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芝有丈夫,叫闵文德,在礼花厂当工人,有一次厂子里一箱炮仗爆炸,闵文德被崩瞎了右眼,眼神儿不济,行动就跟着不顶事,尤其房事,素芝人高马大性欲强,可闵文德,什么时候扒衣服,什么时候像条虫儿,蔫呼呼的。素芝吓唬他:“你要再这么不争气,我可外边找人了。”没想到他竟顺了素芝道:“谁还拦着你呀,明摆着我这不对劲,让你受委屈。”素芝道:“这可是你说的,甭到时候说我给你戴绿帽子。”素芝丈夫笑道:“人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囫囵的,要是能有顶帽子,甭管什么色儿,拿来我就扣头上。”
素芝撞上老陆也纯属偶然,有一次老陆去景山路过三眼井胡同,见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推了辆二八加重男车,一瘸一拐地在胡同里走,近了才看清,车链子掉了,链盒咔嗒咔嗒响,脚也崴了,脚面肿老高。仔细朝女人脸上看,眉眼鼻子都没什么特别,只是皮肤异常细腻,白里透红儿的,老陆是个喜欢帮人的主,停住问用不用帮把链子安上。素芝刚因为当街一块石头,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链子掉了,脚也崴了,心里正懊恼,见迎面一个大老爷儿们过来搭讪,看去,面上虽粗粗拉拉,行动却透着几分儒雅,尤其说话的声儿低,让人觉得踏实,像是自家的兄长。素芝便说:“那就有劳您了。”这以后,两人去了几回公园,景山北海的,树棵子没少钻。老陆是个极有心计的人,每次都安排得滴水不漏,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唯一一堵不透风的就是老陆造的,要不是亲口告诉,白广泰都不知道。
白广泰朝老陆脸上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咳一声道:“咳,这儿人还没走利索呢,你先静静心,想东想西,留神玉莲不高兴。”老陆一激灵,道:“甭吓唬我。”说着话,天已经黑了,老陆扭头看屋里,见那盏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就喊玉莲妈:“妈,您看灯里用不用添点油。”玉莲妈应道:“添点也成,怕回头灯一下子灭了,我闺女害怕。”老陆站起来往柜前走,白广泰对玉莲妈说:“我看这一天也够您受的,要不您先回,明儿再过来。”
老陆手里拿着油罐走到西屋给灯添油,突然灯灭了,吓老陆一跳,忍不住哎哟一声。站院里的玉莲妈玉莲爸还有白广泰都问怎么回事。老陆心在嗓子眼儿跳,手一个劲抖,低声叫道:“玉莲,玉莲,念咱们夫妻一场,俊明还小……”老陆觉得有股风刮过,黑了灯突然又亮了,老陆还没来得及琢磨,仿佛间,听见玉莲叹了口气,这一惊不得了,老陆浑身的汗毛全竖起来了,身子硬得纸板似的,动一动都难,嘴里不停地念叨:“玉莲,你好生地走吧,你还放心不下俊明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我亲生的,我哪能亏待他,放心吧。”老陆往油碗里看,油还剩半碗,火苗小得像颗豌豆跳来跳去,老陆把油罐里的油倒满了碗,长出口气,活动下身子,才知道浑身都让冷汗湿透了,再看灯芯,已经有寸来长,这才抖着俩腿朝屋外走。
玉莲妈问:“你刚跟谁说话,难道是我闺女死得冤?”老陆用衣袖擦了脸道:“您可别这么说,生死是命,街坊四邻的也都看见了,玉莲跟着我虽没穿金戴银,可也没缺吃少用,她着急着走,那是她自个儿没造化……”白广泰把话头儿接过去道:“这话不假,老陆心疼媳妇儿,这胡同里谁不知道,甭说别的,这三年闹灾,谁家没有断顿的时候,只有您闺女家,不说顿顿大米白面吧,豆面饼、棒子面窝头管够。”玉莲妈撇嘴道:“成了,甭给他脸上贴金哪,我闺女受什么罪,他陆仲祥心里明镜儿似的,我这把年纪,张不开嘴唠叨。”白广泰笑道:“嗬,这世界上还有您老不好意思说的事儿?”
