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村里是晚上六点多种,杨小宁晚了半个小时。杨小宁走进知青点,见屋门都上着锁,正纳闷,棉花队长孙国庆五岁的儿子福顺来喊他:杨叔!杨叔!俺爹让你到俺家吃饭,知青点今晚上不开伙。刚下过一场雨,村里的路泥泞得简直没法走,杨小宁忘了换雨鞋,加上天已经大黑了,几次都踩进泥水里,弄得鞋袜湿了大半截儿,福顺早跑没影儿了。刚跨进孙国庆家的木栅栏门,就听屋里人声鼎沸,过年似的。孙国庆老婆正在灶屋里呼啦呼啦地拉风箱,柴火湿,沤烟,锅也开了,烟雾和水汽搅和在一起,把一间灶屋灌得满满的。杨小宁跟孙国庆老婆打了招呼,孙国庆老婆问家里老人都好吧,啥时考大学,又说这回可算是熬出头了。杨小宁穿过灶屋走进右间屋,影影绰绰的,坐了一大炕的人。孙国庆蹲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抽烟,黄铜烟锅在灯光下闪动着。见了杨小宁,站起来用烟锅指着炕里边,让他找地方坐,杨小宁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说了句:累死我了。孙国庆说:小宁一准儿是考。又指指老二说:老二说不准。杨小宁朝隔一个人坐的老二看一眼,老二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孙国庆在所有队干部里跟知青混的最熟,一是他为人随和,会讲笑话,男女知青都喜欢听他神聊;二是心地善良,不像有的队干部存心整知青,让知青干累活、晚收工、骂骂咧咧,只要跟棉花队长孙国庆干活一是累不着,二是心情好,还有,要是饿了,就像变戏法似的,孙国庆总能从身上掏出贴饼子、烙饼、馒头什么的,你狼吞虎咽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说笑:嘿!八百辈子没吃了,上辈子准是饿死鬼……都成了惯例,只要知青从城里休假回村,先跑到孙国庆家来报到,顺带的还能混上顿吃喝。门帘一掀,孙国庆老婆手里端个笸箩进来了,笸箩里是厚厚的一摞烙饼,足有二十多张,饼的香味很快散开了。坐在炕上的知青立码骚动起来,探着身子要拿,孙国庆在凳子上磕了下烟锅,说别着急,还有炒鸡蛋呢。孙国庆老婆个头儿奇矮,跟谁说话都仰着头,一副必恭必敬的样。人是忒能干了,什么时候看见她,什么时候手里不闲着,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孙国庆把夸老婆当成了口头禅:看看咱家里的,还有挑吗?笸箩放在炕中间,孙国庆一扭身又出去了,反复三四趟,有的女知青过意不去,要帮忙,孙国庆说:千万别!谁帮她,她就跟谁不乐意。这儿还没落停,那边活已经干完了,朝炕当间儿看:一大笸箩烙饼、一瓦罐炒鸡蛋、一大盆玉米茬子粥,还有一青花碗咸菜。孙国庆老婆笑得眼睛都没了,嘴里不停地说:都是新的,面是新麦子刚磨的,鸡蛋是早上刚从鸡腚里扣出来的,茬子也是新的,没陈的,吃吧,饿了吧。大家兴高采烈吃的时候,孙国庆还是蹲在凳子上抽烟,透着满足。老二吃第二张饼的时候,问孙国庆怎么不吃,还有嫂子。孙国庆说我们早吃了,地里没啥活,工收的早,吃的就早。福顺儿呢,福顺儿哪去了。孙国庆朝院子里喊了两声,没应,也就算了。笸箩里还剩一张饼的时候,村里的狗狂叫起来,有人喊抓贼,接着就听见一串脚步声响到院子里,还没等大家反映过来,见福顺儿怀里抱着一只小兔儿,气喘吁吁地站在众人面前。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孙国庆一巴掌扇过去,差点把福顺儿扇个趔趄,没等福顺儿站稳,老二已经将他手里的小兔儿拿过来捂在手里了。
老二抱着小兔儿朝外走,别人不知道他唱哪初戏,有人想跟着他出去,这当儿,丢兔子的主儿已经在喊:好啊老二!又是你!声音象镰刀似的。老二说:是我,怎么着,我馋了,想吃兔肉。孙国庆听见丢兔子的是三队树根儿老婆,人称烂嘴的,就想往出走,被杨小宁拦住了,杨小宁附在孙国庆的耳朵上说:你要是出去就辜负了老二的一片心了。孙国庆想了想,接着蹲在凳子上抽烟。第二天,大队广播了老二偷兔子的事,并让老二在三天之内来大队做深刻检查。老二说:我他妈正不想干活呢,最好永远检查。孙国庆打发福顺儿一天两顿给老二送饭,不是烙饼摊鸡蛋,就是韭菜盒子棒茬儿粥,吃的老二胖了一圈儿。管伙房的知青,见老二几天没来,特意跑到知青点看老二,问是不是病了,病了可以做病号饭。老二说:要不就端碗面条来,多多的放香油,要是有香菜更好。伙房真的端来一碗面条,没香油,香菜放了不少,被刚下工的知青们你一口他一口的,吃的精光。到了第三天中午,老二的检查一个字没写出来,福顺儿的饭按时送过来了,老二对福顺儿说:甭送了,叔不吃你娘做的饭了。福顺儿问咋了。老二说没怎么,你娘做的饭不好吃。福顺儿回家把话学了,孙国庆说:那是你叔不过意了,算了,就听他的吧。
