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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逃离

回到国防部宿舍,每个小房间有吊扇,按道理说应该凉快点,但张力化觉得更热,有进了监狱的感觉:大门有警卫,院内有同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天热,门还得整天开着,他还要躺着装病,只有洗澡、睡觉才能关门,时时都在他人的监视中。

处长找了中医来看病,有西医专家的鉴定与X光片,老中医也不便另下结论,只是开了养神消炎的中成药。

百无聊赖中,突然来个老同学:“卑职见过张长官!”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国民党军官,头发抹了头油向后梳去,轮廓清晰的脸精神抖擞,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平光眼镜,左手托一个大西瓜,右手举起行了个军礼。

“你……王之师!”张力化定睛一看,叫出声,恨不得跳起来拥抱他。但宿舍人上班还没走完,只得直起身子,伸出手去,“快进来快进来,淑鲜,这是我的黄埔校友,我最好的铁老哥——”

“我这个弟媳妇好漂亮啊!”

来人都这样恭维,淑鲜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赶紧出门打水。两人十多年没见面了,显得格外亲热,寒暄了一阵。王之师告诉他,上午到南京国防部开会,下午顺便看看老同学。到他办公室,听阮相庭说他生病了,这才找到宿舍来。

在黄埔军校的时候,他俩同班同学,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毕业后分到了不同地方,抗日战争中在不同部队,但仍然保持书信往来。抗战胜利后,张力化到了南京,利用自己人事科长权利,把他分到了上海部队。王之师尽管比他大一点,但对这个老弟是十分佩服与感激的。

钟淑鲜打来开水,就要给他泡茶。他说吃西瓜解渴,一拳头把西瓜砸成几瓣,给在床上的张力化一块:“看你气色不好,什么病?”

“见了老哥面,有病好七分。”张力化笑道,对妻子使了个眼色,她拿块瓜坐到门口,慢慢吃着,身子把里面遮挡了一半,这才能让两个男人方便地说话。

张力化坐直了身子问:“老兄,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吗?”

“你没病?”

“我有病,却不是腹部的旧伤……”

“我知道了,你是反战心病。”

“知我者,王之师也。千万别在苏魁那里拆穿我的西洋镜啊,为我掩饰一二才好。”

“黄埔人向来都是为朋友不惜舍命的,他怀疑你?”

“都怪我大意,一次在路上捡到一张很旧的《挺进报》,顺手捡起翻看了一下,处长是康泽的人,从此就把目光锁到我身上了……”

“怎么不放你回家休养?”

“他们搜查了我的宿舍,大概发现了老蒋送给我的照片……”

“所以,你就成了他的鸡肋……”王之师只有陪他苦笑。

力化把这两天事情叙述了一遍,坦诚地对朋友说,“我们当初进黄浦,都是为了打日本人是不是?”

“当然啊。听说你被日本鬼子打伤了,差点丢了小命?你几次信上都没说清楚,老兄真为你着急啊,说说怎么回事?”

力化正烦闷,一说起长沙保卫战中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他就情绪激动起来。

那时他当团长,带四门大炮与日军决战,还在路上,炮就全部被日本飞机炸毁了。进入阵地只能短兵相接。敌人武器好,人又多,力量对比悬殊,他带着士兵顽强拼搏,最后寡不敌众,阵地失守了。他回师部请罪,上级并没有处分他,只是下了死令,让他一定要夺回阵地……

说到这里,他头靠到墙壁上轻轻地撞着:“当时我想,再上战场必死无疑,给父亲、姑父都写下了遗书,告诉他们,我这次去一定不能回转了,父亲没有儿子,二叔也没有儿子,他们只有去寻找在外地流浪的三叔孩子当儿子……”

