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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投诚

芜湖陡岗正街一片惨黄:黄土在秋阳下弥漫着灰尘,路边上撒着片片黄色的草纸,迎接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是凄厉的唢喇声,拉心拽肺地拖着长腔,扯着人的神经颤抖……

一路看来,芜湖还真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没有南京繁华,但比南京清幽。车过之处,池塘星罗棋布、沟渠纵横交错,圩梗是大路,田埂是小路,分割出一块块粮田,风送稻花香,真是个水草丰茂,物阜粮丰的好地方。

进入城区,沿途马头墙静穆斑驳、青苔厚重,保持着沧桑的古韵,刻划着斑驳的历史。大街处处可见小巷的分枝,悠长幽深的街道很窄,有的是鹅卵石铺的,有的是石板铺的,相互交错、叠壁飞檐,黑瓦粉墙,基本徽派风韵,屋顶下多是年代久远的尘埃。即使大路边,也多见老屋,深深的厅堂里,看得出门窗精细的木雕,里面空间较大,干燥清静,屋顶有天窗,有的屋子旁边还有菜园或者花园,尽管大多颓圯,但大户人家的住宅,还能看出多元文化的因素:包括了徽派建筑、北方殿宇、苏浙园林的综合特色。沿街的店铺还有不少是木铺板,尽管挂满了现代包装的食品和生活必需品,但门板的暗淡无光色,依然显示出百年沧桑。老街的旅店、饭馆、铁匠铺、木匠店、茶馆、酒肆、作坊、药号、裁缝铺、篾器店……其实,这些都能勾引起处长对儿时苏南乡镇的怀念,但他只想寻找出张力化的生活背景,少了亲切而多了政治的灰暗。

打听到目的地了,驱车可以到他家门,但没有直接过去,车停在一家老虎灶门前,老板是个大汉子,坐在门口要着大蒲扇。来车堵在他门口,很不高兴,扇子啪啪响,却又不敢说。车门一开,带起一股风,前面几片烧化后的黑纸灰片就扑来了,打着漩涡,绕着处长转,带来了几分寒意。力化病有这么重?才回家就过世了?他的辞职书才邮到呀,不会吧?处长赶紧叫副官打听。

副官并不下车,直接问门口的人:“陡岗正街12号在哪里?”

汉子头一昂:“斜对门,死了老人那家!”

听说真是张家死了老人,处长迫不及待地掏出白手绢捂住鼻子。副官见状又问:“害什么病死的?”

“哪有什么病呀,”老板见车里还有个大官,没好气地说,“是特务打死的。那家孙子还在南京当军官,他们特务就敢去抄家打人,你们长官也该管管了……”

处长捂鼻子的手放下来了,心想这唐局长的手下人也太不像话了,怎么把张家人打死了?莫非与……叫副官打的电话有关?他心里开始打鼓,于是嘴呶了一下。

副官跑去一会就回来了:“张力化在家里,跪在灵前,就是他奶奶死了。”

远远望去,这是一片低矮的贫民窟,茅草屋与小瓦房陈杂着,只有他家的小二楼虽然朴实,但也如鹤立鸡群居高临下,看得出还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到他家吊唁的人不少,络绎不绝的人进进出出,花圈都排到街边来了,可见张家人在当地颇有些影响。本来不想去了,但又担心事情败露,张力化怪罪,他的背景可比自己大啊。想想不能空手去,就说自己是来吊唁的吧,于是又坐进车里,吩咐周副官去买花圈。等花圈买来,让他一手举着,一手放响鞭炮,自己跟在后面向张家走去。

鞭炮声一响,张力化就迎了出来,刚才家里人说来了军人,他还以为是芜湖地方上的武装人员,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专为丧事赶到芜湖来的吗?顿时有一点感动:“处座,天热,劳您大老远赶来,卑职孝服在身,不便行礼了……”

那天关月把他接出宿舍,匆忙中,他只来得及写了张假条:“奶奶死、自己病,在职不能尽忠,不如回家尽孝……”尽管关月的车只将他夫妻两个送到中华门外的车站,却给他租了辆车,连钱也付了。车开了他才透出一口气,轻松地说:“这下好了,自由了!”

钟淑鲜扯了他一把:“奶奶死了,你还笑得起来?”

“别再瞎说了。这是我用的计!嘿,对不住奶奶,拿她借口,回家给她老人家赔罪。”

“奶奶没死?”

“别咒她老人家了。不是叫阮相庭电话刘和平的吗?这个鬼东西,只是叫他编造奶奶生病的电报,他可好,居然瞎话通天,看我不找他算帐!”

听说奶奶没死,钟淑鲜也高兴起来,两人说说笑笑,到家天还没黑透,但是,他们眼前却昏黑一片——奶奶真死了。张力化捶胸顿足,说奶奶是被他咒死的。一家人把奶奶死亡的经过说了,他才明白,害死她的就是特务,这帐可要算到国民党那里。看见苏处长来,感动的头刚冒出来,想起就是这家伙不放他,自己要早回来,奶奶也不会死了,于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可还不得不应付着。

在南京周旋,力化已经疲惫不堪,回来丧事也主要靠他操办,更是心力交瘁,瘦得眼睛边都凹下两个坑,脸也蜡黄蜡黄的,真像大病中人。苏处长一脸悲痛,拍拍他的肩膀:“本是来探望你的,没想到赶来给你家老人送终,真是不幸啊,老弟节哀顺变……”

来到他家灵堂,按照死者为大的地方风俗,苏处长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张力化规规矩矩地磕头还礼。听说已经停了四天,第二天早上就要出葬,苏处长迫不得已也当个孝子贤孙送老人“上山”。

亡人入土,尘埃落定。吃了豆腐宴席,力化整个人几乎要瘫了,但他还是将处长送到旅馆去,两人这才有机会说话。

处长推心置腹地跟他说道:“力化呀,你年轻力富、干练有为,有本事有学问,如今正是党国需要人才的时候,你看辞职的事是不是暂缓一下?”

