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县医院开的一个月假条,杨小宁去大队部请假。管知青和计划生育的大队副书记张宏明,正在大队部里跟一个女社员吵架,说是吵架,一听就知道张宏明是在做计划生育工作。张宏明蹲在一张木条凳上,抱着膀子抽着卷烟,笑眯眯地看着女社员。像大部分北京郊区妇女一样,这女人黧黑健壮,头发像一团干草,眼睛细小而贼亮,眼珠不停地转动,让你明显感觉到她的狡猾。她离张宏明很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此刻她正挥舞着结实的手臂,冲着张宏明那张微笑的脸,虚张声势地喊着:你这丫头养的张宏明!老娘就是不结扎,你能把俺咋样?你能把俺捆去?你敢吗你敢吗你敢吗!张宏明还是笑,不说什么,在木条凳上捻灭烟头,又从军绿色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烟末,几张卷烟纸,然后慢悠悠地卷着烟,最后伸出舌头舔卷烟纸的时候,杨小宁看见张宏明那红得透明的舌头上,布满了细小的血管。直到喷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张宏明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细弱,有点童音,再加上那张笑脸,给人的印象是:这不是个厉害的男人,至少他跟力量无关。其实这是一种错觉,连一分钟都持续不了,张宏明对那女人道:你今天个就俩地方,一个县医院,去结扎;一个就这儿,别想回家,不信试试,还管不了你这娘们儿了!女人不说什么了,在一旁喘着气,看的出来,这娘们儿已经瘪了。杨小宁插空把县医院的证明递给张宏明,在张宏明看医院证明的时候,杨小宁在一旁半闭着眼,手拄着头,做头昏状。张宏明抽第二口烟,把烟雾吐在手里拿着的医院证明上,笑着说:甭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吧,考上大学请我吃顿马坊肉饼。说完,把证明揣上衣兜里了。杨小宁谢了张宏明,转身朝大队部外边走,连那女人粗重的喘气声都听不到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僵持多久,反正那不关自己的事,想着赶快回知青点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好回城。
杨小宁于1977年的11月15号又回到了北京,距离中国那次举世闻名的高考不到一个月。车快到大山子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前边一辆“解放”和一辆130卡车刮上了,130卡车碎了一个前车灯,司机从驾驶室里蹦出来,这是个精猴似的小个儿,穿一件军绿色的大棉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崇奉呢面尖口布鞋,他显然很在意自己的鞋,走路的时候捡干松的地方下脚,怕鞋脏。杨小宁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精猴一蹦一跳的朝大“解放”奔过去,以为要发生一场恶战呢,不成想,从大“解放”里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红领章红帽徽把一张脸映得红高粱似的,解放军战士先朝着精猴敬个军礼,精猴愣了一下,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站着跟解放军战士说话,没两分钟就谈妥了,杨小宁看见解放军战士从军上衣右边兜里掏出钱包,数出三张来,估计是三块钱,然后又冲着精猴敬礼,精猴不由自主地也把手往上一伸,还个礼。事情解决前后不到五分钟的工夫。
到东直门终点站,杨小宁轻松地从车上跳下来,除了后背的伤处还有点痛,全身只有舒服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如果没那点疼,也就没了舒服,这是老二给他的,对老二也就充满了感激之情。杨小宁想起早上自己拿着行李走出知青点,老二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后悔,老二明白自己就这么着成全了杨小宁,而那正是自己不愿意的事,可晚了,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而老二目光里的凶残,却是要至杨小宁死地的,只是没了机会,在后来的许多时候,杨小宁想找回老二的这种凶残,压根儿没了。