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兴冲冲地行进在回鲁都的大路上,希望尽快回到父母之邦干一番事业。可是,进入鲁国后,就仿佛进入了一个低气压的世界。人们表情冷漠,神气严峻,行色匆匆,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发生。孔子回到鲁都后,顾不得洗净身上的征尘,就急急忙忙地赶到鲁君和三桓那里汇报出访的情况。但所有接待他的人都比较冷漠,使孔子感到难堪和悲凉。孔子仔细打听,才知道鲁国统治者内部正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山雨欲来风满楼,政局呈一触即发之势。
原来,鲁国的三桓经过“三分公室”“四分公室”以后,力量迅速壮大,完全控制了鲁国的政治局面。特别是季孙氏一家,长期担任鲁国执政,势力更是与日俱增,使鲁君变成了徒有虚名的傀儡。这样,三家大夫与国君,特别是季氏与国君的矛盾日趋尖锐。到孔子返鲁的第二年,即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积累已久的矛盾终于演变成一场流血的斗争。
这一年,鲁国的天空几乎不见一片云彩,从正月到五月,未见到一丝雨星。虽然夏季已经来临,但田野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两次祈雨,也没有感动上帝。在这酷热难耐的炎夏,一场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中。这时,叔孙昭子任国政,季平子任国卿。鲁昭公父子秘密联合与季氏矛盾尖锐的郈昭伯、季公亥以及臧昭伯等,共同策划打击季平子。恰在此时,发生了季平子违礼的事件,终于引发了酝酿已久的斗争。原来这一年鲁昭公要祭祀先公襄公,而三桓也要举行祭祖仪式。按照当时的礼仪规定,鲁国国君祭祖时可以使用周天子的礼乐,用八佾(一佾(yì),为一列八人)的舞蹈队,这是周天子为了表彰周公旦的功勋给予的特殊荣誉。三家大夫祭祖只能使用四佾的舞蹈队。可是,季平子居然把鲁君的舞蹈队和乐队调来,在祭祖时出现了“八佾舞于庭”的场面。并且,三家在祭祖仪式接近尾声撤除供品时,又唱起天子用的《雍》歌,气派豪华,令人叹为观止。但是,鲁昭公的祭祖仪式,因为舞蹈队和乐队都被季氏调走,就显得特别冷落、寒碜。
面对此情此景,鲁昭公父子感到再也无法忍耐,就与郈昭伯、季公亥密谋,于7月16日发动了对季氏的围攻。郈昭伯指挥几家贵族的家兵,攻入季氏府第的大门,杀死了他的兄弟公之。季平子逃到自家的堡垒观台之上,向鲁昭公乞哀告怜,恳求保住自己的性命,被鲁昭公严词拒绝。正当季平子走投无路、危在旦夕之时,叔孙氏与孟孙氏率领他们的家兵前来救援,杀死郈昭伯,其他参与反对季氏的贵族四散奔逃。鲁昭公眼看到手的胜利化为泡影,只得离国出走,先逃到齐国,后又逃到晋国,在外流亡七年后,死在乾侯(今河北成安西南)。
孔子回到鲁国后,目睹了这场统治阶级内部为争权夺利进行的惨杀,深感调和贵族内部关系的周礼在鲁国君臣那里已被肆意践踏,因而十分愤慨和痛心。他对违礼的季氏等三家大夫特别不满。听到季氏八佾舞于庭时,他说:“在庭院中使用八佾舞乐,对于这样的事情能够容忍的话,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容忍呢?”知道三家大夫使用《雍》歌撤除祭品时,他说:“‘诸侯恭谨助祭,天子庄严主祭’,这样的诗句怎能用于三家的庙堂?”鲁国的局势如此混乱,孔子实在不愿与三家大夫为伍。怎么办呢?他忽然想到,听说齐国的贤相晏婴当政,很有作为。齐景公也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到那里也许能有所作为。于是他决定到齐国去碰碰运气。
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10月的一天,孔子带着自己的弟子踏上了赴齐国的道路。他仍然乘坐出访洛邑的那辆马车,由子路做驭手。马车驶出鲁都北门,越过泗河,在深秋的原野上款款行进。极目所至,久旱不雨的景象映入眼帘:土地龟裂,河流干涸,枯黄的小草在秋风中摇曳,苍黄的天底下,散落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衣衫褴褛的百姓三三五五,挎着讨饭的篮子,带着绝望的神色踽踽而行。孔子心头一阵紧缩:多么巨大的反差呀!鲁都城内,以三家大夫为代表的贵族们终日轻歌曼舞,醉生梦死。而广大的乡村,又有多少百姓不得温饱,挣扎于死亡线上啊!唉,什么时候百姓才能安居乐业,青壮男子有事情做,老年人生活有保障,少年都能受到教育呢?
