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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陆一句话没有,白广泰看着,也是半句话嫌多,俩老的等俊明进到里边,听着开了南屋的门,吱扭一声又关上,这才舒了口气儿。白广泰小声道:“这是活祖宗。”老陆心里憋屈,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张罗跟白广泰喝酒,等把酒瓶子打开,斟满两小杯,没下酒菜,老陆只得从罐子里抓了把白糖放个小碟里,两人刚在酒缸旁边坐了,有人进了铺子,喊着:“打半斤酱油,麻利着。”老陆一看又是七号院里的粗脖,老陆道:“我上辈子一准是欠你的。”撂下酒杯,给粗脖打酱油。这时候粗脖耸了鼻子闻,道:“什么酒啊,这么香。”粗脖也是个酒篓子,因为没钱,很少喝,可用他自己个儿的话说是,以前什么好酒都喝遍了的,什么酒什么香型,什么滋味,倒也说得头头是道;白广泰不想答理粗脖,白广泰眼里,粗脖就是胡同里下三烂一个,所以尽管粗脖一个劲吸溜哈喇子,白广泰跟没听见一样,眼睛朝墙角看,压根儿不理粗脖的茬儿。粗脖弄个没趣,老老实实提溜着酱油瓶子走了。老哥儿俩接茬儿坐下,举起酒盅子,仰脖儿,走了一个。老陆道:“你至于吗,不就一口酒吗,让他一个。”

“姥姥!”白广泰说完拿起酒瓶子又把两个酒盅斟满,这回两人喝了半下儿,再往后,连半下都省了,只抿一小口,舍不得。喝来喝去,二两装的酒瓶,才下了一少半,老陆干脆拿起瓶塞,把酒瓶盖上了。老陆探到旁边的酒缸里,了半提水酒,两人接茬儿喝,时不时有人打酱油打醋、称盐、给孩子买俩糖块儿,完了事两人接着喝着聊着,看着外边,议论着今年的春脖子不短,少说也有小一个月了。阴历几号了?白广泰问。老陆答,二月二。龙抬头哇,说话到“五一”了,瞧,白广泰指着经过老陆家门口的杨主任,还穿着棉裤呢,等捂痱子呢。老陆低声道:“懂什么啊,春捂秋冻。”白广泰不以为然,没这么捂的,路都走不动了。俊明从后边冒出来,冲老陆喊:“还不做饭,想饿死我呀?”没辙,老陆只得让白广泰照应着铺子,自己去厨房做饭,把米淘了,白菜洗好切了,冲南屋喊:“我把米饭蒸上了,一会儿就得,你要饿,先吃块糖。”俊明借着窗户喊:“吃糖?你想让我长虫牙呀?”老陆没话,到了前边柜上,见李儒东正买五香粉,老陆说:“李校长还没吃呢,要不这凑合一顿。”这是句客套话,谁都听得出来,李儒东只点下头,连腔都没搭,拿了五香粉出了门,听老陆在身后边道:“赶明儿有空来家吃饭,我欠您个人情儿。”李儒东知道是为玉莲画像的事儿,只点下头,一个劲儿往回走。

李儒东一个人住学校里,再有就是校役,摇校铃的黄大爷。黄大爷右边嘴角长了一大撮毛,足有一寸多长,孩子们都喜欢逗他,叫他长毛鬼,黄大爷也不恼,还给孩子们讲长毛鬼的故事,这让李儒东觉得黄大爷有点意思。一放学,老师学生都走净了,就剩两人。两人不是一路,基本没话,个人做个人的吃,黄大爷不因为李儒东是校长就伺候他;李儒东也不会因为是校役就让他帮自己干活。总之,河水不犯井水。李儒东买了五香粉回来并非为做饭,李儒东有个干吃五香粉的毛病,一天总有两次,用手蘸吐沫,然后蘸点五香粉放嘴里,心里才踏实。这毛病只有黄大爷知道,黄大爷偶尔撞上的,开始不明白,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活这把岁数,吃什么的都见过,就没见过吃五香粉的。想问校长怎么好这口儿,又怕人家不好意思,再说,吃什么不成啊,除了吃人。李儒东吃五香粉是因为想女人。李儒东深得孔孟之道,信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讲究目不斜视,行动有柳下惠之风,妻子已死多年,自己守身如玉,保持君子坦荡的心胸,绝不做蝇营狗苟之事。但让李儒东无法控制的是吃五香粉!因为他一闻到五香粉的气味,就俨然在同女人行房事,五香粉对于李儒东,有女人生殖器的气味。李儒东心里揣着这点肮脏的想法(他自己认为那是肮脏的,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不可能知道),悲悲切切地打发着没女人的日子,好在他有事做,白天学生一嚷嚷,李儒东的心思就全到孩子身上了。他怎么不续弦呢,文绉绉一个男人,多少女人想这样的寻不着呢。李儒东心高,一般女人入不了他的眼,胡同里的女人过了三十岁都一个模样,塌胸挺肚,远看像陀螺,近看,一个个都有《水浒传》里孙二娘之风,麻利、强悍。独独一个女人例外,那女人叫羌墨。