“遗书留下了,人不也留下了?否则你能活到现在?”王之师安慰伤感的老弟。

“你真不知道,下面的战斗更惨烈!”张力化抬起头,往事恍然若梦,眼前掠过硝烟弥漫、枪林弹雨,“我组织了一支敢死队上了前线,亲自指挥冲锋,终于夺回了阵地……付出的代价才大呀,真叫一个惨烈……一片山坡几乎被鲜血染红,到处是尸体,只剩下两个活人——我与一个勤务员。正在收集牺牲战士的枪弹,突然肚子一热,衣服破了,血涌出来,连肠子也流出来了,低头一看,腹部打烂了……是个装死的敌人开的冷枪,我已无力还手,还是勤务把那家伙打死的。”

“伤痛就是这样落下的?”王之师扭过头,眼睛也湿润了。

“勤务员把药箱找来,把我肠子塞进去,贴身用纱布包裹,外面用长裤子勒住。敌人又大量涌来,我想拼命算了,勤务忠心耿耿,背着我跑……敌人追上来,我们只有跳入洞庭湖芦苇中藏身。饿了吃芦根,渴了喝湖水,敌人来了沉入水中用芦杆呼吸……就这样昼伏夜行,几天泡在水里,后来上岸,肚子生蛆,双腿脱皮,惨不忍睹啊……”

“抗日中死了那么多弟兄,老弟啊,我们活下来真不容易。”之师问,“伤口经常发作吗?”

“不吃力、不疲劳要好一点,如果辛苦几天,就要犯病……”力化继续回忆,“不假,活下来真不容易。找到师部时,部队已经把我列入阵亡将士名单。本以为全团覆没,自己更要受到处分的,但因为拖住了日军,为援兵争取了时间,以败为胜,得到了晋升,战区还给我补充了兵力……”

“后来你就到缅甸去了吧?”

“我可没出国的机会,一场脑膜炎差点又送了我的命。”

老同学笑了:“你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有屁福!这一关不知是否躲得过哩。”门口传来钟淑鲜剧烈的咳嗽声,张力化才把声音放小,“他们卸磨杀驴,我们英勇奋战的20集团军被裁减了,我们官兵弟兄如同孤儿,有的给两个钱打发回家,有的被随意安插、寄人篱下……”

妻子见丈夫控制不住声音了,干脆把门给他关上,自己坐到门外望风。

“你混得还不错嘛,青年军总监部、国防部预备干部管训处参谋、科长,总有你的位置,不是靠老弟帮忙,我还不知在哪里飘荡呢?”

“上海是个好地方,老弟飞黄腾达有时机的。”张力化打着哈哈应付。

“哪有老弟在首都威风?”

“我才不想借此狐假虎威!”力化愤愤不平地继续说:“弟兄们流血出汗赶走日本人,躲在防空洞里乘凉的人却下山来摘桃子:他们接受厂房地产,接受女人金钱,肥了那一小撮人,老百姓呢?拥有的却是苛捐杂税、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哈,你说的,正是共产党对党国的发难之处啊!”

力化又激动起来:“你要告我?去啊!如果连最好的朋友也要出卖我,那我也活该倒霉了!”

“你激动什么?看不出执政党弊病的那是傻瓜!”

“我们都不傻。但我在中央看得更清楚些:自从1945年关闭新华社在重庆和南京的分社以后,重庆谈判不见成效,43天的磋商后才签订了《双十协定》,三天后老蒋就下令八十万大军进攻共产党。今年1月在重庆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3月1日的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上就推翻了决议。现在更露骨地反共了,不仅发布了‘戡乱建国’总动员令,还加强了各方面的内战部署,要我们三个月消灭共军,这不就铁了心让我们打自己人吗?”

“老弟把共产党看成是自己人?”王之师严肃地板起脸。

“同根共祖,并肩抗日的中国人不是自己人?发动群众,坚持抗日的共产党不是兄弟?国共相争,难道不是同室操戈?我们打他们,不就是左手打右手?在自己的国土上打自己的同胞,难道不是军人的耻辱?”

