出飞龙舞凤的外交戏,被颟顸的清室和狡猾的日本人无心贻误或有意捣乱,竟然烟消火灭,良弼便邀百里住在他的家,再三请他俯就禁卫军的标统。百里说:“这一职对我不是屈就而是高攀,我在日本当过排长阶级的尉官,在德国升任连长,今后宜为管带(营长)。我任事的目的还是在求学,要一级一级地练习上去,若躐等以求,对于某一级的职位无实际经验,反失我求全之心。”
百里说的是老实话,他求学的心理比求仕的心理迫切得多,而良弼听起来,一个辞尊居卑的人就是有气节有作为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是很难物色到的,乃如言畀以管带一职,因而益重其为人。照现在的眼光看起来,伦敦的月亮比中国的大,一个喝过海水镀过金的人,回国来就可以傲视侪辈,取功名如拾芥,则百里当年的见解未免失之迂拙。
清廷预定计划,全国训练新军三十六镇(师),禁卫军就是新军的模范,像后来袁世凯的模范团、段祺瑞的参战军、现在的整编师一样。涛贝勒不过出面人而已,其实际主持人就是才气纵横的良弼。百里虽为管带,良弼对他事无巨细必以咨询,如果说良弼是载涛的参谋长,百里便是参谋长的参谋长了。
这时候锡良做云贵总督,李小川是他夹袋中的军事人才,被任为云南讲武堂的总教官。百里言于良弼,召他进京派在军学司服务,命他筹备永平秋操。
有人怪百里不该助良弼训练禁卫军。事实上他痛心国力之不竞、强邻之环伺,建立国防是他一生的中心思想,直到垂死之年还是一样的。他以为无论内除虏廷,外御暴敌,都不是赤手空拳的书生所能任的,千言万语以建军为先决问题,他怎肯失去这个良机呢!
宣统三年(1911年),百里的老上司赵尔巽于转任两湖、四川总督之后,又调回奉天复任东三省总督。百里的恩师陈仲恕始终做着他的幕府。赵奏调百里仍回督练公所总参议的原任,这在程序上便发生了一个问题:百里以中下级军官调为督抚的幕僚长,犹之现在的中校阶级军官跃升上中将的一样,官场中断然说不过去,而且今天的铨叙机关更不会答应的,所以奏折上不用管带官衔而称陆军留学生蒋方震,“上谕”派往奉天以二品顶戴任用,当时又称为异数。
良弼听了这消息,不啻挖却心头之肉。但是那时候东北是日俄两国的斗鸡场,中国国防的第一线,又是满人的发祥之地,比任何地点都看得重要。百里是赵派送出洋求深造的人,情理上良弼不能与之争。当百里辞管带的时候,所辖全营官兵包围着他不放他走,他无论带兵或教学生都能够得人心,后来学生攀留他也像该营官兵一样,还是良弼替他解围,用梯子从后楼把他偷接了下来,当天就离开了北京。(良弼后来被志士彭家珍炸死,是袁世凯的离间计弄成的。)
百里到东北的第一课,就是建立东北第一线国防,这是他生平最快意的工作,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东北国防有两个假想敌就是俄国和日本。日本军事及其对中国的野心,百里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只缺少对俄的认识。他介绍李小川为东省军事参议,派往俄国以留学为名考察俄国国情,从而厘定以俄国为对象的国防计划。赵对他自然是言听计从。
百里对练军一事,注重学力与现代经验,漫无纪律的旧军和招抚改编的绿林队伍,皆不在其眼下。招抚队伍中有两个巡防营统领,就是张作霖和冯德麟,彼此争功火并,百里看起来,此等一丘之貉,都应在淘汰之列的,而张、冯虽不睦,却同视百里如眼中钉。百里所与游的是蓝天蔚、吴禄贞一流人物,这些人都是他的士官同学,都做到东省新军的统制地位(师长)了。由此一看,东省军事实在是乱如棼丝之局,新旧门户之见很深,而旧军争功对立,亦无团结一致的可能。大抵新军将领同情革命的较多,旧军则无不以升官发财为目的,甘为一姓的臣仆而不辞。清朝兼收并蓄,却未尝不具有任其互相牵制的作用。
永平秋操未毕,蓦然有八月十九(西历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壮举。百里私下向李说:“革命早晚必成,你出国已成泡影,也毋庸再出关了,我看你南下参加革命为上策。”李如言南下入同盟会,在黄克强的陆军部服务。
百里回东后与吴景濂等策动东省响应独立。这时候清廷已将东省新军的大部分调往关内,关外遂成为旧军驰马试剑之场。张作霖久有不利百里之心,这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赵对旧军不能不采取绥靖政策,百里遂无用武之地。一天赵密告百里:“现在应该是你走的时候了!迟则我无能为力。”百里遂登京奉车南行。
张作霖亲带卫士追上车,欲得百里而甘心,在车厢前后绕了几个圈子,却找不到百里的半个人影儿。张问车中侍者:“蒋总参议在哪儿?我要替他送行,还有话向他说呢。”那个侍者答以“未上车”,张始咄咄称奇而去。事实上百里是早已上了车的,一时忽欲如厕,而路局照例车未开行厕门不得擅启,侍者不敢违“总参议”的命,破例为之一开,开后便把门锁起来,是防止另有旅客跟踪而进的用意。而另一侍者呢,初未知那个找蒋总参议的张统领暗藏着杀机,只以火车开行在即,用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把他支开了去,不料却以此保全了百里的生命。
百里由北京转车南下。这时候有妨功忌才的人散布一种流言,举百里曾佐良弼的事为证,想以此堵塞百里的出路,黄克强特电沪军都督陈英士,百里过沪时请予以维护。百里回到杭州,他的同学蒋尊簋继汤寿潜之后做了浙江都督,就聘百里做督署的参谋长。百里建议革命各省大联合,派李小川到云南联络蔡松坡,李未及成行,而浙江的帅印又被朱瑞夺去了。
二次革命失败,浙江沦于北洋军铁骑之下,李随黄克强亡命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