看他诚心来吊唁,话讲得也诚恳,张力化也耐下性子跟他说话:“处座,你待我不薄,今天我才把心里话掏出来跟你讲。你知道,我奶奶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病故的?”长年的处世经验,苏魁仍明知故问。

“奶奶她老人家一生勤劳,身体一向结实,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蒙头发汗。突然来一帮子便衣武装,在房间翻箱倒柜地抄家,硬是把她拖下床来拳打脚踢,老人家受了惊吓,痰迷心窍,终于……”张力化红肿的眼睛留下了两滴苦涩的眼泪。

“抄家?你是抗日将领、党国功臣,谁敢抄你的家?!”处长马上打抱不平。

“还能有谁?还不是我们党国精英吗?据说,来者是保密局唐局长的人。”

“这,这不会吧……”苏处长一双小眼睛在眼镜片后面躲闪着,心里发虚,定了定神,假装不知。

“怎么不会?”张力化一双红眼盯着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处座是知道我的,我张力化干了什么对不起党国的事?这些家伙打鬼子不行,打自己人倒是在行得很哩!”

“这,这当中可能有误会吧……”

“什么误会?”张力化为祖母之死义愤填膺,中午又喝了酒,话出口就少了遮拦,“我们拼命把日本人打跑,又让我们打共产党。前面打着,后面就有人打我们,最后的下场,就是自相残杀,落个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双眼流泪,说得悲切。苏处长暗暗埋怨唐玉昆,脑子里却想着怎么把自己撇干净,赶紧安慰他:“老弟你忠于党国,天地可鉴,连委座都是知道的。可能是老唐下面办事人糊涂,等我回去查一下,一定给你出出气,给老人家伸冤……”

“委座?我也正要找他,我要当面问问校长,谁在他耳根边上给我下药使绊了?与其让校长手下人来处置我,不如我提着头去请罪!”

听他口气不小,还真是老头子的门生,这可开罪不起。于是苏处长赶紧代唐局长向他赔礼道歉,劝说他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回南京再说。再三动员他回去上班,还说,自己是干训处的领导,自己的干部都躺倒不干,怎么管别人?

“我是坚决不回去的了!”张力化干脆把话说个透彻,“祖父是被贪官污吏气死的,祖母是被国家蛀虫打死的,二叔是被万恶的日寇杀害的,小叔是被奸商盘剥至死的,小婶带着两个孩子流落西南,至今下落不明……家中只留我父亲一脉,只有我一个独子,我才有个女儿,按照中国社会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还有什么心思?还是在家颐养天年,免得断了张家的烟火……”

苏处长摇头打断他的话:“说哪去了?年轻力壮的,就要颐养天年了?”

“还年轻力壮?我简直就是风中之烛了,余生不求马革裹尸,就让我这把贱骨头落个安生吧!处座!我求您了——”张力化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半真半假地对他作了一个长揖,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

处长扶住他坐下下,本来想让他跟自己回去,以后多个晋官的道口,现在看起来他真是虚弱得很,不如顺了他,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长叹一口气:“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老弟身体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这样吧,我先同意你修养,等你身体好了再回去。”

“这不好吧?我既然是党国干部就要以身作则,不能吃了皇粮不领兵,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弟是饱学之士,在家才呆几天,怎么就庸俗起来了?说那些废话干什么?”苏魁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没有资费怎么生活?这样吧,处里工作暂时不要管了,我给你申请,保留第二十军官教导总队教育委员职称,还兼第九中队队长的职务,再挂个中央军校调查处监察官的虚职,既能随时走动,一切待遇依旧,你看如何?”

“只要不去替你们打共产党就好……”张力化心里想着,嘴里没说出来,于是坐着给他道了谢。

苏处长也很满意,吩咐周副官,要他过两天把张力化在南京的行李都带过来,免得他再跑一趟伤身体。张力化根本不想再进国民政府政府了,一个劲地称谢。

“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敌人少堵墙啊!”见他感动的样子,苏魁很得意,好事不要钱买的,看来他已经被自己收买了,于是就说要回南京,让力化多保养。道别时他还一本正经地说,“老弟,你快点养好伤回南京,我那里可是虚席以待啊!”

苏魁并没有立刻回南京,离开芜湖前,还去了趟唐玉昆那里。那个安徽最大的特务机关,却如同深宅大院的富裕人家,刚绕过照壁,局长闻讯就迎接出来。有道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何况还来了个有地位的处长,唐玉昆接待得热情周到,马上就去老字号耿福兴定包房。

处长婉言谢绝了,说不是来吃饭,找他有几句话要说。

对方惊讶地问:“既来芜湖只为几句话?打电话发电报可方便多了。”

“我是来为张力化祖母吊唁的,看唐兄只是顺便。”

“张力化?你不是让为兄监视他吗?不放心还自己来?”

苏魁苦笑道:“愚弟正为上次那电报遗憾万分啊!”

“苏老弟,从何说起?”局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吩咐老哥办事那是理所当然,你为党为国忠心耿耿,协助我强化监督,唐某感激还来不及呢!”

看来他还浑然不觉,苏魁只好把责任自己一把揽下:“唐兄有所不知,我监督张力化绝无私心,只是为党国的利益着想,却好心办了坏事,结果捅了马蜂窝……”

“没那么严重吧?我已经叫下面人去搜查了一下。”

“我也知是下面人所为,但他们也太鲁莽了,把张力化的祖母打死了,这下他可有理由不上班了,还闹着要辞职。”

唐玉昆不以为然:“一个穷老太婆,一枪崩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还来给他送葬?!张力化不过是你的手下,少了胡萝卜还办不成席?他不干就回家,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老兄,还是你们外任好啊!可以为所欲为,少许多顾忌。”

“此话怎讲?”

“他是老头子的大红人!国防部的白长官前些日子也问起过他。现在他以此为由撂挑子不干,真要追究起来,非说我们逼得他家破人亡,那话就不好听了。”

唐局长这才有点后怕,先埋怨苏魁没叫上他一起去吊唁,然后把手下那些蠢货骂了一通:“他妈的,投诚来的共党没一个是能干事的!”

“良将不降啊!”苏处长说,“有心烧香,十五不晚,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他家的。只是,为糊他一家子人的嘴,我们还是严惩下边人好,希望能混过去。”

局长不高兴了:“不是你叫我监视他的吗?”