王之师颔首道:“不错,关键是,共产党站在老百姓一边。自古有言,军民如舟水,得民心者得天下,战争的胜败在于抓住民心、顺应民心,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做到了,所以他们胜了。而国民党装备比他们好得多却没有做到……”

张力化看出兄弟也是个明白人,更直接地说:“你看现在,共产党在打土豪分田地,国民党却在支持地主对农民残酷剥削,什么保甲制度,强拉壮丁,都是横征暴敛呀。四大家族的官僚资产还少吗?民族工商业一天不如一天了。为了取得美援,还不惜损害国家主权,跟美国人签订了一系列条约协定……现在,美国人派来了飞机军舰,把50万国军运到华北和华东各地前线,干什么?进攻解放区的,这已经激起各地老百姓的不满了,内战之利,难道还会在我们这边吗?”

张力化憋了多日的气发泄完了,这才晃着脑袋问,王之师笑着让他吃瓜。

“什么意思你?就让我一个人说?”力化三口两口啃完一块,腾地把西瓜皮甩出,门关着,砸到门上,响声把门外的妻子惊动了,钟淑鲜吓了一跳,推门进屋,把瓜皮收拾了,搓了毛巾给两人搽手,才默默地又坐到门口去,又把门关起来。尽管什么话也没说,却如清醒剂一般,使张力化镇静下来,安静地躺到床上去了。

“你可知道,我去上海前到什么地方去的?”王之师反问。

张力化:“总不会跑到延安去了?”

“也差不多。”

“哪里去了?老实交代!”

王之师坐到他床头,压低声音说,“老蒋还都前,我就到过重庆曾家岩五十号;还都后,在你给我安排工作期间,我找到了南京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

“莫不是你参加了军统,想打入共产党内部?”

王之师神秘一笑,道:“实话告诉你,我的领导是周恩来。昨天我就来南京了,没及时看你,晚上就是去梅园新村找共产党汇报。”

“你是共产党?”

“不是,只是想靠近他们。”

张力化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事,老兄都没给我说过,真是守口如瓶啊。”

王之师说:“这等机密,上不传父母,下不达儿女,一直没机会对你说。现在听到你的意见,才知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参加共产党统一战线的……”

“统一战线?”张力化吓了一跳,“我从来没与共产党人接触过,谈什么统一战线?”

“令尊以前就是革命先锋,老人家对你影响能小吗?”

“革命先锋谈不上,他只是喜欢济危扶困,大革命时同情进步知识分子而已。我姑父到是共产党,但他躲避敌人追捕,与他的组织早失去联系了。我反战,只是不愿意打中国人。你找到共产党了吗?”

“没有,可能他们都到延安去了,在南京的也隐蔽得很深……你找他们比我方便呀。”

张力化苦笑了:“我已经是重点照顾对象了,墙壁上都有眼睛。到哪里找去?”

“你父亲与共产党有联系吧?”

“我回芜湖他没到家,他回家了我回不去,即使装病都走不掉。说实在话,我真想解甲归田。”

“你家无产者,哪有田可耕?”之师说,“你我都是饱学之士,难道还能走你祖父操刀杀猪的老路?”

“文能测字,武能当兵,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之师开导他:“即使我们有饭吃,还要想想天下老百姓吧。范老先生‘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都没有,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力化笑了起来:“还要你来策反我?老兄门缝里看人了吧?我在中学里就受到了进步老师的教育,知道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道理。不是不革命,只是时机没到……”

正说着,大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声音刺耳,一声紧一声。钟淑鲜看见站岗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大门,一辆黑色小车驶进院子。车停下来,开车的居然是个女人,打开车门走出来,一身紫丁香的细花丝绸连衣裙,金丝眼镜罩着她眼睛,腿长腰板直,仙鹤一般高雅华贵,在军官宿舍这座绿色的军营里如明星璀璨。

那个女子扭头问门卫:“张力化住哪里?”

这不是那个大夫吗?钟淑鲜正看得出神,没想到她是找自己丈夫的,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回答说:“这个屋子里呐!”