末了,院子里又剩老伙计俩了,白广泰问老陆刚才屋里是怎么回事。老陆把刚才的事学了一遍,白广泰低头不语,半天,对老陆说:“好多事,你要是不信吧,明摆着,真由不得你不信。信呢,一说,就是迷信,我仔细琢磨这迷信俩字,迷了迷糊就信了,可你说,信个事儿,你不迷糊着能信?压根儿谁又清醒过?”老陆接道:“说到裉节儿上了,比方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了口气儿,她的声我是太熟悉了,是从脑门子后头挤出来的,透着那么担心、放不开手,不是她是谁呢?要不就是我耳朵出岔子了?”老陆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琢磨,“不能啊,我今年不到四十岁,耳不聋眼不花的,这世界上几乎没有我陆仲祥不明白的事……”说到这儿,老陆突然闭了嘴,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不出声了。白广泰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陆,半晌儿,两人这才相对着出了口气儿,又几乎是同时,从兜里掏烟,白广泰见老陆的手抖得厉害,便用自己手里的火柴帮老陆点了烟,老陆不常抽烟,遇见事才抽。老陆深吸一口,尽量让那口烟在嗓子眼儿待得时间长点,吐出来的时候,心里踏实了好些。
老陆让白广泰回家歇,白广泰不动窝儿,老陆也不坚持,到俊明屋里看了一眼,睡得小猪儿似的。难怪,那么点的人,没了妈,心伤到西山去了,能不困?回到天井里,见白广泰闷头抽烟,问想什么呢。白广泰把半截儿烟扔地上,用脚碾灭了,回道:“你说,究竟有没有阴间这回事?那边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因果报应这类事,到底有没有……”老陆听白广泰这么说,先愣了,然后笑道:“得,你这么上心这事,回头我去那边探探,打发人给你报个信儿。”白广泰道:“我这问你正事呢,没跟你打哈哈。”老陆见白广泰脸上一点笑茬儿没有,知道不是玩笑,也就回道:“要我说,是有,也当没有。”白广泰不解,老陆接道:“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白广泰说:“别打太极拳,我要个答复。”
老陆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比如说你没结婚,那你说不结婚是好还是不好?有好有坏,好是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尤其这两年,有老婆孩子的遭的罪你都看见了,可你白广泰就不一样了,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不好呢,首先一条你没女人,这女人可是天底下第一件好东西……”老陆说到女人,脸上那股子贪婪再明白没有。
“得,得……”白广泰打断老陆,“说起女人就黄河决口子,没完没了。我问你阴间的事,你却说起女人来了。”老陆手里的烟快烧手了,赶紧扔地上,接茬儿道:“我琢磨着,世界上的事谁也保不齐知道全乎了,比方这阴间的事儿,活着的人哪知道去?可又琢磨人死了总得有个去处,所以造出那地方,权当有,真有假有后说着;死了人的规矩一套一套的,比结婚生孩子还麻烦……就说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气儿……”老陆突然停住话头儿,支棱着耳朵听。白广泰打趣道:“玉莲又叹气了?”老陆说:“别吓唬人,这两天黄鼠狼闹腾得厉害,原先玉莲在的时候喂过它们,八成知道玉莲死了,也难过得不得了呢。”白广泰笑了,说:“越说越邪乎了,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就装神弄鬼吧!”
丧事办完,过了“头七”,玉莲娘家就不再来人了,一是打不起精神,原本吃得不好,闹腾来闹腾去的,谁有那体力?二是俊明总是骂老陆,说他害死他妈了,弄得谁都不得安生。姥姥劝俊明道:“怎么着那也是你爸,你爸能害死你妈?谁信哪?”俊明向来是一条道走到黑,认准了,十头牛拉不回来。白天有来老陆铺子里买东西、喝酒的邻居掺和着还好,到了晚上插上门,就剩老陆父子俩,都不自在。俊明躲在自己的南房里不出来,老陆在西屋里鼓捣这个拾掇那个,心里没着没落的。俊明高中毕了业,没打算考大学,考不上。所以整天在家,也不帮老陆干活,因为俊明总是咬牙切齿说他妈死是老陆害的,什么话也禁不住反复说,假的也成真的了;再加上俊明骂老陆的时候,老陆一声不吭,最后,俊明对自己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老陆便成了儿子的罪人。
