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说谢谢你啦，便起身拎那黑包包走了。此时还不到九点，“上课”时间不到一个小时。金小凤也希望杨青快走，这样她可以静静地看书，好好享受享受。自上学以来，她从没这样尽情地看过课外书，真是太美了。杂志上的每篇文章都有趣，她都爱看。学校和妈妈要是也这样允许看课外书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金小凤喜出望外地看着，看一本前年的《儿童文学》，又看一本更老的《少年文艺》，看得津津有味，一动不动。直到十二点多妈妈下班回来，她才慌慌张张收起书，藏到床底下。
妈妈进屋第一句话便是问杨青讲课怎么样，负不负责任？金小凤回答杨青课讲得很好，比刘老师好多了；也很负责任，一点也不马虎。妈妈问杨青几点钟走的？金小凤回答十点整走的，妈妈便放心了，洗手穿围兜进厨房做饭。
金小凤知道欺骗
妈妈不对，但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太喜欢看课外书了，便原谅了自己。她也知道杨青耍滑，欺骗了妈妈，但有什么办法呢？没杨青便没课外书看，也就原谅了杨青。当然也因为她喜欢上了杨青，杨青坦率，什么都跟她讲，把她当成知心朋友。人能出卖朋友么？当然不能。
第二天早上，杨青气喘吁吁八点准时到达，见金小凤妈妈已上班，便后悔不该这么赶。金小凤说我妈每天七点十分去上班，你什么时候来她也不知道。
杨青说我早来你看书，晚来你也是看书，以后我干脆晚点来。
金小凤说可以，你要是有事不来也行，只是要多带点书给我看。
于是两人也订了个口头合同：甲方金小凤保证早上八点到十点看课外书，不做其他事；乙方杨青保证源源不断地提供课外书；上课迟来早走没关系，有事不来也行……两人勾了手指，合同即生效。
不过杨青仍坚持八点以前到达，万一金小凤妈妈在家呢？金小凤妈妈在家，杨青便讲课；妈妈不在家，她便坐着喝汽水休息，汽水喝完便走了。只是每隔一天带几本《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旧杂志来，雷打不动。妈妈不在家，金小凤见到“新”杂志，便发出欢呼声；妈妈在家，杨青和她便使眼色、打手势和努嘴巴，商量怎么把杂志拿出来，像搞地下工作。
妈妈最反对金小凤看课外书，她把课外书叫“杂书”，她知道考试不考“杂书”。妈妈认为金小凤作文不好是因为课没上好，所以才请家庭教师。妈妈要知道杨青把“杂书”给金小凤看，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金小凤完全被杨青拉过去了，和杨青串通一气对付她。她一去上班，金小凤便看“杂书”；她一回来，金小凤便做学校布置的暑假作业，捉迷藏似的。
刘老师晚上来巡查，叮嘱要认真完成暑假作业，不要看其他东西浪费时间。妈妈还向刘老师保证金小凤没看其他东西，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看，几本“杂书”全给烧了。
杨青每带来一次杂志，都将小凤看过的带回去，以免落入焚书者之手。杨青说这《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是她上中学时订的，她整整订了六年。每年24本，六年共144本，一本不差，她珍惜哩。金小凤问：“你读中学时老师收缴不收缴课外书？”
“天下乌鸦一般黑，收缴。”杨青说。
“家里呢？”
“家里要收缴，我那么多书往哪儿藏？爸爸妈妈支持我看课外书。”
“你真的发表了文章？”
“那还有假。”
金小凤觉得杨青很神秘，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可妈妈在家不能闲聊，妈妈不在家她又要抓紧看书没时间聊。因而对杨青还不大了解，只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包括不用起子开汽水瓶。
杨青越来越敢想敢干，她对金小凤说她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在一家制造口服液的工厂搞包装，即往产品上贴标签，问金小凤能不能去给她帮忙，帮一个小时也行。金小凤说可以，只是不能让我妈知道。杨青说你妈上班去了，怎么会知道。金小凤问工厂远不远？杨青说不远，就在中山路，骑车只需十分钟。金小凤说只帮一个小时。杨青说当然，最多一个小时。
原来杨青一下午完成不了五箱的包装任务，不完成任务不但没三块钱的奖金，还要扣两块钱工资。因而她打金小凤的主意，叫金小凤助她一臂之力，真够胡来的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去上班，金小凤也去上班。她第一次拿气筒给自行车充气，不会弄，搞了半天。充完气，她像妈妈上班一样锁上门便走。骑上自行车她不住地扭头往后望，担心妈妈从哪儿冒出来跟踪。杨青说好在麦当劳快餐店门口等她，也就是接头。她觉得又神秘又刺激，自行车蹬得飞快。杨青是有点出格，但她金小凤乐意，谁愿意成天坐着听老师讲讲讲讲讲，又坐着读读读读读和写写写写写？只要出来，哪怕是劳动她也高兴。尽管她不爱劳动，也从没劳动过。