咯咯的一阵皮鞋响,那女子径直走过来,先把钟淑鲜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语气冰冷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受对方的气势压迫,钟淑鲜低声回答:“他,他是我丈夫……”

“张力化,你给我滚出来!”

女子突然发飙,屋里听见了,两个男人的小声议论立即停止,钟淑鲜大着胆子说:“他,他生病了……”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她快步走过来。

王之师好奇怪,开门走出门来问:“小姐,您找他干什么?”

“我是他未婚妻!”女子答非所问,理直气壮的话不仅惊呆了妻子,让床上的张力化头上冒冷汗,又气又怕,下床不合适,不出门迎接也不合适。

还是王之师机智:“小姐,外面热,请进屋子说话!”

“别叫我小姐,我是关医生!”

王之师倒抽一口冷气,以为这是处长派来的。只有张力化知道,克星到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有装着虚弱的口气,硬着头皮喊她:“关月……你,你进来呀……”

她从刺目的阳光中走进屋,昏暗中见张力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有气无力,一腔怒气减弱了小半,正要上前查问,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大夫,您请坐……”土得掉渣的南方官话让她不屑,想起了她的身份,怒气腾地一下又升级了。

关月指着钟淑鲜问张力化:“真是你妻子吗?”

“是的。”张力化无处躲避,勇敢地抬起头望着她,还是那么斯文,还是那么文雅,还是那么似笑非笑。

“怎么回事?”关月的语气不由得降低了分贝。

面对责问,张力化几分惭愧几分无奈,不知怎么回答。王之师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立即挺身而出:“战争年代,力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能结婚更是他的造化……”

“你也不问问他,不是我,他能活下来吗?”关月咄咄逼人地反问。

王之师想,力化才说了自己长沙负伤的经过,看来是这医生搭救的性命,面对着朋友的尴尬,两人中一定有段非同寻常的故事。再看钟淑鲜委屈的神情,泪珠在眼眶里已经饱满得要流淌了,这场面只有自己收拾。于是对钟淑鲜说:“弟媳妇,来客人了,我们出去买点冷饮好吗?”

钟淑鲜一肚子委屈不便发泄,也想躲出去,这一说正合心意。张力化也因为当着妻子与朋友的面,不好与关月说话,巴不得屋子里只有两人,连忙点头。

钟淑鲜先出了门,王之师出门还将他们的门带上了。下午,军官们已经上班,门卫见来个开车的女人,也被她的气势吓倒,哪里干多管闲事。

张力化这才下床,给关月端椅子、泡茶、拿毛巾搽汗,安顿好她,直腰长叹一口气:“关月,我不知道怎么向你忏悔,可是,我也是不得已啊,真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就把一切化解?”关月闭上眼睛,晶莹的两条细流却顺着腮帮滑下。

除了道歉,张力化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负了关月,谁又负了他呢?

两人相识是张力化当团长的时候,一天关师长生日,几个未婚的年轻军官被叫去吃饭,他也在其中。去了才知道,师长举办的是家宴,在座的还有他的妻子与女儿。

只有他一个人带去个生日蛋糕,在那群土包子军官中,他面目清秀、知识渊博、谈吐优雅、举止大方,不喝酒不抽烟,一看就是好男人模样,把满桌男人都比了下去,立即获得师长家人的好感,关小姐对他更是青睐。饭后,师长把他留下来了,而且夫妻两都避开了。

这时候张力化才知道,这是他们特意安排的相亲。在小姐的书房中,他仔细打量了关小姐,人虽瘦弱,气质不凡,举止优雅,是他所见过的最高贵的女子。本来他有点含糊的,可是交谈起来,张力化才知道,现在的关太太不是她的亲妈,自己的母亲也过世了,无形中失去母亲的痛苦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原来,关师长当团长的时候在安庆驻防,强占了护士林月,换防也带着她走。林月生孩子难产,产后中风死了。当父亲的觉得对不起女儿,给她取名叫关月,由于太太不能生养,以后也没有孩子,就把这女儿当宝贝。