孔子一行不停地向北走着,地势逐渐高起来。几天之后,雄伟的泰山已经耸立在面前。弟子们纷纷要求登一次泰山,孔子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弟子们簇拥着孔子开始登山。他们从山南麓起步,沿着崎岖险峻的山路攀登。一路上,师生们谈古论今,说说笑笑,不到半天,就登上泰山的峰顶。这时,秋阳高照,凉风习习,极目远眺,方圆数百里的泰山山脉横亘齐鲁大地,层峦叠嶂,松涛阵阵。远处田园如网,汶河似带,令人心胸开阔,仿佛容得下整个宇宙。弟子们欢腾雀跃,一致请孔子谈谈登上泰山顶峰的感想。孔子遥望天地相接的远方,若有所思地说:“从前,登上东山,看鲁国就小了。现在登上泰山,看天下也小了。登高才能望远啊!”孔子与弟子们在山上玩了大半天,太阳偏西时才慢慢下山。
孔子师徒在山下休息了一天,接着继续向齐国前进。他们在山中穿行,时而翻越丘陵,时而涉过涧溪,时而穿过阴森的树林,时而踏过没膝的杂草。师生们小心翼翼,慢慢行进。
这天时近黄昏,孔子的马车刚转过一个山脚,就听到前面的山坳中传来一个妇女十分悲切的哭声。孔子停下车,让子路循着哭声去看个究竟。子路循声向前,发现山坳中一个中年妇女跪在一个新坟前哭泣,坟前摆着几件简单的祭品。子路走上前,问她坟里埋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悲痛。妇人收住哭声,悲悲切切地说:“坟里埋葬的是我儿子。我家20多年前迁到这个山沟里,开垦荒地,猎取禽兽,艰难度日。可是,这里人烟稀少,虎豹出没,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野兽咬伤。先是我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过了不久我的丈夫也死在虎口里。最近,我的儿子又被老虎咬死了。”说到这里,这位妇女又号啕大哭起来。子路也很难过,就问他:“既然这里这么危险,你家为什么不离开呢?”妇人摇摇头,沉痛地说:“这深山沟里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捐杂税啊!”子路回来,向孔子和其他人讲述了他见到的情况。孔子听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严肃地对弟子们说:“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件事,苛政猛于虎呀!”
孔子一行又走了一天,进入齐国境内。这里,平原伸向天际,道路平坦笔直。孔子的心情愉快起来。子路催马加鞭,马车飞快前进。又走了一天,天际出现齐国国都巍峨的城楼,孔子师生精神为之一振。子路一高兴,甩出一串响鞭,马车沐着夕阳的余晖,向着城门驰去。
孔子到达齐都临淄以后,并没有立刻去见齐景公。因为孔子在鲁国虽然已有相当的名声,齐国不少人也听说过他,但在当时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孔子“士”的身份还是太卑微了,贸然去见齐景公,很可能被拒绝。所以,孔子就先去拜见齐卿高昭子。
高昭子是齐国大贵族,与国氏同为齐卿,在齐国有很大的势力和影响。他热情地接待了孔子并让他做自己的家臣。他早就耳闻孔子的学识,又因当时田氏贵族在齐国的势力日益膨胀,已经威胁到他的地位和权力。收留孔子可以博得礼贤下士的美名,增加自己在政治上的分量。孔子在高昭子家里安顿下来以后,一面从事教学,一面办理高昭子交下的事情,同时广泛访问齐国的权要人物,等待齐景公召见的机会。
到齐国不久,孔子就拜访了齐国的国相晏婴,双方进行了多次谈话和友好的辩论。晏婴字仲,谥号平,所以后人又称他晏平仲。他出生于齐国的大贵族之家,在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代国君统治时期做官。景公时当上齐相,是管仲之后最有作为的政治家。晏婴生活节俭,品德高尚,做了齐相以后,仍然住在靠近市场的低矮的茅草房中。他经常吃粗米饭和野菜,坐破车子上朝。他的夫人年老而相貌丑陋,但夫妻恩爱。别人劝他再娶,被他严词拒绝。他一生廉洁奉公,勤勤恳恳,在当时骄奢淫逸的贵族官吏行列中,实在是凤毛麟角。做齐相后,他多次劝谏齐景公虚心纳谏,听取不同意见,认为“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他随时注意收集信息,关心民间疾苦。有一次,齐景公问他在集市附近看到什么,他说看到鞋子价格便宜,假足价格昂贵,说明齐国刑罚残酷,要求景公注意减轻刑罚。晏婴还以机智幽默、能言善辩著称。他多次代表齐国出使各国,每次都能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为齐国争得荣誉。
孔子拜访晏婴,双方坦诚相见,彼此的观点有许多近似之处,如都主张节财,都要求国君虚心采纳臣民谏议等,但也有不少分歧意见。晏婴作为大贵族出身的高级官吏,反对孔子重礼尚文的主张,也不同意孔子关于士人干政的意见。因为孔、晏之间有许多根本性的分歧,孔子在齐国也就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会见晏婴后不久,经高昭子引荐,齐景公召见了孔子。会见时,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孔子回答说:“做国君的要像国君的样子,做臣下的要像臣下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景公听了十分高兴,说:“说得好啊!