“没叫你把他家弄死啊!”

“你还怪我了?我还说你给我找的麻烦——”两人相互指责。

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种人,也就是引车卖浆、翻箱倒柜之徒,处长不再说话,出门上车,直奔南京去了。

那天望着姓苏的汽车消失在尘雾里,力化舒展了一下筋骨,一种解放的轻松充溢全身,但回到家里,奶奶过世的阴影笼罩着一家老小,郁闷让他浑身伤痛,但事情没了,还得硬撑着,与父亲轮换着给老人守灵。爷俩已经不剃头、不洗澡、不剪指甲,不入私房十几天了,天天夜间都睡在灵堂设的香案前。

回七这天晚饭后,张台望早早关上大门,在供桌上点了香烛,供上母亲的亡人牌,全家人跪拜在灵前哭告。堂屋的正面墙上,贴着张老太太的画像,还是当年考清华的时候全家一起照相的,担心孙子到北京读书,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人,老太坚持要“留着影子”,还是一家人到大花园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相回来不久,接到录取通知,家里没那么些钱,老人把自己的金耳丝、银手镯都取下来,问孙子够不够,力化给奶奶磕头谢恩。但是,还是凑不齐30块大洋,学没上,孙子又把首饰给奶奶戴上,没想到,在逃难的过程中,还是把金银变化成一家人的开支了。

照片却一直没挂出来,这次画遗像时才找出做样子。那时的奶奶年纪还轻,清瘦而慈祥,很干练的样子。后来力化从军,一家人四处奔波,他和奶奶分开,。自己回到南京,他们还没回乡。这次回家,只看见奶奶的遗体了……

说是今天亡灵要回家,全家感念老人的恩德,哭声一片。祭奠过母亲,张台望又端出父亲的灵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亲母亲,儿子不孝,让你们被奸人害死,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望你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全家人也跟着烧香祈祷,钟淑鲜除了自己磕头外,还抱着才几个月的女儿让她的头点了三下。堂妹手里还拿着个牌子,要往长条供桌上放:“爸爸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我也要给他烧香。”

力化为难:“二叔和奶奶不是一辈人,到冬至再祭奠他吧……”

姑娘的母亲顿时大哭起来:“……我的男人啊……他死得好惨啊,眼睛瞎了,还要挑子弹,狗日的日本人好狠心,刺刀穿过他胸门口啊……”

张台望听着二弟媳妇的哭诉也心酸,接过侄女手里的灵牌放供桌上:“都是被害者,都一样祭奠,你爸爸的仇,你堂哥早已经报过了。”

“哥,你给我爸报仇了?”

看着堂妹渴望的眼睛,力化点点头:“早报仇了!杀死你爸爸的鬼子只有一个,你哥杀死的鬼子有十几个,有一个,还是我亲自用刺刀捅死的!”

“哥哥,我谢你!”

见德珍给他下跪,力化立即拉起她,那边婶婶又给他作揖了:“大侄子,你二叔在九泉之下也要瞑目了……”

力化着急了:“别客气,都是一家人,抗日杀敌也是军人该感的事情是不是?”

张台望也说:“是的,日本鬼子、汉奸走狗、国民党反动派,是我们全家的敌人,共产党是反对他们的,所以是我们的朋友,以后要多帮助他们……”

他的话被打断,因为门被敲响了,声音不大,但是在夜晚,又是一家人沉痛时,老小都惊慌失措,万一被国民党听见可不得了。张力化走去把门打开,门没关就折回身来了,原来,他身后进来了阮相庭。全家都很惊奇,德珍蹦了了过去:“你还记得今天做七啊!”

阮相庭疲惫不堪地放下行李:“原来还说回不来,现在可好,解甲归田,彻底回家了。”

“怎么了?”张力化听出他话中有话,忙问。

阮相庭说:“我把哥的留言条第二天送给处长,他大发雷霆,我请假更请不动了,正在训我的时候,关医生去了,他就让我出去,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以后他也不找我了。隔两天就听说他到芜湖来了,却不准我回家,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阮相庭说话一向慢条斯理,让张台望听得着急,问侄女婿:“老人已经送上山,现在都做七了,你回来有什么用?”

“我要回来的时候他们不要我回来,”阮相庭委屈地说,“我不回来了,他们又要我回来——以后也不要我去了。”

张力化看见他的行李,什么就知道了:“你被开除了?”

“不止我一个,连同你的部下12个人,全让我们复员。”

听丈夫说可以不去了,德珍不以为然:“不去就不去,我也要生孩子了,一家团聚,好得很。为他们国民党干事没好果子吃!”

看着妻子挺起的肚子,阮相庭笑笑又叹气:“哪个不想回家?但是,哥也回家,我也回家,没工资拿,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张台望说:“回来好,不回来,就要被国民党拉去打共产党,那么缺德的事我们不干!我在商会还能拿几点工资,一家人喝稀饭总够吧。”

张力化说:“看看,是不能做点别的事做……”

德珍母亲心疼女婿,下了碗面条端来:“没吃晚饭吧,快吃。”

阮相庭谢过,却先给奶奶上了香,磕了头,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回家,家里有了几分生气。寒潮一过,小阳春的爽朗又回到家庭中,稀饭都格外香些,就着的腌菜花,力化一口气喝下两大碗。刚放碗,张台望就叫儿子,说想到陶塘散散心。可能操劳过度,父亲近来咳嗽,气色发灰,叫他看病,他说老病了,秋风一起就犯,没关系。今天太阳大,陪他走走也好。

穿过小巷,几分钟就到小陶塘了,两人沿着陶塘走,走在那为庆祝抗战胜利环湖建起的“威遐路”上,季节虽到秋的尾巴,可江南的秋来得迟,杨柳依旧摇摆着垂下水面的“秀发”,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她的婀娜枝条,周围房不高而风格各异,花不多而千姿百态,树不密而绿阴笼罩,力化看得心旷神,情不自禁地叫好:“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看它。小时候无所谓,转眼快十年没来镜湖了,现在看起来,这里真是天上人间。”

“这要感谢我们的老祖宗啊。”

嗯?见儿子疑问的目光,台望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张孝祥和不是我们的祖宗,八百年前也是一家吧?”