生母的不幸、父亲的宠爱、养母的轻视,都让她在异度空间的夹缝中成长,任性、乖戾、聪明、伤感……形成了她独特的个性。所幸,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出于对母亲死亡的伤感,她选择了学医。

抗战爆发,她有机会接受了美式医疗培训,回国以后,医术提高,眼界也更高了。富家子弟、文弱书生她看不起,也不愿意在同行里找对象,父亲提出要为她找个军官,她轻蔑地一扁嘴:“你们那些丘八,自己名字会写吗?”

这话说得当师长的父亲脸挂不住了。他那些同僚及上司,不是年纪大了就是有了家室,不能让爱女受委屈。于是眼光朝下,借着过生日的由头,叫来了几个年轻军官,都是自己看得过去的,年轻有为没有成家的,张力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家境不是最好,可是学历最高,最有教养,一家人全都赞成。关月当初只是试探性地接触一下,没想到两人越谈越投机,不久双双坠入爱河。

师长说要给他们办婚事,张力化也很高兴,当即就要向父亲请示。写出的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第二天部队就接到任务,开赴湖南,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

9月的长沙秋高气爽,日军发动的进攻让它硝烟弥漫,不久上升到白炽化的程度。日军从新墙河强渡而来,气势汹汹,要为他们上次死亡的两万多人报仇,遭到国民党官兵更强悍的抵抗。可惜,关键时刻第9战区出现指挥失误,下达作战命令的无线电报被日军窃收并破译了,中国军队陷入极大的被动,多处与敌人激战,结果全线崩溃。张力化就是在这次战争中受伤的,下属几乎全部阵亡。

月底,日军攻入了长沙,他带着受伤的腹部隐藏在水中几天几夜,躲开了敌人的追捕,但已经半身腐烂,重度高烧,昏迷不醒。

幸亏,日军也由于连日作战、战线过长,10月1日就开始大撤退,国民党的军队随即展开了追击。勤务找到架子车,把他拉到医院的时候,张力化已经奄奄一息,战地医院当即把他列为死亡人员,说无法救治,要勤务兵拉走。

勤务兵急得哭,急忙找到师长那里去。大家都以为他已经阵亡,关月正向父亲闹着要人,听说张力化没死,赶紧带人赶到医院,被告之已经把他送到掩埋尸体的地方去了。

幸亏汽车跑得快,赶到郊外的乱葬岗,黑压压一地死尸,军民混陈着,恶臭令人窒息。民夫已经挖好一个大坑,正把一具具尸体往坑里扔。两人专找拦腰扎着裤子的人,就在两个民工抬起一具尸体往坑边走时,关月看见了,取下捂住鼻子的手帕大喊起来:“抬过来!抬过来!”

民工见一看是个女军医,马上抬过去。近前一看,果然是他,尽管面目全非,但那微张的嘴一排牙齿还是洁白的,居然还有一口气,关月赶快给他打了强心针,火速送进医院。

她是内科医生,在战地医院参加多次救治伤员了,却没看过这么高度腐烂的伤势。他的衣裤被解开,腹部碗口大的面积蠕动着白花花的蛆。她一边找来当时最贵重的盘林西尼给他注射,一边带着护士一根根捡蛆。清理好创面,她又请来了最好的外科医生手术治疗,切除腐肉,取出弹片……

张力化苏醒过来了。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关月抱着他痛哭不止。治疗后,又将他带到家里养伤,她衣不解带地护理,又有良好的营养,他终于恢复了。长沙第三次会战时,他已经基本痊愈,但关月坚决不让他参加,尽管那次中方大获全胜。

但战争没有结束,1943年4月,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命令关师长的部队开赴缅甸抗日,也给张力化配备了一团人马,师长的准女婿不上前线就是违抗军令,张力化也坚决要重返部队杀敌,只能与自己爱人吻别……

回想这一切,张力化流泪了,拉住关月的手说:“真是对不起你,要打要骂都随你吧……”

关月甩开他的手,愤怒地说:“打你骂你有什么用?当时有理由把你留下的,是你再三坚持要南下的,就因为你有花花肠子,想去南方找美女是不是?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救你的命!”

