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正是吴蔷,见了杨小宁,吴蔷先一愣,紧跟着脸竟然红了,还是那句已经被人说过三遍的话,怎么又回来了。这次杨小宁一点也不在意了,皮了,还有个原因,问话的人是吴蔷,话到吴蔷嘴里全是好听的。杨小宁只简单说是请了假的,就不再提插队那边的事了,只问吴蔷身体怎么样,功课温习到哪了。吴蔷只顾脸红、激动,说不上一句正经话,最后干脆一扭身回自己屋了,那意思是让杨小宁追进去的,可杨小宁偏站在院子里同秀梅没完没了的说话。秀梅喊吴蔷出来吃饭,吴蔷耍小性儿,磨叽,不出来,嗔着杨小宁刚没跟进来。杨小宁就要把饭送到吴蔷屋里,秀梅笑着说:好象你是她使唤丫头似的,要送也该我送。俩人正说着,吴蔷进来了,走到饭桌边一坐,说:吃吧。吴薇在幼儿园吃,吴萍呢,吴蔷咬口馒头问秀梅。刚说着,吴萍跑进院子。秀梅问怎么这么晚下学,吴萍说老师拖堂了,一道题老师解了半天也解不出来。吴蔷问什么题这么难,吴萍说是道一元二次方程题。问最后解出来没有,吴萍摇头,大口吃馒头。吴蔷让吴萍把题说一遍,吴萍呜噜呜噜说完了,吴蔷正低头琢磨,杨小宁却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下午吴萍下学,一看杨小宁还没走,就笑着对杨小宁说:小宁哥哥,你真聪明,那道题全班就我一个对了,我们老师还是问的别的班老师才会的,以后数学不会问你行吗。杨小宁点头。吴蔷妈下班回来了,见了杨小宁也觉意外,杨小宁赶紧解释说是请了假温功课的。杨小宁不想见吴蔷爸,心里发触,想走,妈拦着不让,杨小宁说从中午回来还没进家门呢,行李还在家门口放着。
走出吴家,差点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杨小宁抬眼一看,是大玲。那辆“二六”飞鸽擦的贼亮,再看人,也是从上到下的干净利落,尤其脚上那双高跟儿鞋,跟儿虽是橡胶的,爱沾土,鞋的皮子也不好,却被主人拾掇的干干净净像模象样,配着一双白色带蓝条的玻璃丝袜子,人更显得精神。大玲很诧异,并不开口问,两手握着车把,定定地看着杨小宁。杨小宁跟大玲没什么话,两人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但毕竟是同学,大玲又跟吴蔷是好朋友,所以表面的客套还有。杨小宁没话找话问大玲考不考大学,大玲点了点头。杨小宁“哦”了一声,就转身朝胡同的北头走,大玲也往北走,大玲骑车,必然得超过杨小宁,超过的时候也没回头,后背觉得被杨小宁盯的发痒。杨小宁觉得大玲的后背很陌生,如果在大街上看到,绝对不知道这是王大玲。
四
吴蔷已经有好些天没出家门了,像只老鼠似的猫在家里,琢磨着,自己如果走在胡同里,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那些老太太会用多大的声儿议论她,别小瞧了这些手无傅鸡之力的老太太,胡同里的舆论就是她们控制着。吴蔷见识过她们骂七条胡同里的邋遢女人,那情景,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一个老太太先吐口唾沫,然后“呸”一声,邋遢女人正从她身边走过,怯怯地问她吐谁,吐唾沫的老太太突然咬牙切齿道:吐你!骚货!然后就像大合唱开始有领唱似的,随着咬牙切齿的“货”音儿刚落,其它老太太就开始了大合唱,群起而骂之,“破鞋”、“不要脸”、“骚逼”……直骂得邋遢女人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吴蔷觉得,表面看着平静祥和的胡同,就像个巨大的蜘蛛网,住在胡同里的人,就是一只只被网住的小虫儿,喜怒哀乐早被控制了,你每挪动哪怕细小的一步,都被看个明白;事实是,你的言行举动早被规定好了,不按规定的路数走,不行,想倒行逆施,没门。这儿的规矩大了,没这些胡同的时候就有了规矩,或者说,胡同就是照着规矩建造的也未可知。吴蔷不敢出门了,胡同里生胡同里长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第一次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吴蔷本来和吴萍同住一间房,跟老二出那档子事以后,老觉着屋里有第二个人别扭,让秀梅跟妈说,把东边儿那间厢房拾掇出来,自己搬那儿去。妈对秀梅说:她不害怕了?她不是老说晚上有鬼吗。妈的口气里明显带着怨气,虽是个开明的女人,有文化,有社会地位,对自己孩子的言行一向宽容有加,吴蔷出的这点子事,当妈的心里清楚,无非俩人爱的有点过火儿,就是倒腾回《西厢记》的年代,能算什么呀。别忘了,妈可是学医的,整天琢磨的就是人的身体啊,构造啊,生理啊。可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谁都有个生存环境,人言的确可畏。大丫头的事,在妈哪不算什么,胡同里人却是要评头品足的,说家教不好,家长管的不严,这责任就落在当妈的身上了。人自身的力量总是微弱的,你不由自主就会随着周围大股的力量走,久而久之,自身的力量就被化解掉,想想,咱也不会强大到像达尔文、哥白尼似的,这些日子,妈只要一走进胡同,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没法让她的心情轻松。毕竟是妈,大丫头的要求尽量满足,但她没让吴蔷搬出西厢房,而是让吴萍跟秀梅睡,吴薇暂时跟自己睡,爸对妈的安排就说了句风凉话:谑,你妈不要爸了。