“是的,我小时候就听您说过,不是这个张状元捐献了百多亩田地汇聚成大小两湖,我们哪里能享受这样的美景?”

风和日丽,天高气爽,游人不少,父亲想了想,径直朝两湖间的大堤走去。然后说:“其实当初没有大小陶塘之分的,整个就是一个大玉盘。”

“啊?什么时候分成两块的?您以前可没说过。”

“那是清嘉庆八年,鸦片战争还没爆发哩,芜湖当时的关道宋镕在这当中建了一道土堤,把湖水隔成两半了,堤中还建了几座桥。”

“我记得是三座吧。”

“可惜,抗战中,留春桥和春在桥已经被毁掉了,现在只有个柳阴桥也破破烂烂的。”

“真正可惜,爸,我们看看那桥去。”

剩余的这桥实在不起眼,只是一道微微隆起的长条土坡,但是走上来,同时可以看见两边的湖水,阳光正照射在湖面上,如碎金落盘、波光粼粼,湖水更显得如绿绢碧缎一般,近处的树木房屋,远处的赭山,都倒映在湖水中,汇聚成了天上人间的美妙风光。只有几只游船如水鸟在湖面上嬉戏,在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打破了湖中的幽静……

“走,我们划船去!”

父亲的提议让儿子很意外,似乎,只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带他划过一次,现在怎么来了兴致?巨大的悲痛已经过去,现在应该释放一下沉痛的心情了,力化当即响应。他跑到柳春园船坞租好小船,父亲也赶到了。两人登船解缆,力化持浆,向湖中划去。

在父亲的建议下,小船靠上了湖心岛。尽管只有球场那么大的面积,但上面花草扶疏,还有一棵大柳树遮阴,空气湿润,阵阵清香,仿佛春天一样宜人。张力化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一把口琴,擦拭干净,然后吹了一曲《满江红》。

西洋乐器居然能发出苍凉的旋律,荡漾在一湖清波上。张台望总算找到了他一直想说的话题:“英雄真是英雄,写的词都充满了英雄气概,我真佩服岳飞。”

“我也是。一想起‘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句子,浑身就热血沸腾,”儿子放下口琴长叹一口气。

“他才是好男儿!”张台望对儿子说,“力化,你就这样窝在家里?”

“想我出去找事情做?”儿子说,“国民党天下,哪里不是助纣为虐?”

“如果,为共产党干事呢?”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儿子一点不意外,就等着他说话哩。今天带他出来是有目的的,家里人多,自己离家日久,又在国民党的最高军事机关工作,父亲要考察一下。力化收起口琴,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爸,你还不了解我?受你影响,儿子不是从小就向往革命?”

“九岁那年,你就吵着要到皖南山区打游击。”一丝笑意浮上台望的嘴角。

“是你不放我去的。”

父亲笑了:“你那时才多大?还没枪高哩。”

“全家流亡到武汉时,听说八路军办事处招收抗日军政大学学员,我不是还赶到汉口去报名的吗?”

“那时候民族存亡在即,总以为,国民党抗日的装备好些,所以,你姑父让你报考中央军校。”

“那时只想打鬼子!”张力化的眼睛闪光,“现在,我已经是国民党军官,人家肯相信我吗?”

老人肯定地点头:“他们信我,就能信你。当初,你也不是为了追随国民党,你是为了打日本人。”

“过去,我们家一向是共产党聚会的地点,爸,别瞒我,你参加共产党了吗?”

“没有,他们说,我保持中立,他们才便于到我家开展工作。”

“但是,我披了国民党的黄皮,他们就疏远了……你没看见?而今我家是门前冷落人马稀,说明他们并不信任你。”

张台望说:“不对,他们来找过我的,就在你奶奶去世那天。”

“方向明吗?”

“你还记得他?”

“瘦小、文弱,白皮肤、小眼睛,不喜欢讲话。”张力化。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还不是跟我姑父一样,都是逃避追捕的。”说到这里,张力化抱怨父亲,“你也不能什么人都收留,《农夫与蛇》的故事值得注意,那天到我家来抄家的,不就是你以前养的蛇吗?”

“方向明不同,是你姑父的朋友,来我家开办农民夜校时,他是老师。”

“啊,我知道,不是来上课的,就是来开会的。他们一来,你就让我到门口望风,看见可疑的人就喊:‘奶奶,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现在他可能是共产党的干部了,还记得我们?”

父亲点点头:“他没忘记我这老朋友,抗战时他来找我,还被国民党抓了。后来,被共产党营救出来,又派当涂的交通员小查来找我,要我继续帮助他们,特务来了,还叫他装的女人……”

“刘和平也没认出来?”

“就是怕他认出识破身份,所以营长送我们找到医生后,我就假意说要他报信,让他回当涂去了。”

张力化笑了,“爸,你也是个搞特务的材料。”

父亲给他轻轻一巴掌:“你才是标准特务!”

“不假。军校学的通讯,本来就是特别任务之一。这是国民党军队的紧缺人才,所以他们才舍不得放我。”

“国民党的天下长不了,你要是能为共产党做点事的话,也算为老百姓积德。”

“将来的天下,必定是共产党的。我们家的情况小查也清楚了,怎么这么多天了,他们还不与我们联系呢?”

“他是不是逃出去了?要是他……”

父亲也担心起来。两人的好心情笼罩了乌云,也不看风景了,也不说家常了,划船回家,没想到,当天晚上他们想见的人就来了。

夜已深了,女人孩子都上床睡觉去了,父子还在后院乘凉,下意识地在等待着什么似的。突然前面传来敲门声,由于通向院子的门开着,声音不大也很清晰,敲门声很有规律,每次四下,不多不少。张台望兴奋地说:“自己人来了!”说着就去开门。

闪进一个黑影,进门就握住他的手:“张大伯!”

张台望关上门就说:“想曹操曹操就到啊。”

说完他拉亮了电灯。电力不足,昏黄发暗,但小查还是一眼就看见堂屋墙上张老太太的遗像,桌子上的牌位还供着香火,他立刻跪在供桌下:“老人家,是我牵连了你!没赶上送行,现在补个礼吧!”说着,趴在地上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

张台望过意不去,拉起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提着脑袋东奔西走,不也是为我们穷人打天下吗?”