“不是你父亲也要我去吗?”张力化苦笑了:“军人的命真不该只有一条,现在能活着在你面前出现,多亏……”

“我不听!”关月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没心没肺的,都在缅甸被枪炮打烂了?”

张力化知道,关月的父亲回来后提升为军长了,不会不知道下属的病吧?很惊奇地问:“我根本没到缅甸去,在贵州就患脑膜炎了,关军长没给你说?”

听说张力化患了脑膜炎,关月一惊,马上站起来走过去:“患脑膜炎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只是说你死了,是病死的,我还以为你是旧伤复发的……不得了,脑膜炎可是大病,如果治疗不及时,会在数小时内死亡,或者造成永久性的脑损伤……”

“是啊,开始还当感冒,没想到那么厉害,我真的没想着活着回来……”张力化心有余悸。

“我说你就不应该去!重伤刚愈,机体抵抗力低下,很容易生病的,贵州缺医少药,没有大剂量抗菌药物,也不能静脉注射,不是危险得很吗?”她简直在斥责他。

“怎么可能有医疗药物?部队住在当地的一个学校里,只是请来中医针刺和针压的。”

“那也不行,治疗不规则,可能出现脑积水、脑出血、肢体瘫痪、智力低下等严重后遗症……”关月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抚摸他的脑袋,似乎想看看是否遗留后遗症了。

张力化被她温暖的气息笼罩,全身颤栗,情难自禁。但想到妻子那盈盈泪眼,他还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实话实说:“那时候,脑膜炎传染,得病人不少,死人也不少,医院已经住满了,重病都放弃了治疗,只将我安排住到一个学校,不过是等死而已。我昏迷不醒,睡了几天也不知道……等我醒来,才发现躺在教室里的课桌上。模模糊糊中,听到几句西南方言,睁开眼睛,一个少女正给我喂中药……”

“就是你现在的老婆?”

“是她一家救了我的命。”躲避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张力化摆脱了她双手的抚摸,“她家是苗族人,父亲懂中草药,找到特殊草药可以治疗脑膜炎,亲自带着学生上山采集,他的妻子为我日夜熬药,还请来了按摩师帮我恢复体力……辅助治疗以增加免疫力,他的女儿也参加了护理,学到了按摩方法……”

听到了这里,关月猛然推开他:“你们就这样按摩到一起了?”

张力化听得生气,也站起来:“我的关大小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把我的妻子又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又不是非法夫妻,治病归治病,结婚可是规规矩矩的,当地名士作媒,当地官员证婚,按照当地风俗办理,明媒正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关月一愣,还没人敢如此的态度对她——除非张力化,喜欢他,也正是因为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从来没对自己妥协过。但这件事错的是他呀,怎么还这么蛮不讲理?她火了,扯起椅子摔到一边,一双丹凤眼朝他喷火:“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这就是你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大男人作为?”

“是的,我背信弃义了。但是,当我病得要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我的医院!没接到去缅甸的军令。”

“你的父亲在哪里?”

“他不是率领你们南下了吗?”

“他是我们的师长,当然要领着部队走。可是,当我生病的时候,我那个忠心的勤务员找到他,苦苦哀求他把我送到贵阳大城市医院,可是他不仅不理睬——看都没来看我一下,没留下一文钱,没留下一件衣,还抽回了勤务员,说那病传染,说我无可救药了,立即给我的部队配置了新团长,带着队伍扬长而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那所偏远的小学校,不靠钟家人,我还能看见你吗?”

