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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盲琴(2)

“那不是村庄,是首都。”琴师没等我们再问,他已喋喋不休说开了,“你们走过柏油路吗?很光滑的,平展展,和跑冰一样。我在上面很快地跑,吓得汽车直叫唤。”他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你们看过大海吗?看过沙漠吗?你们什么也没看过,你们真可怜。”

“住口!”定子忽然吼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挺大。他瞪眼睛的时候就要揍人了。

“可你们的确哪里也没去过呀!”琴师轻蔑地说。

“可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又咋样呢?你看得见吗?”喜子气哼哼道。

“喜子!”定子吆了一声,不让他再说。

“嘿嘿,你们以为看什么一定要用眼睛吗?你们错了。”琴师并不对喜子的话在意,他说,“我是用心在看。”见大家都不吭声,他又问道,“往东去,有座金代的塔,你们知道吗?”

我们知道,但我们没去过,大家便都没回答。琴师道:“我知道,但我没去过。不过,我会去的。”

定子的脸已变得紫涨,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走!”我们都随他出屋。定子的牙关紧紧地咬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快。走到我们每天玩那种古老游戏的地方,他站住了,说:“我们打瓦吧。”可是谁都玩得不开心。定子总是输,让胜者狠劲儿砸他的脊背。当然,他砸别人的时候也十分凶狠,假丫头就让他砸得掉了眼泪。

突然,定子说:“我们哪儿也没去看过,知道有塔,我们谁也没想过去看看。”他把瓦片丢开,望向村外的远处。远处是苍黄的山峦,在灰蓝的天空下无边无沿。而东方跌宕的土色中,就立着一座塔。

这时,村东的废碾房又响起了琴声。这回不是鸟鸣,是水声,让人想起远方的巴什罕河。燥热的夏天,浪花飞溅,鱼儿逆水而上,在湍流上一蹿一蹿,摆动红色的鳍。水清冽冽,凉沁沁,让身心燥热的人想奔跑而去,边跑边脱衣,到岸边,一个猛子扎进去……

定子说:“摊派饭菜吧!”说完,又向碾房走去。琴师说:“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的。”他充满信心,那面对我们的丑陋面孔得意扬扬。

我们渐渐离不开废碾房了。琴师轻视我们,但我们又离不开他。他讲的故事让我们觉得遥远却又亲切,陌生而又新鲜。他的琴声总是像水声一样淹没我们。可他绝不对我们任何人亲近,更不许任何人碰他那把古怪的三弦琴,包括定子。他同样瞧不起定子。

那天,定子终于和他翻了脸。

我们正在打瓦,又是定子在接受惩罚。他跪在土中,没好气地说:“假丫头你狠劲儿砸呀,狠劲儿呀!”假丫头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劲儿,他简直要累哭了,说:“定子,我砸不动了。”定子仍吆:“你赢了,你就得砸我,你砸呀!”

不知啥时,琴师来了,站到我们背后说:“嗐,用拳头砸有啥意思,用石头砸吧,伙计们。”阳光照在他丑陋的脸上,照出讥讽的神色。

“男子汉大丈夫,刀砍都不怕。假丫头你用石头砸吧!”定子说。假丫头简直落泪了,叫:“定子!”

琴师却嘿嘿地乐了,耳朵一动一动的,道:“你算啥男子汉?大丈夫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你呢,无非是不怕挨揍。”

“你!”定子霍地站起身,眼睛火火地盯住琴师。

“咋,我说的不对吗?”侉声侉调又阴阳怪气。

“可你——”定子想说啥,但嘴动着,没有声音。

“我咋的?弹的是琴,卖的是艺,走的是路,挣的是生活。”琴师说完,一步一步向村东走去。他怀抱着琴,无需拐棍走路时却不跌跌撞撞,看他的背影,谁能相信琴师是个瞎子?

定子打了声口哨,大黑箭一样蹿了过来。定子吆:“大黑,上!”可大黑狗望望灰衣人,冲上几步,不上了,只汪汪吠叫。定子上前,猛地踢了它一脚,狗嗷地惨叫一声,逃走了。定子冲那灰色细瘦的男孩儿喊:“我会做件事给你看的!”琴师并不回答,只在干燥的土路上走自己的路。

定子又去望村外绵延跌宕的苍黄色山峦,好久,才说:“我们是白长一双眼睛了。”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沮丧。

定子说:“我们去看塔吧!”于是,定子领着假丫头、喜子和我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走出古朴破旧的村庄时,日头还没有出山,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琴师是从西方来的,我们迎着太阳走,一定要走到琴师的前面去。本以为行踪保密,谁知,我们走到河洼处时,一个灰色的人已经站在面前的路上,是琴师。

“你们别去了。”琴师说。

“躲开!”定子冷冷地说。

琴师窄瘦的脸面向天空,说:“天要下雪啦。”

我们望望天空,见东方正洇出一片红色,没有云彩。定子冷冷地道:“下雪也挡不住我们。”

琴师说:“咱们结伴吧。”

“我们不想拖块坠脚石。”定子说。

琴师扇扇鼻孔,无奈地一笑,身体从窄窄的土道上挪开。擦过他身边时,定子说:“你的吃喝我已给你摊派好了,你等着我们回来听我们讲塔吧。”他大步前去,头也不回。我们都不回头,都不看琴师。