张力化也从后院走进来:“这里说话不方便,上楼吧。”

两人点头,进了院子,从堂屋后面上了楼,进入中间的客厅。这里是整条街的制高点,楼上居高临下,大家才轻松下来。

小查对张力化点点头:“张大哥,我要喊你长官吧?”

“而今我是一介布衣,能做你大哥已经荣幸了,你们说正经事吧。”见小查眼睛瞟向父亲,自觉地说,“我到下面望风去。”

见他下楼,小查才从贴身处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台望:“把你的情况汇报了,方向明很高兴,约你见面。”

“啊,太好了!”张台望接过信打开,凑到灯光下去看,举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几行字看了半天。

信很简单,这样写道:“张兄,久未谋面,很是挂念。得知身体安康,甚感欣慰。想去看你,身不由己,能否来我处一叙。切盼。”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简直就是一张便条。但是,张台望看懂了全部内容,知道每个字的含义。最重要的是,老朋友没有抛弃他,希望与他见面,这是难得的信任呀。

他兴奋地问小查:“向明在什么地方?怎么见他?”

小查说:“他在上海,今天我来,一是给你报个平安,另外,也问问你是不是愿意去见见他……”

“上次我已经明说了嘛,只要你们把我当朋友,我就一如既往支持你们。只要他见我,天涯海角我也去见他。”

“那就好。”小查从张台望手里拿过纸条,擦根火柴烧了。

见他谨小慎微,知道这是个靠得住的人,又追问了一句:“大概什么时候?”

“到时候他给你写信,地址哪里?”

“这里,陡岗正街12号。儿子回来,这一带安稳多了,他也不时有来信,能收到的。”

“力化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相信自己儿子?台望有点不快:“力化从小在这个家长大,小时候给他们站岗放哨,别看现在披身虎皮,他可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这不,辞职回来了!”

小查笑道:“其实,有他的身份掩护,你这里更安全些。”

两人再聊了一阵,再要安排他住宿,查效华说半夜出城安全些。张台望也不强留,却突然提起女婿,问他是否有办法给找个事。

小查心想,你儿子我们还不完全放心,怎么女婿也来了?但转念一想,张力化是号称在家养病的人,不便出去,如果他家有人能去芜湖外围工作,这边少了泄露的风险,外面多了个耳目,可谓两全之策,于是想到石原皋。问了他女婿的大致情况,然后说:“有个朋友与你们县长同学,看看他是不是有办法。”

两人下楼时,经过堂屋,张力化留住了小查:“你要赶夜路,吃碗面条再走吧。”

揭开盖着的大碗,热腾腾的面中还卧着三个荷包蛋。小查也不客气,稀里哗啦吃了,与张家父子握手告别。出了门,一片漆黑,冷风扑而来,但他感觉到了身后的温暖,快步融入到夜色中去了。

不久,张家就接到上海来信,父子很高兴,以为是方向明的,打开来,信却是写给芜湖谢县长的。信上说,有个朋友叫阮相庭,是尉官,想拜托县长找个事。下面署名是“老同学石原皋”,父亲这才给儿子说,上回托小查给女婿找事做的,没想到,他们还认识县长的老同学。

拿着这封信,阮相庭自己去了县市。县长是个儒官,仪表堂堂,温文尔雅。见阮相庭也一副斯文相,先有了好感,问他是不是愿意就任孙家埠联防主任。他是个谨慎的人,说回家商量一下,没有立即答复。

去还是不去,岳父先问他的想法,他犹豫不决:“联防,防什么?不是防共产党吗?”

“我们家没人是共产党员,但我们都是他们的朋友,干那事,不是把枪口对准朋友吗?”张台望斩钉截铁地说。

“不干!何况还在外地乡下。”德珍快人快语,抢着替丈夫说了,又问张力化,“哥,你说呢?”

“我说?可以去。”

妹妹、妻子、婶婶大吃一惊,这几个是极其崇拜张力化的女人,想不到,他竟然同意阮相庭去打共产党。张力化笑了:“阮相庭的工作是哪个找的?”

“县长啊。”德珍回答。

“是谁让县长给他找工作的?”

钟淑鲜说:“是一个姓石的人给县长写了信……”

“谁让他写信的?”

“我委托的查效华!”连张台望也给儿子绕住了。

阮相庭突然明白了:“其实,这是共产党给我找的工作。他们不会是考验我吧?”

“那就看你是不是经受得起了考验了。”张力化给大家分析,“他们给你事做,当然不会给你个与他们作对的事,相反,一定希望你对他们有帮助,干事不在于什么地方干,而在于你怎么干……”

德珍糊涂了:“联防主任除了防共产党,还能防谁?”

“遭害百姓的绝对不是共产党,而是土匪……”

“我知道了。”没等大哥说完,阮相庭明白了,“把共产党当朋友,把土匪当敌人。”

盼星星盼月亮,等到方向明的来信,已经是1947年春天。力化带着妻子与女儿刚从镜湖划船回来,进门就见到父亲神秘的笑脸:“方向明来信了,让我去上海见他。”

张力化接过父亲的信一看,也只是一张便条,上面写着:

“张兄:

阔别多年,十分想念,月内是否有空来我处一叙?你到上海纺织大学找陈维稷教授,他会带你找到我。见面再叙。”

依然没有署名和日期,但如明灯一般照亮了张家。张台望兴奋地说:“我们一起去!我要向他引荐你。”

力化摇头说:“爸,这不合适。”

“怎么?”

“人家没叫我去,要遵守他们的纪律。”

张力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父亲是否能见到方向明没把握。共产党是否接纳他也没把握。因此要父亲多个心眼,不见真人不露相,真正见了方向明,再向他们引荐儿子。

把父亲送上火车,张力化就开始耐心等待,从来没有这样度日如年。其实才过四天,父亲就回来了。一到家,父亲就进了他的房间:“是他是他,我见到方向明了。就连我问他妹妹的事他都知道。十多年没见到他了……他更瘦了……共产党没忘我这个老朋友,要是早遇见他,也不必东跑西颠的了,如果我们还在家的话,说不定,你二叔也不会死在日本人手里……”

说起在上海见方向明的经过,父亲滔滔不绝。张力化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乘他喝茶才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起我的事了吗?”