听到这里,关月无话可说,她相信,张力化说的句句是实话。因为父亲回来就说他死在贵州了,生病死的,要给她另外介绍男朋友。战争中的医生见多了死亡,她很快就相信了。父亲升了军长,一家人的欢喜冲淡了她的悲伤,搬家到南京,战后首都的生活平静而舒适,张力化的身影渐行渐远。

但见了几个男人都不中意,到她那里看病的一个美军顾问处的小伙子看上她了,这个史密斯不断向她展开攻势,她受伤的心刚平复,突然就发现张力化到他的医院来看病了。

周副官先进来向她献殷勤,没看到力化已经退出门去了。关月走到长躺椅上,才发现病人是往日的情人,一时间血液都几乎凝固了,父亲不是说他死了吗?看出他并不是大病的样子,身边还有个倾心照顾他的美貌女子,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这个副官又是监视人,她只有打发他们走,进屋后又想再看看张力化,再出来他们已经走了。

关月恍惚起来,又惊又喜又悲又痛,那女人明明说张力化是她丈夫,当时把内心的翻江倒海用淡漠掩饰起来,明知人早已经走了,她还是出门,人影也见不着了,她回身颓然坐下,心乱如麻:怎么会是他?他没有死?还结婚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刚才怎么没好好看他一眼?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由不得她想下去,来病人了。

既然他已经结婚,就不必再理他了,可她咽不下这口气,一则担心他的身体,二来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有名有单位,不难打听到张力化的情况。张力化那小子命大,不仅活了下来,而且遇见了他的老上司霍传揆,推荐他进了国防部,还当了个小科长。从贵州回来,他不找父亲而越级找老首长,这更证明他有对不起自家的事了。痛心疾首,于是找来要与他算账,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是父亲不仁他才不义,也不能全怪他。

事已至今,无法挽回,见他生病,却不是大病,关月有点幸灾乐祸了:“贵州的苗医苗药没效?报应吧?”

他缓慢地扶起椅子,自己坐下,“不见效果的是腹部。”

“怎么?弹片作怪吗?”她立即蹲下,撩起他的衣服。

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不是对我的继续关心。张力化心知肚明,可是,难道不能利用她的这点侠义心肠吗?想到这里,张力化推开她的手:“我的死活,将再不与你有关系……”

她正色道:“你是我的病人,我就要对你负责到底。”

“为什么给我留着定时炸弹?让我经常性肚子疼?”

“你当时的状态不好,腐烂厉害,不便手术,现在我已经进了国防医院,带你去把弹片取出来吧。”

“让它藏在里面吧,反正要吃枪子,多块金属也没关系。”张力化故意发牢骚。

关月吓了一跳,跟着又讽刺地问:“为什么?你不是攀了霍司令的高枝么?”

“可我不是老蒋的干儿子,康泽是。现在,上司正在收集我的罪证,只要进入黑名单,我就会与几个同事一样,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这样的事?”

“不信问你父亲。”见她低下头,半天不说话,知道她对自己有感情,于是问,“能送我出去吗?否则我就没命了……”

她犹豫着:“你还能跑到国外去?”

“我不出国,我只是回家,上有老下有小,一介布衣,解甲归田,无党无派,他们弄不到我真实的把柄,还能不让我生病?”

关月正要说话,门被推开了,一下进来三个人,打头是阮相庭,一头大汗,神色惊惶地说:“哥,不好了,奶奶死了!”

“啊?我得回去奔丧!你快把电报给处长看,让他准假。”张力化也着急地说,但关月看出他不是真的哀伤。

“这就是他交给我的。”阮相庭说,“但是……他说,军人以国为家,就是父母死,也难得每人都回家的,何况隔了一代……”

“啊?这就是我们的党国,谈什么忠孝节义?”张力化这才惊痛起来,声泪俱下地,“母亲死得早,我就是奶奶养大的呀……”

这神情让关月心疼,她突然说:“别嚎了,我送你回去!”