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虽有粮食,我能吃得到吗?”齐景公是一个贪图享受、沉湎酒色的君主,他对孔子的话作了完全有利于自己的理解。其实孔子的意思很明确,君、臣、父、子都必须依照周礼规定的各自的名分行动,只有这样才能使贵族内部协调一致。齐景公只想到自己有没有粮食吃,没有想到他自己的行动也必须受到礼的约束。又过了几天,齐景公再一次召见孔子,继续请教政治问题。这次孔子回答说:“治理国家,重要的是节省开支。”孔子这番话是针对齐景公和其他贵族惊人的奢侈浪费而发的,但景公也只是听听而已。两次会见,孔子给景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景公表示要留孔子做自己的顾问,并打算将尼谿(xī)一地封赐给孔子。孔子十分高兴,以为可以依靠齐景公作为一番了。谁知此后再无消息。孔子只得在齐国耐心等待下去。
在齐国期间,孔子曾经到夏朝后裔建立的杞国(今山东安丘东北)考察过夏朝的礼制。但由于年代久远,孔子对杞国保存的礼制是否就是夏礼没有把握。所以,孔子以后不大谈论夏礼,认为杞国保存的文献是不足征信的。
孔子在齐国期间碰到的高兴的事情并不多,唯独观赏古典乐舞《韶》的演出,给他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韶》相传是虞舜时期的乐舞,在他的后裔所建立的陈国保存下来。陈国公子陈(田)完逃到齐国后,也将这部乐舞带来。后来,田氏在齐国迅速发展。他们最早采用封建的剥削方式,借贷时用“大斗出,小斗进”的办法争取民众,老百姓都像流水般归附到他们那里,势力飞快发展。不仅超过原有的国、高、栾、鲍等贵族,也超过了齐国国君。在这种形势下,乐舞《韶》也就在宫廷中流行起来。
《韶》乐由九节组成,用鼓、鼙(pí)、钟、罄(qìnɡ)、埙(xūn)、管、篪(chí)等乐器演奏,同时由化装成凤凰和天雉的演员表演舞蹈。这场乐舞,声音高亢嘹亮,舞姿优美动人,场面雄伟,气势恢弘。孔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如醉如痴,身心都沉醉在那动人的旋律中,好长时间吃饭时都忘记了肉的滋味。不住地赞美说:“想不到古人创作的音乐能达到这样迷人的程度。”后来,孔子把《韶》乐与《武》乐对比,认为《韶》乐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武》乐虽然尽美了,但还没有达到尽善的水平。
孔子在齐国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希望得到齐景公的信任,给自己一个从政的机会,以便实践自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可是,一等再等,不仅从政的希望化为泡影,连齐景公当面答应的给予尼谿之地的封赏也落空了。孔子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后来,真相大白,孔子万万没有想到,阻止景公对他封赏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十分敬仰并且无话不谈的晏婴。
原来,晏婴这个人虽然是一代贤相,政绩道德都令人钦敬,但是,晏婴继承的却是管仲的一套讲实际、重功利、尚法治的治国思想,对于孔子讲求仁义礼乐的治国方针持反对态度。所以,当他听到齐景公要用孔子的消息后,立即晋见景公,大讲了一通孔子的坏话。他说:“孔子这些儒家学派的人物,个个圆滑而不遵守法度;又骄傲自满,自以为是,不肯屈居他人之下;还特别注重送死尽哀,甚至不惜破产,实行厚葬,不能作为社会风俗提倡;他们到处游说国君贵人,乞求富贵利禄,根本不为国家利益着想。现在,制定周礼的文王、周公等大贤人早已逝去,周王室也日趋衰微,礼乐缺失已经好长时间。可是,今天孔子又创造出一套非常复杂的学说,大讲繁文缛(rù)礼。他的学说一辈子学不完,他的礼仪一年也学不会。您如果想用孔子的这套学说来改良齐国的风俗,恐怕很难给百姓带来好处!”
由于晏婴对孔子采取坚决反对的态度,不仅影响了一大批贵族对孔子的看法,也使齐景公打消了重用孔子的念头。后来,景公又召见孔子。尽管很有礼貌,但谈话不着边际,对孔子重视的礼乐再也不提了。又过了几天,景公就直截了当地对孔子说:“像鲁国重视季氏那样地重视你,我是做不到的。我已经老了,无法重用你了。”因为景公和晏婴对孔子越来越冷淡,孔子明白他在齐国从政的希望已经不存在了,就产生了离开齐国的念头。正在这时,传来齐国某个大夫要谋害孔子的消息,弟子们立即催促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匆忙中,把刚刚淘好下锅的米捞出来,众人七手八脚收拾好行装,乘车悄悄地离开了临淄。
走上通往鲁国的大道后,孔子回首望了一眼夕阳中染上金色的临淄城楼,感到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这时已是鲁昭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15年)的早春,田野中麦苗在微风中摆动,黄鹂在柳丛中轻声吟唱。
刨根问底
什么是“三分公室”“四分公室”?
三分公室是指把全国的军队编为三军,三桓各领一军;四分公室是改三军为二军,分为四份,‘孙氏独得二份,领一军;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得一份,共领一军。这样一来,国君就没有了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