忽然,大黑狗追了上来。定子捡起石头,向它砸去。自从那次和琴师吵嘴,定子再不要大黑狗左右相随了。狗犹豫了好一阵儿,才蹲坐在土路上,呆望我们远去。

我们走在山地间,翻过一座又一座几乎一样的土色山峦。日头升起来,我们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当那座传说中很著名的塔在我们视野里出现的时候,日头正沉向远处跌宕的山峦。

塔是灰色的建筑,在一座很平常的土山上崛起,十分醒目。我们登上脚下这座高冈,那塔就伫立在对面的坡上。十几只乌鸦在噪噪地叫,一匝两匝,绕塔飞。终于看见塔了,我们却一点儿也不激动。

“那就是塔。”定子说。

“塔就是这个样子。”假丫头说。

“可我们看见了塔。”定子说。

我们在山冈上坐下,并没有走过去的愿望,就隔着并不陡峭的沟谷望塔。直到红日沉落,夜幕降临,我们谁也不想挪动。

“这就是看塔。”定子说,“琴师就是这么走着,走来走去。可他啥也看不见。”他停了停,又说,“我真佩服他了!”我们不知定子咋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假丫头叫了起来。我们抬头,看见身后的天空阴云密布。起风了,光秃秃的山地飘荡着呛人的土腥味儿。我们全站了起来,呆望乌云淹没星光,染黑天空。

“琴师说,天要下雪……”定子喃喃地说。

“他知道天要下雪,”假丫头说,“他耳朵会动,他不是人。”

定子没吱声,已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了。我们跟着他,谁也没有回头再看看那吸引我们遥遥奔来的灰塔。事实上,那塔已经看不见,灰色的身躯已完全淹没进幽幽的黑暗里。

乌云加快了夜晚来临的速度,天地很快就混沌一片。黑色浓稠。隐隐的,有冰凉的片片碰脸,落雪了,伸出舌尖,能舔到雪的腥甜味儿。这个冬天干燥无比,迟来的雪让山地间迷漫着湿润的气息。

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处境的危险。路本来就浅浅地隐在草丛里,蜿蜒曲折。很快,雪就把隐隐约约的路径淹没得和生硬土地一样平常。当我们又翻上一座山包的时候,再也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

假丫头最先打破了沉默,叫:“定子!”

定子在黑暗中和我们一样沉默,冬天的寒冷以风雪的方式袭击我们。我们都等着定子说话。

“我佩服琴师,他可是总和我们现在一样。”定子却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咋走啊,定子!”假丫头哭咧咧地说。

定子喃喃地说:“假丫头,你们真应该狠狠砸我!”

雪打在脸上,可我们麻木的皮肉已感觉不到冬天的滋味儿。

我们后来终于回到了村庄,是一只鸟儿给我们引的路。

那鸟儿在夜空中乍然咕咕叫了一声,那样熟稔,又那样亲切。我们同时明白,那是琴师的琴声,忙冲着黑暗喊:“琴师,琴师!”没有回声,只有鸟儿的叫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走吧!”定子说。

鸟儿声在运动。我们跟随着鸟儿声,在雪地上一跌一滑地走。鸟儿声总和我们保持距离,亲切,却又遥不可及。

假丫头说:“他一直跟着我们。”

喜子说:“他咋识路呢,他没有白天。”可没有白天的人,当然就没有黑天。

“他鼻子会动,耳朵也会动。他不是人。”假丫头说。

“住口!”定子低沉地吆喝。

鸟儿声在前面。我们在新鲜的雪地上印下疲惫的脚印,循了鸟儿声,爬坡,下岭。雪地幽幽泛白,却寻不见琴师的印迹。可他明明就在我们前面,咋会不留下印迹呢?鸟儿声时而激越,时而清丽,时而低沉,时而婉转,像路一样或者起伏,或者曲折,或者平展,或者坎坷。对我们来说,那鸟儿声更相当于暗夜里的火把,引我们寻找归途。

当鸟儿声陡然消失的时候,我们发现,面前就是熟稔的村庄。定子领我们直奔废碾房,可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琴师的影子。

天明的时候,远山远地一片晃晃的白。天晴了。我们走出村庄,雪淹没脚背,嘎吱嘎吱响。雪地却平平展展,我们找不到自己进村时的脚印,更没有琴师的脚印。风雪把一切都淹没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琴师自此在村庄里消失。很长时间以后,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叫琴师的男孩来过我们的村庄。

那个冬天以后的日子很冷,我们不再玩那种古老的游戏。每天,大家守在村巷里,呆望四面环绕的雪山,耐心地聆听雪在阳光下吱儿吱儿消融的声音,直到山地又裸出本来的面目。

春天,定子死了,死在青草发芽的时候。他死的时候十分平静,他反反复复地说:“塔,我看过塔,我看过塔。”看塔的经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辉煌。

后来,我和假丫头他们一同去读书啦,崭新的学校是好心人捐钱建的。我们几乎比同班那些鼻涕娃高半截儿,他们该叫我们叔叔。

上学下学,总要经过定子的坟包。

他的坟包像遍地土丘一样平常。

(载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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