吴蔷越来越喜欢自己在屋里独处,温功课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学的那点东西早就烂熟于心,大部分时间用来温习和老二的恋爱课,那天晚上在景山的一幕,已经被吴蔷从头到尾复习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细节里的每一种感受,都被吴蔷用显微镜无限度扩大,再把感受延长,甚至像倒录像带似的,将那些可贵的细节,没完没了反复倒腾,在过程中咂摸滋味,心理上得到充分满足。一切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强烈的失落。老二他们走之前吴蔷知道,老二拖秀梅给她带信儿,告她明天回去,她很想见老二一面,他们正在热恋期,这时候恋人的焦躁程度可想而知,恨不能白天黑夜的在一起,每时每刻不分离。可他们出了“意外”,这点小意外足以断送他们爱的前程,这让他们感到沉重,他们糊里胡涂地为自己的行为愧疚,觉得没脸见人;自然而然地,因为周围人对他们的态度,又在心里慢慢点燃了一种近乎仇恨的东西。吴蔷不会仇恨什么,但她还是慢慢厌倦甚至厌恶了她周围的环境。更多的却是伤心,就像阴雨天一样,带给人的阴冷和忧郁是在不知不觉中的,她有时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枣树,摸摸它那饱经风霜的树身,枣树叶子掉的很晚,它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冬天慢慢到来。但吴蔷回味和老二在一起的细节的时候,是幸福的,这就让那些心痛变得容易接受了,乏味的日子也变得容易打发,那种回味也就成了她生活里想象的太阳。吴蔷想和老二见一面,秀梅把大丫头的愿望明着跟妈说了,妈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北京日报》,正为报上的一则消息兴奋,说:这次高考人数愈六百万,印考卷的纸都成了问题,中央决定,用印毛选五卷的纸印考卷。秀梅问:那毛选呢。妈说:那就再说呗。秀梅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两遍,妈这才将报纸放在桌上,眉头皱了皱,道:净想好事儿,都遂了她了,告她说,别想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其实,妈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是连自己都想蒙混过去的,那就是觉得老二配不上吴蔷。老二父母在香港,吴蔷妈一清二楚,听一个同事的亲戚说的,老二家,祖辈都是生意人,做买卖的;而吴家是医学世家,在古代虽说不上多体面,可现在医生的地位日渐其高,尤其像吴蔷爸这样的洋大夫,满口洋文,一纸的洋码子,谁都敬畏三分。这是家门不对,还有老二本身,不学无术,打架成性,社会上叫“小流氓”。现在什么节骨眼儿啊,高考!吴蔷妈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古考场就是分水岭,谁能光宗耀祖,谁平庸一生,就看这一下子,而老二决不可能榜上有名,大丫头怎么可能找这么个庸碌之辈呢。秀梅埋怨妈道:哪就至于连见一面都不成了,又不是旧社会。妈撇嘴:旧社会!旧社会早把他们五马分尸了,还等现在。秀梅说:您别唬人了,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磨磨唧唧的,也没见有人分他们尸啊。妈打趣秀梅,说知道的倒不少,可那是书本上,现实比那残酷多了。