“当然说了,我还能把儿子忘了?”张台望放下茶杯说,“方向明要我协助他们活动,我就向他推荐你了,我用身家性命担保说:‘儿子会跟我们一条心的。’他说大致了解了你的情况,既然相信我,难道不相信你吗?所以让我带你去见他。”

张力化听到这里,也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去?”

父亲跟他开了个玩笑:“你娶媳妇也没这样着急啊!”

等真见到方向明,张力化突然腼腆起来。到过他家的革命人士不少,当年他们都是叔叔辈的人,姓名与真人也没挂上号。这么多年过去,各人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看着面前这人文弱得很,但那眉宇间却透出一股不威自严的气质来。

“长官好,张力化前来报到!”为打破这尴尬,力化敬了个标准军礼。

“坐,坐。”方向明平静地招呼张家父子俩,又补充一句,“我可不是长官,只是个组长。”

张台望笑道:“你比力化只大十岁,叫叔叔他吃亏,叫哥哥你吃亏……”

“就叫我老师吧,教了多年的书。”方向明变通地说。

张力化轻松下来,决定先拿王盈潮当话匣子:“我姑父一向佩服方老师的……”

“啊,王盈潮参加革命也很早的,还是江苏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可惜脱离组织好多年了,现在人在哪里?”

张台望抢先说:“他还在闹革命哩!”

“在哪儿闹革命?”

不仅方向明不解,连儿子也莫名其妙,张台望哈哈一笑,他也知道,毕竟是两个阵营的人,才走到一起,也算是小范围的“国共合作”,需要一个沟通的过程。最好的中介就是双方熟悉的人,正好趁这时间,把妹夫的情况作个汇报,于是说:“他在革自己的命!”

看两人愕然,张台望也不卖关子了:“他逃离虎口后可辗转了十一个单位了,他到军校教书,才动员张力化报考了军校。”

张力化明白父亲意思了,介绍姑父情况,也为了说明自己经历。于是补充道:“姑父是1936年进武汉军校的,这是土木系的陈诚培植个人势力的阵地。不过,那时校长刘绍先是一个有爱国思想的军人……”

“可惜,刘校长被军统收买的医生毒死在重庆医院里了。”见他们也意外,方向明却说,“继续说你姑父的情况吧。”

张力化继续往下说:“姑父当时教二炮兵队的‘训育’课,这些学员是以前东北军的低级军官,家乡沦丧,又受蒋军的歧视,对‘安内攘外’的反动政策很不满。姑父利用这情况,在课堂上大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历史,选用了《大众生活》、《世界知识》、《新学识》、《初生》等刊物作为教材,上面的抗日救亡文章很有鼓动作用。一天半夜里,他们居然群起而喊‘打鬼子!打鬼子’,直到值星官鸣枪才平息了那次‘闹营’事件。”

见严肃的方向明也微笑了,张力化就继续说下去:“1937年,冼星海率领的抗日宣传队来到武汉,姑父还请他来学校教唱《义勇军进行曲》,邀请了进步演员王莹来演出《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

张台望补充道:“那时候,王盈潮也打算回皖南去找党归队的,可是南京沦陷,我一家人都找到武汉,成了他最大的拖累。”

“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广东志隆,”张力化说,“听说姑父在军校办墙报,就把南方的进步书刊及资料寄给他,充实了他的教学内容。他也写信告诉我,他的火炬壁报很受欢迎,歌咏队传唱的都是左翼作家创作的红色歌曲,到处是《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黄河颂》等歌声。他尽力保护进步学生,甚至公开购进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论新阶段》等书籍,引起了国民党右翼的嫉恨,特务对他多次威胁利诱,逼着他写反共文章,他只有辞职……”

“以后到哪里去了?”方向明急切地问。看起来,他很在乎一个老朋友的去向,其实,他是想通过这来考察张家父子。

下面的情况张台望清楚:“1941年秋,一大家人生活很困难,我们学会了卷烟技术回到武岗,收购了一个安徽老乡的旧铺面,生产了‘安安牌’香烟站稳了脚跟,维持了一家人温饱,发展成为三个姐妹工了工厂。”

方向明微笑着说:“文人办企业,不容易。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俗话并不是真理。”

“对,他自己闹革命也在那段时间。”张台望继续介绍道:“1943年10月8日,是王盈潮跟我妹妹结婚的日子,他和我妹妹商量,他还想回去找组织,支取了一些钱作为回苏北的路费,当天晚上开了一个全体工人会议,先讲了一通工人创造财富的道理,又说安安卷烟厂能有今天,应归功于工人的努力,财产归大家公有,凡是参加劳动的人都有份,把财产交给大家,推举一个师傅经营管理分配。”

方向明说:“这个王盈潮,想先实行共产主义,行得通吗?”

张台望说,“果然,工人们听了哈哈大笑,没有一个相信的,有的说这责任太大,没有人负担得起。还有的说工厂开始共产,国党政府要治罪的……最后有人建议:‘如果真要为我们解决家庭困难,就帮我们开个卷烟铺子,让我们的家属经营。’他毫不犹豫地把设备、材料等分了一部分给他们,支持他们办了一个‘哈哈卷烟店’。渐渐的,工人们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烟铺上,最后一个个都离开了我妹夫的烟铺,去搞他们自己的去了。”

“哈哈,彼兴此伏。”不苟言笑的方向明也乐了。

“是啊,有人笑他:‘有财不发,有福不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后悔,后来,烟铺被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官兵抢了,烟叶也被他们当柴草烧了,他带着一家老小到了贵州,用我的设备继续搞生产……”

“这也说明,建设共产主义社会,不是几个人能办到的,需要从根本制度上解决问题。只有砸烂一个旧社会,才能建设新的国家,只有建设起新的国家,才能从根本上建立起人人平等的制度。”方向明趁机给他们上政治课。

张力化不失时机地表态:“方老师说得太对了!您是姑父的老朋友,又长期搞革命,思想水平也比他高多了,我们特别敬重您。”

“难道,你今天就是来恭维我的?”