检查写到第四天的时候,老二只写了一行字:是我偷了李树根家的兔崽子……收工回来的知青,把那一行字传来传去,嘻嘻哈哈的当笑话看,杨小宁也过来凑趣,但他只是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就放在老二当做桌子用的箱子上。老二走到杨小宁身旁,问杨小宁笑什么,杨小宁说:我没笑。老二说:你他妈的唬谁啊,明明在笑,还说没笑,你丫以为我是傻逼啊,我他妈的连笑和不笑都不知道了。然后,没什么商量,一拳打在杨小宁的娃娃脸上,杨小宁捂鼻子,血顺着手指缝儿流出来,杨小宁慢慢蹲下身子。老二天生喜欢打架,就像北京那些喜欢种花喜欢遛鸟的人一样,喜欢种花的人琢磨花的形状、颜色、习性,喜欢鸟的人看鸟的羽毛的亮度、身材、叫口儿,喜欢打架的人有个特点:见血就兴奋。一般人见血害怕、腿软,就算是外科大夫,也就能做到镇定、视而不见。可老二这种打架成性的人,血就是他的强心剂,人原本迷迷登登的,一见血,俩眼珠子先瞪起来了,贼亮,亮的邪乎,眼白慢慢发红,冒着水汽;头发也竖起来了,一根儿一根儿支棱着,基本不是人了,变成兽。别以为杨小宁蹲下身子就完事了,只见老二瞥了一眼杨小宁,然后突然抬起右脚,照着杨小宁的后背狠狠一脚,没防备,杨小宁象只狗熊似的趴在地上,想用两手撑地爬起来,鼻子却还在不停地流血,嘴、下巴颏都被血染红了。四周极其安静,所有人都像雕塑似的静止在那里,只听老二低声骂道:你丫还想起来,趴着吧。接着又是一脚,杨小宁这次是头先着地,很响的一声,杨小宁趴在地上没动,好象睡着了。老二还是不放过,用脚踹杨小宁的屁股、腰、胳膊。踹杨小宁的胳膊,老二的用意是歹毒的,他知道杨小宁要参加高考,要用手写字。而自己根本没打算去高考,这也就拉开了同吴蔷的距离,就等于自动撤离了爱情阵地,而杨小宁正是老二爱情阵地上有力的隐形杀手。踹杨小宁的胳膊,让他不能写字,这只是老二的心思,心思和行动是两码事,其实老二并没有认真去行动,去实施他的歹毒的想法。他知道杨小宁是左撇子,却是照着他的右胳膊踹,踹的时候不当杨小宁是左撇子,当他是正常人,踹了也就解气了,并不想真正伤人。实际上,老二只把杨小宁当成了一个符号而已,情敌。自从那晚看见杨小宁从吴蔷家出来,老二心里的邪火就点着了,然后就煨着、拢着,邪火慢慢烧着,他心里清楚,它会大起来,变成一场冲天大火。
杨小宁不哼一声,这让老二有点发慌,他附在一个叫迟方平的知青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然后出去了。迟方平弯腰搀杨小宁,软的面条似的,哪扶的起来,迟方平害怕了,大声喊杨小宁的名字,旁边几个知青七手八脚的帮迟方平,想把杨小宁放到床上去,只听杨小宁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朝周围看了看,问:那孙子哪儿去了。这时候院子里有人喊:谁伤着了。众人赶忙答应,门帘撩开,是大队赤脚医生李桂兰,右肩上挎个画着白十字的棕色药箱,脚上是一双白塑料底儿黑灯芯绒面儿的方口布鞋,干净,难以想象她是怎么走路的。李桂兰一眼就看见坐在地上血乎拉擦的杨小宁,她十分麻利地打开药箱,拿出棉球、酒精和碘酒,抬头吩咐惊慌甫定的迟方平:弄盆温乎水来。然后转头问杨小宁能不能自己到床上去,杨小宁晃晃脑袋,皱皱眉头,起身走到自己的床边,然后像慢镜头似的,躺下去。温水端来了,先用纱布蘸着水擦脸上的血迹,一擦,血又涌出来,又擦,反复四、五次,血流的止不住,李桂兰弄了一大团药棉塞在杨小宁的鼻孔里,然后看看周围,对着那帮神情木然的知青说:我弄不了,送县医院吧。正说着,大队书记高凤友进来了,后边跟着孙国庆。高凤友问咋样,要不要紧。李桂兰重复了一句刚说过的话,高凤友朝床上看了一眼,只见杨小宁双眼紧闭,脸色煞白,鼻子里塞了一大团药棉,已经被血浸透了。