杨小宁走出好几米了,老二突然说:这次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去啊,你真能考上是怎么的。杨小宁略微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在东直门汽车终点站,杨小宁像条鱼似的在人群里穿行,寒冷的空气进到肺里时,他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的,竟有些兴奋,他能感觉到北京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是北京的一个细胞,深藏在北京的肌体里,最直接感受这城市的痛苦和欢乐,而杨小宁的兴奋正是来自北京的变化。杨小宁发现了地上的花生壳儿!文革以来,花生一直限量供应,只有逢年过节,北京人才能吃上半斤花生,还是带壳儿的。非年非节的,竟然有人吃花生!他用脚踩那些花生壳儿,尽管四周人生嘈杂,花生壳儿轻微的爆裂声依然清晰地进入了耳膜,杨小宁笑着、踩着,心轻得像是要飞起来,他想好了,把行李往家里一放就去找吴蔷,一分钟都不耽搁。
从十二条站下了6路无轨电车,迎面就是“段执政”大院的东墙,履着墙边儿走五十米,右一转,就看见了那对著名的大石狮子,要不原来这儿怎么叫铁狮子胡同呢,改张自忠路是抗战胜利以后的事儿。此刻正是中午饭的时候,窄窄的马路上车辆行人稀少,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在座位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又不抓紧他妈的衣服,看见的人都觉得悬乎,但又没法提醒,孩子妈骑的太快,明显赶着回家吃午饭,只好目送着娘俩渐渐远去。“段执政”大门足有七八米宽,两扇都打开,能过两辆卡车。略微了解点历史的人走到这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门口的地面,心里想着:当年“三一八惨案”就这儿发生啊。离大门六十米是主楼,整个是深灰色的砖码的,拱形的窗户,暗绿色的窗棂,溜尖的楼顶,包括绕着楼的木栏杆,哪哪儿都写着历史似的,让人心里觉着沉甸甸的。现在,这儿被人民大学辟为自己的书报资料中心,进进出出的都是知识分子。杨小宁家住红一楼,在主楼的西北方向,刚拐过弯儿,迎面碰上也是同班同学一个叫朱西成的女生,她的打扮十分引人注目:上身一件翠蓝的中式襻扣开祺儿罩衫,蓝得耀眼,说的上扎眼,七十年代人的衣装是一片灰蓝,站一块分不出个儿来。下身儿的装扮更离谱儿,别人都是一水儿不合身的裤子,朱西成却明目张胆地穿了一条灰底黑格儿的薄呢没膝长裙。什么呢子呢,究竟是女士呢、海军呢,还是粗毛呢,说不准。不过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家底儿。脚上没什么稀奇,常见的一双黑灯芯绒无眼儿鞋。说是同学,瞅着比杨小宁大了几岁,朱西成先打招呼,一笑,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让人立码想起一堆好词儿,干净、有教养……杨小宁对她十分客气,客气里边就带着生分,一提她爸,没法儿不让人生分,朱西成的爸是人大的教授,五七年第一个被打成右派,全国最后一个翻案,世纪末的事,那是后话儿。顶着“右派”的高帽,能给家里带来的只有不幸,老婆是大学数学教师,有个右派丈夫,教课甭想了,闲散在家,久而久之,神经兮兮的。朱西成的俩姐一哥,都得过市物理竞赛一等奖,没用,大学的门进不去。大姐喝了两回敌敌畏,没死成。朱家的事,大院里都知道,谁也不提起,讳莫如深的,是段难了的公案。朱西成的命运一样不好,有两年的时间,愣没学校敢让她上学,功课是落不下的,有妈呢。终于进了学校,朱西成反倒不习惯,回家跟妈说:不想上学,老师讲的没意思。妈说一定要上,万一考大学呢,回头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朱西成叫着劲说:跟大姐他们似的,考上也不让上。妈说:你小小年纪,还老眼光看事儿,学过化学的,化学反应总知道吧,万一哪个元素碰上哪个元素,生成一种都没见过的,事不就解决了。朱西成没插队,中学毕业进了毛巾厂当工人,整天用铁刷子给毛巾叨毛,没断了读书,一开口就与众不同,透着比同龄人有学问。
杨小宁随口问朱西成干吗去。朱西成说去高考报名,还问杨小宁在哪报名考试,杨小宁说在插队的地方,朱西成说她是在街道,杨小宁问为什么不在毛巾厂。朱西成说:厂里人不让,说我爸是右派。杨小宁笑了,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啊,还记得,记性真好。朱西成也笑了,接着走她的路,回头对杨小宁说:甭管哪辈子,反正人家记着呢。