方向明的一句玩笑话,让张力化的拘谨彻底消除了:“我长期受姑父的革命思想熏陶,找您就是想投靠共产党,希望能为老百姓做点事。”

“你姑父都发展他的资本主义去了,你为什么愿意为共产党干事?”方向明转而问。

“因为你们的宗旨是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张力化不假思索地回答,“国民党曾经作为国共合作的革命联盟,也曾发挥过积极的作用。但是,老蒋是个政治流氓,尽搞阴谋诡计,反复背信弃义,用尽一切手段对付曾经的同志,使孙总理缔造的革命政党变成了一个***政党了,我不愿意为他们卖命了。”

见方向明沉吟不语,张力化进一步明确表态:“现在他们发动内战,我不能跟着他们屠杀自己人,所以才辞官回家,今后我就听你们的。”

方向明这才问他:“国民党里,像你这样有二心的人多吗?”

张力化回答:“国民党本来就是成分很复杂的党,国共合作时期,他们中的左派和共产党人也不少,而今处处有矛盾,处处有缝隙,都是可以利用的,所以进步青年们实际上都很苦闷。”

方向明听了他的经历、对时局的看法、对自己前途的打算,觉得与调查来的情况吻合,是个是非分明、有胆有识的进步青年,只要善于引导,是能够为人民办事的。于是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愿意与我们一同战斗,我代表党组织欢迎你!”

说着,他站起来伸出双手,张力化也赶紧站起来,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父亲也很高兴:“快谢谢方老师啊!”

“可不要谢谢我。”方向明说,“为共产党办事,随时有掉脑袋的危险啊。”

“你们冲锋在前,我已经迟到了。大丈夫一言九鼎,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患难见真情,革命没先后,遵守党的纪律,忠诚党的事业,严守党的机密就是要点。”方向明严肃地说。

张力化也坚决地说:“绝对服从一切命令,您指示吧。”

“对,需要我们干什么,方老师说吧。”张台望也站起来了。

“请坐下,都坐下。”方向明作了个下按的手势,三人落席后他才说,“现在形势不错,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挺进豫西,陈粟的华东野战军进军苏皖地区,西北东北的解放军也发动了进攻……总之,人民军队已经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阶段了……”

“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秋”,张力化大吃一惊,这几个月对外面的局势太不了解了,方向明别以为自己是个投机分子,看见国民党大势已去才来投靠共产党的,那么,他就不会信任自己了。

方向明似乎洞察了他的思想,接着说:“中共中央华东局根据形势的发展,二月份成立了国民党统治区工作部,简称为国区部,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上海、南京、芜湖等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区开辟‘第二战场’,组织进步力量,开展反美反蒋斗争,配合人民解放军战略反攻。”

父子相视而笑,机密都说出来,对他们是信任的了。果然,方向明近一步交代任务:“我任华东局国区部上海组组长,要建立芜湖地下交通联络站,就依靠你们张家父子了。尤其是需要力化的支持。”

“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吧。”张力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需要你卧底!”

“什么?”他明明听清楚了,却又不愿意相信,“卧底?”

“对,你进一步打入国民党内部,埋伏下来做内应。掌握更多情报提供给我们。”

“让我当密探?”

“那是旧时说法了。”

“说得再好听,卧底也就是间谍,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力化不便说下去了,中校军官是国民党军衔,现在他是投诚而来的。

当父亲的看见儿子随时可见外露的牙齿包紧了,如同嘟着嘴生气的模样,提醒他:“力化,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就要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啊。”

“那就是说,我还是要回到我深恶痛绝的地方去?”父亲为他打了掩护,力化还是犟着脑袋说话。

方向明不动声色地说:“是的,我们需要你掩护我们建立一条畅通无阻的交通线,必须得打入敌人内部。”

“千方百计摆脱了他们的控制,现在又要去夹着尾巴做人?我不干!”

张力化实在没想到,他追寻来上海,却要他又回南京,太失望了,太意外了,太不可思议了。见对方态度严肃,没有回旋的余地,心想,此地不留人,总有留人处,父亲稳坐着不动,他可坐不下去了,板凳一推就往外走。

刚迈出门,迎面就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双手一张,就把他拦住:“请问,您找谁的?”

门外还有监视的?力化更不快了,手一挥:“找错门了,我回家!”

“力化,你怎么……”张台望出来,见来人喜出望外,“陈总回来了?”

“老乡啊,是贵公子吧?”被称之为老总的人微微点头,“有话屋里说吧!”

“没什么可说的。”张力化依然气鼓鼓的。

“主人才回来,客人就要走?不是陷主人于不义吗?”陈总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轻声道,“请不要这样……”

台望就势拉着儿子进了门。陈总进屋关上门,随他们走进里间,见方向明也气得闷头喝茶,为打破僵局,先向青年人伸手:“张力化先生,欢迎你!”

是作为组织欢迎?是作为主人欢迎?力化不好拒绝,勉强伸手,软软地才握住,一边的方向明说话了:“才分配任务就撂挑子的人,我们不欢迎!”

“不是撂挑子,我是不愿当间谍!”力化立刻甩了来人的手。

这样的人还想进我们地下组织?方向明把茶杯盖往桌子上一搁,话音也同瓷器破裂的声响那么刺耳:“对工作讨价还价,你有没有组织原则?”

“这不是讨价还价,要想荣华富贵我就不到这里来,苦和累不要紧,哪怕派我上前线……”

陈总明白了,上次张台望到上海是自己带给方向明的,也听说了他要推荐儿子的事,自己和方向明商量过作出的决定,当事人还没进入角色就被推翻,于组织于个人都不利。他打断力化的牢骚,对一旁尴尬的台望说:“我与贵公子初次见面,您还没介绍吧?”

“呵,是的是的,这是陈维稷先生,中国纺织工业公司陈总工程师,也是交通大学纺织系主任。”

陈维稷对当父亲的笑笑:“您儿子我早就知道的,现在我们是同志了,都是卧底之人啊。”

力化奇怪了:“你也卧底?”