老二走之前,吴蔷终于没能见上一面。她听见老二在胡同里咋呼,说跟谁谁没完,哪天把他们家房子点了(点,北京话,放火烧)。到底跟谁,谁也不清楚,其实就是问老二本人,他也不知道跟谁叫着劲,胡同里的事就这样,你还胡涂着,就变成了胡同里的敌对势力,但你的敌人是谁啊,费劲思量也想不清楚,说要点人家的房子,解解气罢了,再说,北京的旧房子都是砖混结构的,烧就烧个门窗,那瓦那砖,浸足了地底下的潮气,恨不能一年四季的汪着水,哪就点着了。能隔着墙头听见老二的声音,吴蔷心里总是个安慰。老二走了,吴蔷的心彻底空下来了。北京十一月的风早转了向,从西北边打着滚儿在胡同里转悠,闹腾完了,胡同清净了,空空荡荡的,就像吴蔷的心。那条弄脏了的内裤,还在枕头下边压着,一开始是想找个机会自己洗了,过了两天倒觉得是个念想儿,等吴萍搬出房子,自由自在剩了吴蔷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拿着内裤端详、想象,那就更成了他们爱情的铁见证了。上面零星的那点血迹,已经干透了,由紫红变成褐色,不像是血,更像块锈斑。头一回拿出它来,是在事隔两天的深夜,吴萍睡熟了,轻轻地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借着月光看,然后闻,好象还能闻着一股子腥味,想着,那就是一个女孩儿的身体,一个女孩儿的全部的秘密,她的过去和现在、幸福和痛苦,全在这上边了,慌忙地放回去,躺下,闭着眼,手不知不觉地抚摸自己,就当是老二的手,摸到毛茸茸的一丛,不敢往里边走了,她想起大夫的话,再发了炎,还得去医院,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往妇科跑,不是什么光彩事。最终,吴蔷还是染上了手淫的毛病,这是吴萍搬出去以后的事。秀梅问过吴蔷那条失踪的内裤,秀梅对家里人的衣物清楚得像自己身上的汗毛似的,吴蔷支吾,秀梅逼问,说:丢了。纳闷,什么都没丢,专丢条内裤。秀梅心知肚明的,不再问了,吴萍搬出去,翻腾那条内裤的时候就没了避讳,那种神秘感便也打了折扣。
其实,吴蔷对老二的感情,就像一块毛玻璃似的,从始至终都模模糊糊的,话说回来,有谁能对初恋说出子丑寅卯来?用句不太时髦的话说,完全是凭着感觉走,走到哪步算哪步;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结果一般好不了,不是神经了,就是寻死觅活。翻翻古书,那些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哪个不是大悲的结局。真有个把能白头偕老的,那得说上辈子修来,多少人的功力在里头,不那么简单。吴蔷相对于老二,就是普通的初恋,作为女孩儿一方,娇滴滴羞答答的,一切都显得被动,老二对她好,她觉着舒服,高兴,就接受,过程当中难免动些真情,不是演戏,短而浅的人生阅历,还没教会她那些东西,一切被动,一切又都自然,像在学校里一样,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下课也不用操心,全由铃声决定。她的性情软弱,几乎没一丝儿的刚强可言,但她的天资好,聪慧漂亮,有这两条,就预示着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东西,她又不叫劲,叫劲的人下场都不会好,因为那种人大部分是跟自己叫劲,跟自己都过不去的人,还能得着什么呢。吴萍搬出去,剩吴蔷单倍儿一张床的时候,有一霎那的失落,很快的,吴蔷就用各种心思将腾出来的地方填满了。首先是对老二的思念,这边做着数学题,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在空气里飘来飘去。题做完了,尽情地胡思乱想,琢磨着老二现在正干什么,推着独轮车平地吧,想他怎么推车,姿势都十分真切,还能闻到汗臭味儿。杨小宁接近吴蔷以后,吴蔷的思维发生了混乱,就像桌上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本来信号好好的,突然有了干扰,这让她无法专心想老二,想着想着,就会想出杨小宁那张娃娃脸。从上学到插队,杨小宁并不起眼儿,像根儿晾干了的丝瓜,蔫不出溜,灰不溜秋的,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有在课堂上,碰上一道没人做的出来的物理或数学题时,才能听到杨小宁不紧不慢的声音,等他说出解题过程和答案,老师只点点头而已,并不特意表扬他,看的出,老师也并不比同学更喜欢他,虽然他聪明过人;下面同学却是一通哄笑,叫他“爱因斯坦”,“牛顿”,反正那时候的人什么都能拿来嘲笑一番,压根儿就不知道知识应该跟佛龛一块供着的。杨小宁不在意,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并不会因为什么改变。吴蔷有时候问杨小宁问题,解答完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直到插队前一个星期,杨小宁对吴蔷表示,愿意跟她去同一个村。吴蔷想了想,没什么理由不同意,但没把这跟老二说,那时候老二已经明确追吴蔷了,全班甚至全年纪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