杨青扶着自行车站在麦当劳快餐店门口，见金小凤走来，也蹬上自行车，把金小凤带进那生产口服液的工厂。这是个街道小厂，几幢小瓦房。包装车间全是姑娘嫂子，为了完成定额，都提前上班。她们个个埋头苦干，十分紧张。这气氛一下子感染了金小凤，她跃跃欲试说：“我们也快干吧，杨青姐！”
杨青领来了五箱口服液产品和一厚沓标签，两人便开始贴。标签背面有不干胶，往产品上贴是简单劳动。但要做到快并不容易，需要双手麻利。金小凤开始贴得很慢，但很快便进步了，贴得比杨青还快，甚至赶上能干的大姐大嫂。她越干越熟练，手的动作像跳舞一样优美。在一片惊异目光与称赞声中，金小凤越干越来劲，干了一个小时还要干。
杨青自然高兴，她说干脆抓紧点帮我干完，我们一起去麦当劳撮一顿。金小凤很高兴，她没上过麦当劳，上麦当劳是啥滋味？拿产品贴标签的动作更快更优美了。结果只花两个小时，即四点左右，两人便完成了五箱的定额。
杨青高兴，说话算数，带金小凤上麦当劳。这里干净优雅，爵士乐回荡，充满异国情调。两人每人吃12块钱一个的巨无霸小套餐——一个汉堡包、一点炸薯条和一杯可口可乐，杨青说吃是没什么好吃的，主要是开下洋荤。
可金小凤觉得好吃。汉堡包便是夹牛肉馅的面包，热的，别有风味；炸薯条便是炸土豆条，也是热的，又脆又香；可口可乐是冰的，自然也好喝。这是她劳动换来的，吃起来更香。杨青说以后付她工资，干一个小时付1块钱。本来她是雇主，现在杨青反成为雇主了。杨青太厉害，白拿她妈妈的钱不算，还要她为自己做工。
金小凤妈妈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暑假即将结束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那是个双休日的中午，她打扫卫生，无意中发现金小凤床底下有几本《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引起她警觉。第二天下午她提前下班，也没见金小凤在家，更引起她怀疑。于是她暗中监视，果然发现杨青上课提前开溜，下午金小凤也骑车不知到哪儿去了……
金小凤妈妈气坏了，这天晚上把金小凤叫来问清楚。金小凤见妈妈气得流泪，没办法，只好一五一十招了，说杨青只给课外书看，没讲什么课；下午去口服液工厂帮她搞包装，不过是有钱的，一小时1块钱。
金小凤妈妈大为震惊，说自己是死人，什么都不知道。她骂杨青是骗子，请来了个骗子。她说给“杂书”看我不会给，用得着花钱请你来给？你不但用“杂书”害我女儿，影响她学习，还骗她去工厂为你做工，剥削她的劳动，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天早上，杨青一来，金小凤妈妈便和她摊牌。好在工资分文未付，幸亏发现及时。现在金小凤妈妈不但不付杨青工资，还要杨青赔偿损失——赔偿女儿学习的损失。
当然赔偿损失是不可能的，不付工资是注定了，哪有这样的家庭教师？
杨青自知被抓了辫子，钱拿不到手了。她后悔不该口头合同规定最后一天拿钱，太失策了。这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弄得一分钱也没有。她自认倒霉，拿着几本旧杂志走了。唉，白送了一个暑假的书，只当是无私奉献了。
杨青走后，妈妈便一个劲儿责怪金小凤不识好歹，和别人串通一气欺骗自己妈妈。金小凤虽对妈妈不付杨青工资不满，也对妈妈的指责感到委屈，但却没像往常那样冲进房、摔门、不理人来“三部曲”，而是仍默默坐在那儿听妈妈数落。这是前所未有的，妈妈暗暗感到奇怪与惊讶。女儿像是一下长大了，懂礼了，难道是看那“杂书”的结果？
几天后便开学了。一天早晨，金小凤妈妈在菜场碰见刘老师，刘老师高兴地说：“金小凤作文进步了，第一篇作文《难忘的暑假》，她写一种有趣的劳动，写了三张半纸，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作文，还写得不错，不仅扣住了题，也突出了中心；语言也流畅，还用不少优美词句。怪生动的。”
“是吗？”金小凤妈妈更是高兴。
“她现在对语文感兴趣了，上课注意力集中，还积极思考并举手发言。”
“是吗？”
刘老师觉得奇怪，金小凤怎么一下进步了？
金小凤妈妈也纳闷，那“杂书”真的有这么大作用？还有，金小凤现在也爱做事了，不仅自己拿气筒给自行车充气，还洗碗，抹桌，扫地……金小凤妈妈没告诉刘老师暑假中发生的一切，那是永远也不能让刘老师知道的。她菜也忘记买了，提着空篮回家，一进门便问女儿：“你还能找到杨青吗？”
（载1997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