“在下就职的单位都是国民党的,我在其间为共产党搜集情报,不是间谍是什么?”陈维稷说着,掏出一盒555牌香烟,给张家父子敬上,两人都不抽,自己点了一根,左手夹着,头朝里面一偏,右手优雅地摊开示意了一下,力化被他非凡的气质吸引,情不自禁地坐下来。

张台望家中只有这一个男孩,从小娇生惯养,知道他脾气不好,所以大事都在外面与他说。今天这样的安排出人意料,儿子强烈的不合作态度也猝不及防,正觉得对不起人,陈总进来打了圆场。趁机疏导儿子:“陈总可是我们安徽老乡啊,人家复旦大学毕业,留学英国学的纺织专业,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任过教授,办过《天下日报》、《起来杂志》等进步报刊,不仅在上海纺织界大名鼎鼎,在全国也是真正的社会名流啊。”

“呵,不值一提!”陈维稷爽朗地一挥手,“要说起来的话,我们早就是同志了。”

“同志?”力化心想,我还没答应加入你们组织哩。

“怎么不是?你在长沙浴血奋战的时候,我在泾县云岭新四军军部礼堂做抗日救亡报告,我们是不是异曲同工?”

力化紧闭的嘴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在新时期新任务中,我们不能携手并肩吗?”

“那……您带我加入解放军吧,我情愿去当个普通一兵。”

方向明也冷静了,说:“一份有价值的情报,可以保护千百个解放军的性命。”

陈维稷也说:“我们有千千万万百姓可以参军入伍,而我们能打入敌人内部的寥寥无几,我也不行。你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张力化踌躇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密探总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

台望也觉得儿子太偏执了,这些人是朋友好说话,否则凭他态度,在哪个政党的领导下都要倒霉的,于是插话:“你还有国民党的职务,算不得回头,古往今来行侠仗义的人,忍辱负重的多了去……”

方向明觉得他比喻不当,赶紧岔开:“古人卧底,只是一种生存状态,而我们是革命的需要。”

“当我们投身革命的时候,就决心把一切交给共产党了,为百姓能过安稳日子,如果个人委屈不能抛弃的话,我现在就送客!”

看见陈总站起来了,摁灭香烟又优雅地伸手,力化犹豫着,终于没有站起来,反而把面孔转向方向明:“用什么办法回去?”

父亲放心了:“你本来就是回家养病的,身体好了,自然可以回去嘛。”

陈总台手拍拍他的肩膀:“没问题,你有资历有水平,我们还有些上层人士,到时候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方向明说:“那以后再说,我们当前的任务,是先把芜湖交通站建起来。”

张台望也高兴了:“我们家一直是你们的落脚点,就设在我们家吧。”

“你们家现在安全吗?要知道,上次小查去就遇到了危险。”方向明问。

张力化有点得意:“我家又来军车又放枪,大概把特务镇住了。”

做父亲的低调些:“大概,是因为力化住在家里,他毕竟没有全卸公职。”

“嗯,我们可以利用这点优势。”方向明想了想又说,“但你家地势高,如果开辟交通站,人来人往醒目……”

“听说你家房子多,不如开个商店,进货出货,来人也不显眼。”陈维稷出了个主意。

台望豁然开朗:“普通商店进出货物量不大,不如开个米行。芜湖是米市,家家户户都要吃饭,多是农村人送米来,陌生人来往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这个主意好!你们就回去筹备。”方向明马上给予肯定。

陈维稷说:“我党敌后工作丰收在望,取名‘聚丰粮行’如何?”

“这名字好!”父子俩异口同声。

陈维稷哈哈一笑:“初次见面,我应尽地主之谊,请你们到舍下吃饭去!”

父子赶忙推辞:“不用不用,我们还要赶回去。”

“我是真心诚意地请你们,现在回芜湖也没车了,我弟弟最近出差去了,今晚你们再回来睡。”

他说他家在澳门路106弄A23号,但家里人来人往很复杂,久居不安全,所以让方向明住弟弟这里,但没什么吃的。张家父子都说免了,如不能回芜湖,在外面找旅店住,但他不依,执意要张氏父子去他家:“以后我到芜湖去你们家,还能不在你家吃饭?”

方向明也劝道:“我这里太简陋,到外面吃饭也不安全,就到陈教授家去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父亲跟在陈维稷后面先出了门。

张力化跟在后面,正要出门,见方向明没动身,问他怎么不去,陈维稷回头代他回答:“为了保密安全,他呀,一向深居简出。”

张力化也站住了,见他们两人出门了,这才对方向明行了个军礼:“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

老方的不快一扫而空:“咳,以革命大业为重,我们都不计较好吗?”

“好!”力化说完,与他握手道别,这才出门。一条大路笔直向前,父亲与陈维稷走在前面,后面还有两个男人,开始没在意,他加快步伐跟上去,却见两个黑衣人交头接耳说什么,看着不太地道,脚步放轻,尾随其后,就听到他们的低语。

一个问:“他带的个什么人?过去没见过?”

另一个答:“不管,只要盯住姓陈的就行了。”

有人盯稍!张力化想转身回去告诉方向明,又担心前面两人的安危,只有与他们一步不拉。只要救了教授,他自然能通知方向明转移的。眼见四人上了大路,正好来辆电车,他们都上去了,他也在关门前一瞬间挤了上去。

张台望松了口气:“怎么慢吞吞的?差点赶不上这趟车了。”

“上错车了,赶快下去吧!”张力化一步跨到陈维稷边上。

“不错啊……”陈维稷正要申明,被张力化踩了一脚,随着看去,后上车的两人很不自然地转过脸,马上明白了,赶紧说,“你带我们到哪去?”

“王处长来电话,要我们赶快去司令部,他在作战处等我们。”

张力化故意粗声大气说话,司机听个一清二楚,赶紧叫售票员开车门:“让这三位先生赶快下去换车吧。”

三人刚下车,车窗掠过两张惶恐的脸,一转眼就被电车带走了。

陈维稷擦了一把汗:“力化,你真机灵。”

“你赶快通知方向明转移吧,我们走了。”张力化说着,拉了父亲,随意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头看去,陈维稷拦了一辆小车,朝来路疾驶而去,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父亲感叹道:“大上海也不平静啊,还是我们那里安稳点……”

儿子什么话也没说,暗暗拉了父亲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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