到了1962年的夏天,北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胡同里能见着挑了担子卖烧羊肉的,还有那些北京特有的吃食儿,比如切糕,还有凉粉儿,东直门四眼井的豆汁儿也能见着。老陆的铺子一天到晚聚着些馋酒的,把烧羊肉的喊住,先问哪来的(查户口似的),答:高碑店儿。高碑店儿?高碑店儿卖豆腐丝儿啊,哪来烧羊肉?那么多废话,来二两,然后进了老陆的铺子,放在担在酒缸上的木台子上,朝老陆喊:“来一个酒。”一个酒就是一提,一提就是一两。老陆铺子里的酒也改戏了,原来的三分钱一两的高粱烧,换成了一毛钱一两的老白干,老陆专托人从衡水那边趸来的。喝酒的也不尽然是胡同里的人了,还有从东四那边过来的,最搭眼的是早先在隆福寺街里边开卦馆的王先生的孙子王四,当年王氏卦馆在东城一带很是叫得响,王先生头发花白,人称“白菜脑袋”,有什么事就说:“找白菜脑袋问问。”白菜脑袋死后,卦馆逐渐衰落,到了王四这辈,卦馆已然是个幌子,有名无实,白菜脑袋的后代也是坐吃山空,像王四,一天到晚这混口喝那混口吃,以前跟白菜脑袋有交情的,碍着面子,照顾王四吃喝;压根儿没来往的,谁顾那面子,脸一摩挲,没钱?对不起您呢,请便。王四相准老陆铺子也是才刚的事,老陆也不烦他,毕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行为做派透着那么大气,上身穿一件浅黄色柞蚕丝的对襟褂子,下边是一条士林布裤子,脚上是一双同升和千层底儿崇奉呢面的布鞋,脸面又俊,真说得上风流倜傥。只一样,除了吃喝,什么都不会做。

这天晚饭后,照例的,老陆的铺子里聚着三四个喝酒的,少不了白广泰,还有粗脖,再有就是李儒东,还有新近往这跑的王四。仨人都坐着,只有粗脖像根杆似的斜倚在北墙上,仨人都拿小酒盅喝,只有粗脖用一只蓝边大海碗,不知李儒东从哪弄点花生米,老陆使油过了,放碗里,搓点盐,哥几个乐开花了,几个人是说塔又说山,说完北海说西单,嘴里都没闲着,听王四说道:“知道原先东四牌楼那有个酒馆叫恒和庆的不?”白广泰道:“听说过,原先就数它生意好了,是个山西人开的,门口还有口大锅,水没时没晌开着,煮刀削面使。”王四冲着白广泰挑大拇指,道:“白爷,您还真什么都知道。”粗脖一旁道:“山西人怎么跑北京开酒馆来了,哪儿跟哪儿啊?”白广泰道:“这你就不懂了,北京的酒馆大部分都是山西人开的,知道山西人会做生意吧,晋商啊,明清五百年,山西人精明,会算计,讲信义,人家不赚不义之财,绝对不会往酒里兑水。”说完,使眼角瞟一眼老陆。

老陆笑道:“你老东西瞅我干吗?”白广泰也笑:“我干吗单瞅你,不瞅别人哪?你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老陆坦言道:“要说这两年酒里不兑水,那是蒙人呢,寻遍北京城,你给我找出一个来?”

王四打断两人的话问老陆:“您怎么不进点南酒卖,那玩意儿暖胃,原先我爷爷最喜欢喝。”粗脖问什么是南酒。白广泰道:“南酒就是绍兴黄酒,喝不惯那东西。”

老陆使下巴颏儿指指白广泰道:“听见了?没人买账。”

王四抿口酒道:“也是,南酒讲究论斤论坛卖,不像白酒能一提一提地卖。”停了停,李儒东突然接道:“我喜欢喝黄酒,那酒有后劲,而且要用锡壶,尤其冬天,酒杯也讲究……”

王四插话道:“看来李校长是有见识的。”李儒东摆摆手:“也不算什么见识,只是原先住西城的时候,隔壁邻居一个姓吴的老头儿喜欢喝黄酒,有时我过去蹭一口喝。要说卖南酒有名的铺子还是在东城,早年隆福寺的长发号,那边,八面槽的长盛号,还有北新桥的三义号,都是卖南酒出了名的。”王四道:“哎呀,没想到李校长对京城的南酒铺了如指掌,佩服。”