门锁着,家里当然不知道杨小宁回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杨小宁父母都是人大的教师,爸教生物,妈在教务处干事儿,妹上高一。杨小宁在门边儿地缝儿摸了半天,也没找着钥匙,只好把行李放门口,走出楼门的时候,见邻居王奶奶怀里抱着两颗大白菜,像抱着俩孩子似的,扭扭地走来。问杨小宁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刚走吗。杨小宁笑道:您比我妈还腻我呢,我妈要是见着我准不这么说。王奶奶想想也笑了,说:唉,人一老,说话就不遂心了,胡说八道的。杨小宁要帮她抱白菜,被拒绝了,问杨小宁你们家不买冬储菜吗,一想,又笑了,说:看我胡涂的,你刚回来哪知道呢,晚上告你妈,记着。
对着“段执政”院门,那个十多米长的大影背根儿下,垛了一人高的大白菜,刚才是都回家吃中午饭了,静静的,引不起注意。此刻是,买的,卖的,过秤的,往板车上码的,一片热闹繁忙。卖菜的一律都穿著藏蓝色长大褂儿,远看倒也整齐,走近,蓝大褂儿花里胡哨的,菜汁儿粘着马路上飞起的尘土,让卖菜的都跟画家似的,若在凡高笔下,又一副名作诞生,一定的。买菜的都很兴奋,一年就这么一回,至少到来年三、四月,饭桌上就指着大白菜当家了,蔬菜家族里,无论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大白菜至尊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口味、身价在其次,问问菜们:你们谁在计划经济年代,陪着北京人度过一个个漫长难熬的冬季了。多少多少年以后,当北京人的饭桌上,涌现出那么那么多的,北京人都叫不准名儿的菜,可人们一见到大白菜,立码肃然起敬。在大白菜的人堆里,杨小宁看见了妹妹小萍,他扯着嗓子喊,哪听得见啊,索性过了马路,扎到人堆儿里。杨小萍上高一,学习好,长得也乖巧,说话举止不俗,爸妈都很喜欢。小萍看着哥哥,眨着眼睛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不好好插队。杨小宁恼火道:你管得着吗。问小萍怎么不上课,说:这就是上课,社会实践课,帮着搬白菜。杨小宁没说话,扭头朝剪子巷走,小萍在后边问他干吗去,杨小宁让她别管,赶快社会实践。小萍从后边追上来,扯着哥哥的衣袖儿,垫着脚附在杨小宁的耳朵上说:你是不是去找吴蔷啊,听说她让人强奸了。杨小宁甩开小萍嘟哝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强奸啊,大人的事小孩儿瞎掺和什么。杨小宁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丢弃的白菜梆子一层一层的,像云。好多年以后,杨小宁踩在德国进口的高级羊毛地毯上,想起了当年踩白菜梆子的感觉。剪子巷的地面是坡的,就是说,剪子巷地面比张自忠路高出小一米,骑自行车进巷子都得卯足了劲儿往里蹬,而从里边出来的人,得攥劲儿刹着车闸,还得不停地按车铃,告诉要进来的人“有车有车有车”。车铃都是铁的,容易生锈,生了绣的铃,一声跟不上一声,喘不过气似的,旁边听的人替它着急;勤快人常往车铃里膏油,一按,“的玲玲”的,痛快,不由你不停步。剪子巷两边的房子都极其低矮,个儿高点的,伸手能够着房檐儿;巷子又窄,走着路,不留神往两边一瞥,住家里边的事看的一清二楚。有个拉三轮叫铜壶的,就有人看见他在家搞儿媳妇,儿子小铜壶知道以后,不骂他老子,骂走路的人:你丫他妈的闲拿的,走你的路得了,乱寻摸什么呀,也不怕眼睛长疔啊。杨小宁目不旁视地走着,他压根儿就没有四处乱看的毛病,快到魏家胡同口的时候,从小饭馆里冒出很浓很白的热气,一股馒头的香味直扎杨小宁的鼻子,他这才觉出肚子饿了,从早上直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秀梅从小饭馆里走出来,手里端个笸箩。杨小宁打招呼:阿姨好。杨小宁喊吴蔷妈阿姨,也喊秀梅阿姨,有意无意的,秀梅心里舒坦,觉着这孩子懂事、有礼貌,心里这么想,脸上就笑成花儿,问杨小宁:怎么才走就又回来了,管事的能答应吗。那第一句就像模子刻的,一连出了三回了,可秀梅这句的味儿,就跟王奶奶和小萍的不一样,秀梅紧跟的一句全把头一句的意思遮了;或许秀梅压根儿就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随口一说罢了。杨小宁随意应着:管事的不管这事,谁愿回就回。秀梅说:那敢情好。又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要没吃就一块堆儿家吃去。杨小宁也不推辞,咽口唾沫就跟秀梅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