这天半夜,老陆看着玉莲的画像,想求玉莲帮个忙,可玉莲的眼睛分明透出几分不屑,仿佛看老陆的热闹,全不顾夫妻情分似的。老陆觉得自己很孤单,一股从没有过的寂寞从骨头缝里生出来,陡然地想起素芝,不用说,正跟没本事的丈夫背对背躺床上呢。老陆只能想想,断断不能去找,一是对不住玉莲,所谓尸骨未寒;二是如果让俊明发现,非杀了自己。老陆这么想着,心里一激灵,莫非自己真的怕俊明那小兔崽子不成?老陆原先很相信血缘,这世界上没什么比血缘更近的了,就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不可能有缝儿。可自从玉莲死后,俊明对自己的态度,让老陆对血缘产生了非同以往的怀疑。心里琢磨:看来血缘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狗屎不如;若真恨起来,是那没血缘的多少倍!就像是当间隔了几座大山。这时候,觉得下边憋得慌,要撒尿。前边忘了交代:老陆家院子里没有厕所,借用旁边三号院的,三号院无冬历夏都敞着院门。老陆晚上不去,使夜壶。胡同里男人有用夜壶的习惯,尤其冬天,屋里火炉一封死了,冷得冰窖似的,让女人把夜壶递过来,男人顺手接了,往身子底下一塞,一阵响动,解决了,舒坦,至于递夜壶的女人舒坦不舒坦,另说着,谁让你是女人,你用不了这玩意儿啊;你既用不了,只能给别人递,看着别人享受;话说回来了,看着别人享受未尝不是享受,何况舒坦的是自己男人,男人享受女人受罪,天经地义呀,要不怎么安排女人生孩子来例假,怎么不是男人呢?老陆夜里必定起夜,也是养成的习惯。原先都是玉莲到院里枣树下边拿夜壶,如今玉莲不在了,只得自己拿。老陆尿急,起身到院里拿夜壶,绕着枣树兜了一圈儿,也没夜壶的影儿,琢磨是让俊明拿自己屋里了,想喊俊明,又怕他睡得迷瞪,叫醒了跟自己又是一场不痛快,急忙着往三号院跑,没想到三号院的门虚掩着,黑咕隆咚的,老陆没看清楚,以为还是往常那样四敞大开,一头撞上去,登时眼冒金星,强忍着,推开虚掩的门,踮着脚儿进了院,哗哗一阵爆响,这才痛快了。尿完了,回到屋里,接茬儿睡觉。第二天起床一看,头上简直就是个小肉包子,拽的脑仁儿疼,俊明见了,只用白眼珠瞟了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当压根儿没看见。老陆想起什么似的:“别是这小兔崽子成心的。”真让老陆猜着了,昨夜里俊明的确是成心把夜壶拿回自己屋里的,他知道爸要起夜,成心要老东西好看,平时睡得多死,昨夜里眼瞪得铜铃似的,专等着老东西出洋相,听着老陆一溜烟儿往外跑,心里乐开了花,表面装睡,呼噜打得山响,把肚子里那点坏水全浇他爸脑袋上了。老陆虽猜出几分,却也将信将疑,揉着脑门儿上的大包问俊明道:“你昨晚上干吗把夜壶放自己屋里,不知道你爸有起夜的毛病?”俊明漫不经心斜楞一眼老陆道:“我尿完忘拿出来了。”说完,转身出了院门。老陆知道这小子是专跟自己过不去,干生气。
快晌午了,白广泰才来,手里拎着一小瓶酒,一进门见老陆脑门儿上的包,忙问怎么回事,老陆说了,白广泰大笑,笑完了道:“要不怎么叫一物降一物呢,你老东西不是有心计会算计?怎么着,碰上个克星吧,够你受的。”老陆白了白广泰一眼,说他幸灾乐祸,不是好东西。又问怎么还拿酒。白广泰说是昨晚上,一个远房亲戚来,捎了几瓶酒。老陆问什么阔亲戚啊,拿这么好的酒,老陆早瞄着是一瓶竹叶青酒。白广泰压低了嗓门道:“甭嚷嚷,从南边过来的,不知道干什么,原先在村里的时候也没来往,昨晚上突然来了,说是在北京倒车,要往黑龙江去。我说不要他的酒,他死气白赖给我,给就留下。”正说着,素芝来了,装不认识老陆,问有粽子糖没有。白广泰心里乐了,老陆看铺子里没别人,就对素芝说:“甭藏着掖着了,这是你白大哥。”又指着素芝给白广泰介绍,素芝刚叫声白大哥,俊明突然回来了。素芝听老陆说过俊明,所以对俊明也就分外亲热,顺带扯了一下俊明的胳膊道:“呦,这是俊明吧,真不矮,还不到十八吧?”没想到俊明一翻身,把素芝的手拨了开道:“你是谁呀你,动手动脚的。”素芝愣了一下,老陆一旁冲素芝使眼色,意思让素芝甭答理俊明,素芝哪知道什么意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走,琢磨着刚死了妈的孩子,怎么着也是可怜哪,少人疼,加上自己跟老陆那种关系,不说半拉妈,四分之一还说得上,就又上前一步,摸了下俊明的后脑勺,说这孩子可怜什么的。俊明哪吃这套,见素芝摸了自己后脑勺,这回竟恼羞成怒,“啪”一下子,打了素芝的胳膊,接着就是一串臭骂,什么难听抡什么,少不了“破鞋、婊子”一类,素芝开始有点蒙,几分钟过后,醒过闷儿来,知道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儿,怕一路骂下去,胡同里来来往往的听见不像话,赶紧告辞,一溜烟儿,骑着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