王之师点点头,叫钟淑鲜收拾东西,然后出去,给门卫十万元,要他去买包香烟,还说剩余的钱给他。门卫对这军官本不认识,但有小费,小店离得也不远,屁颠屁颠地跑去了。

张力化已经写好请假条,叫阮相庭呆在房间里,关门开灯,等天黑才出门。这边王之师赶紧拉开车门,叫夫妻俩进车,他坐上副驾驶座位上,这才叫关月开车。

自己的车被别人支配,她心里不快,但看着张力化求助的眼睛,什么也不说了。一直把车开出中华门,停下车才冷冷地说:“就此别过,请君自便!”

张力化知道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还想就她的车到芜湖:“再送一程病人好不好?”

“我是大夫,不是车夫!”关月自己下了车,走向一辆黄鱼车,付了钱,又对自己车上指了指,走回来,坐进去,对他们说,“车叫好了,各走各的阳关道吧!”

钟淑鲜先下了车,对关月深深一鞠躬:“关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和张力化一辈子也忘不了。”

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张力化也下车,两人头也不回地上了黄鱼车,关月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却发现身边的王之师一丝不动,又生生把眼泪逼回去,问:“你怎么不下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哪叫你带着我背道而驰的?”

“你到哪里?”

“上海!”

“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妹妹生气不好看,淑女不骂人的。”

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关月更生气了:“你不下去我下去!”

“好啊,你下去,我借你的车送他们去。”

已经拉开车门了,她又把脚收回来:“他们已经走了。”

“那你就送我!”

关月没办法,只有启动了车,见他舒服地闭着眼睛,随着车的震动摇晃着身子,不时还瞟她一眼,简直是个无赖!

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王之师独自吟着:“无赖总比无情好,最是多情惹烦恼。”

“什么意思?”

他不顾关月脸若冰霜,突然从身后拿出几枝狗尾巴草,举到她的面前:“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你会找不会找。”

关月气得想哭,但被他看似戏弄实际却有几分哲理的“打油诗”触动了,绷紧了神经才没笑出来。长这么大,还没人如他们两人那样与她平等相待,不是被她父亲的身份震慑,就是被她的冷淡所隔离,不是奴颜婢膝,就是敬而远之。只有他们两个,一个不卑不亢,一个风趣幽默,但都显示出那么亲密无间的情谊,似乎这一个更有意思。

“你是狗尾巴草?”

“只要情谊真,瓦片也是金。”

“初次见面,你就要与我谈情谊?”

师之见她双手不离方向盘,就把那几根狗尾巴草放她驾驶台上:“情也不局限于爱情,还有亲情、友情,我们都是力化的朋友,相互能不能感染——当然不是医学的细节感染啊。”

她习惯了男人的殷勤,他的话似乎在怪她自作多情,脸上挂不住了,喝斥道:“你把我车弄脏了!”

“干净与肮脏是辩证的,情谊也是会转化的,你说是不是?”

她无语了,车也进入市区,在法国梧桐下行驶,连风也是绿色的,他依然在饶舌,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她有了慰藉,任凭那几枝野草在眼前颤动,问他一句:“真到上海?”

“不,到国防医院。”

“嗯?”她突然刹车。

看见已到鼓楼了,他反问道:“你真想救他?”

“不是把他送出城了吗?”

王之师这才告诉她,这车及车主,他们不会查不出是谁的,放走的人,不会不追究的,最好的办法,由当年在战地医院为他治疗过的医生出具证明……

关月点头:“我明白了,去找过去给他手术的外科医生出证明,我送到张力化单位去给他请假,他才得安稳。”

“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张力化的放弃真可惜。”

“欢迎你到上海玩。”王之师见她应承下来,这才下车,在关门那一刻,伸头对里面说了句,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反对,我也可以来看你。”

“为你的朋友吗?”

“也为我新结识的朋友啊。”看见她羞涩的笑脸,王之师不禁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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