高凤友见血腿就软,他转过脸对李桂兰说:赶快送吧,把喇叭打开,找“手扶”(手扶式拖拉机)。一会儿工夫,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大队拖拉机手赵宝印注意了,大队拖拉机手赵宝印注意了,听到广播后开着“手扶”,马上来知青点报到,马上来知青点报到,不要耽搁不要耽搁!声音一波一波的,滚着往外走,广播一遍,等于广播了三四遍。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外边响起拖拉机引擎的“嘟嘟”声,拖拉机手大喊:咋回事啊!吃饭都不让人吃消停了!高凤友站在屋当中回一声:啰嗦啥啊,显你会说话啊!
李桂兰、孙国庆,知青这边是迟方平跟了去,到县医院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整个医院竟然黑咕隆咚的,只有医院大门的门框上亮着一盏孤灯。赵宝印不让拖拉机熄火,想把里边的人吵醒,可“嘟嘟”了五分钟,也没人理这茬儿,孙国庆只好喊起来:有看病的!大夫在哪儿啊!喊了七八声,才见一个窗户的灯亮了,又过了五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的,拉开医院大门,冲着这边喊:你们吵吵什么吵吵什么,半夜三更的。孙国庆说:这不是医院吗,怎么不能吵吵。白大褂来气了:医院就能吵吵啦,谁告你医院能吵吵的。孙国庆说:真少见你这样的大夫,医院怎么不能吵吵,医院应该啥时候来啥时候热热闹闹的。白大褂说:你以为来这赶集啊,热热闹闹的。李桂兰拦住他们道:病人还在拖拉机上呢,你们回家逗嘴吧。白大褂说:看看,把正事耽误了吧。说完急忙朝医院里跑,边跑边说:我去喊大夫。嘿!合着他不是大夫。从村里到县医院,杨小宁一直玉体横陈,死活都不睁眼了。他知道自己这次挨打的真正原因,是吴蔷。所以他一点都不觉着委屈,也不觉的丢面子,虽然皮肉吃苦,但心里坦然。话说回来,男人为女人挨打,或打人,古今中外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方式不同罢了,外国人喜欢为女人决斗,要不就打仗,一打十年。中国人比较理智,加上传统观念,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穿哪件,脱哪件,全凭男人的喜好。在手扶拖拉机上颠登了一个多小时,杨小宁的思路突然清晰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啊,毛主席的话:事情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好事可以变坏事,同样的,坏事也可以变好事。索性,以养伤为理由,回北京温习功课,一呢,考大学的把握更大,二呢,能见吴蔷。一箭双雕啊。李桂兰和孙国庆的声音,都喊杨小宁的名字,他们认为杨小宁闭着眼睛一句话没有,准是休克了。杨小宁微微“哼”了一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想必是大夫:一看就是打架,知青打架。接着“噌”一下,塞在鼻孔里的棉花被抽出去了,杨小宁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然后就是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杨小宁感觉脸上一阵冰凉,想必是用酒精为他清理创口。一会儿,女大夫说:不用缝了,口子没多大,回家养几天就好了。杨小宁心想,养几天哪成啊,赶忙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自己头晕,根本不敢睁眼,恐怕是……他不好意思接着朝下说,哪有病人给自己下诊断的。女大夫真是善解人意,接了杨小宁的茬儿:莫非脑震荡了。迟方平本来胆小,这大半夜,仨魂吓掉了两个半,这时候才慢慢缓过神儿来,想起刚才老二殴打杨小宁的一幕,不由得不为杨小宁说话:肯定脑震荡了,杨小宁的头撞在地上,声音特大,不脑震荡才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