正说话间,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闯进门,竖着一双卧蚕眉问道:“这屋里谁叫陆仲祥?”老陆应声道:“是我。”“哦,你就是陆仲祥,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粗脖一旁道:“你这娘儿们打哪儿来的?吃屎长大的吧,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胖女人指着粗脖骂道:“你个兔崽子,老娘我没空跟你打镲玩,我来找陆仲祥算账。”

老陆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从门外又走进俩壮汉,这时候胖女人拍着自己的肉胸脯子对老陆道:“我是素芝小姑子,今天是来告诉你,你甭没完没了给我哥戴绿帽子,他闷葫芦一个,不哼不哈,姑奶奶我可不答应。”

话音刚落,俩壮汉走上前,把柜上俩糖罐子举起来,咣当一下摔地上,粽子糖话梅糖撒了一地。见糖罐子摔碎了,也闹出响动来了,仨人便一扭身走了,临出门撂下几句话:“陆仲祥,还甭跟李素芝腻歪,离她远点,回头别弄得没法收场。”剩下屋里喝酒的人直个劲发愣。屋里除了老陆,只有白广泰心里明白,明白人都不言语,李儒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有王四和粗脖不明白,两人先愣了愣,过了一会儿,粗脖一拍大腿,骂道:“我操他姥姥的,青天白日的欺负人哪,唱的是哪出哇这是,不行,得找派出所,这几个王八蛋哪儿的?”老陆并不吱声。

晚上十点多钟,俊明还没回来,老陆坐房檐儿底下抽烟,蚊子在他周围飞,就是不咬他,抽烟的人不招蚊子。老陆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素芝的小姑子怎么知道的呢?连着三支烟抽完了,俊明回来了。老陆起身问他去哪儿了,这时候才回来?俊明一句话没有,直眉瞪眼往自己屋里走,老陆火了,忍了不少日子,这回不打算忍了。走到墙角,拿起一个黑粗瓷瓦罐,照着石头台阶,猛劲儿一砸,哗啦一声,俊明登时停住了,转过身,望着老陆。老陆指着俊明道:“小兔崽子,你甭跟我装大头蒜,你以为老子这辈子就任由你欺负了是怎么着?你转转眼珠儿想明白喽,是老子养活你,不是你小王八蛋养活老子!你吃穿用都是老子供的,等老子爬不动了,要饭要到你门上的时候,你再甩脸子给我瞧,现在忒早点了。”

俊明毕竟是孩子,一张嘴就露馅儿:“他们砸了你,也算我账上啊?谁让你自己行不正,出去找野婆子的?活该!”末了这俩字,声儿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赶忙推开南屋门,一头扎进去,没声了。老陆接茬儿坐房檐儿底下抽烟,一阵折腾以后,可能是身上有了汗味,没两分钟工夫,被蚊子叮了十来个大包。老陆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进屋了。伸手拉开灯,玉莲正满眼含笑看着老陆,一激灵,这才看清是李儒东为玉莲画的像,这才觉得李儒东的的确确把玉莲的魂画出来了,禁不住心里很感慨,跟玉莲对视了几秒钟,道:“玉莲,你撒手走了,不管我们爷儿俩了,恐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俊明总跟我过不去,你在天之灵能劝劝他,让他念在父子情分上,甭总跟我搅和了……”

那晚上老陆睡得香,打玉莲走后没那么香过,竟然没起夜,早上到院里,看见夜壶乖乖地趴在枣树上,没人用。老陆出了门,想把铺板卸下来,没留神,踩了一个人的脚,低头看,是羌墨。

羌墨是胡同里,也是宽街东四一带最漂亮的女人。说起羌墨,女人嫉妒、撇嘴,说羌墨是狐狸精、骚货、破鞋;男人流哈喇子,说她好看、打眼、百里挑一,没男人不喜欢她。又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其实颜不红的女人有时也一样命薄,只是红颜女人如果命薄,让人感叹,颜不那么红的女人命薄,不知感叹什么,没说头儿。羌墨嫁人不到一年,男人死了,肺痨。男人前脚儿走,孩子后脚儿生下来了。先天营养不足,一百天,孩子小得跟猫儿似的,羌墨柔弱,像春天的嫩柳条儿,若是别的女人,没准命越苦越坚强,越苦越耐活;羌墨不是,越苦她就越软弱,越软弱,生活就越苦。只有一样,随着苦难加重,羌墨越发漂亮,这女人好像就是为苦难而生的,苦难就是她美丽的养料,她就是苦海里的一朵花儿。羌墨在胡同里就像幽灵一样,时有时无,可不,花不就是时开时谢?几年前因为孩子得肺炎,羌墨终于支撑不住,得了精神病,被居委会送进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病情时好时坏,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女人们也就把原先十分的嫉妒减去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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