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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开店

回芜湖后,家中就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后面的一间屋窗子堵上,门加挡板,就成了仓库。前面大堂屋开成门面,大门换成铺板,请人写好招牌,再把箩、筐、斗、升等小物件配置齐备,就开始进粮食。

张台望在商会工作,平时仗义执言,扶危济贫,人称“张公侠”。他要开米行,自然有许多朋友帮忙,有人联系寄售稻谷,有人给他找碾坊,有人为他提供代销大米……不多的本钱就囤积了一些粮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老板。方向明在芜湖被捕过,对这里心有余悸,来信让张力化去上海接他。这天一早他特意吃碗蛋炒饭,到楼上换了身长衫,再头戴礼帽下楼,见父亲盯着他,笑问:“爸,你看我像生意人吗?”

父亲好奇怪:“你怎么这身打扮?穿军装也省得惹麻烦啊。”

“我还就想惹点麻烦!”力化见父亲不解,说,“以后来来往往是家常便饭,只有到宪兵队报到一下,以后进出才方便。”

父亲不懂儿子的话意,自己也忙着上班去了。张力化买了轮船票,上了太古码头,正剪票的时候,两个巡逻的宪兵走了过来,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宪兵拦住他问:“干什么的?”

他目不斜视,口气很硬:“做买卖的。”

“到哪去?”

“上海。”

“干什么?”

“做生意。”

见他如此傲慢,礼帽都不摘,宪兵大为光火:“你哪是商人?我看你是当兵的!”

“不错,就是当兵的。”张力化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啊,”宪兵队长大喝一声,“给我抓共党!”

“谁说我是共党?”张力化挣脱近前的宪兵,大声嚷道,“叫你们长官来!”

又来两个宪兵,见他居然还敢反抗,一起拥上来,正要上船的一个农民躲避不及,两筐鸡蛋被他们撞翻,满地鸡蛋清、鸡蛋黄,心疼得大声哭喊:“我的鸡蛋呀……”

宪兵哪里管他,冲过来围住张力化拳打脚踢,将他捆了起来。

张力化哪受过这等气,虽然不能动了,嘴里还叫喊着:“连老子也敢抓?你们胆子不小啊……”

小队长见他嘴硬,用枪托朝他砸了一下,力化头上立即流血了,正伸手去捂住,又遭受到狠狠一击,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等他清醒过来动弹不得,倒在黑屋一角,门缝隙里透进几丝亮光,显示出还是白天。他躺在地上,头昏眼肿浑身痛,气得直咬牙:一个国民党军官尚且受莫名其妙的毒打关禁,老百姓还有日子过吗?如此风声鹤唳,离倒台的日子真是不远了……

正想着,门开了,有人叫他:“滚出来,提审了!”

他就等着见到他们的头子,于是挣扎起来,摇晃着身子,随一个宪兵走进隔壁房间。一个军官坐在桌子边,见面就把桌子一拍:“叫什么名字?”

“张力化。”

“哪来的?”

“芜湖。”

当官的再把桌子一拍:“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你要我说实话?”张力化冷冷一笑。

“当然。”以为对方被自己吓住了,那家伙凑过来说,“坦白从宽。”

“你们听着!”张力化一字一字说,“第二十军军官教导总队教育委员……”

“哪个部队?”当官的下意识问道。

“第九中队队长……”

“国军?”

“中央军校调查处监察官……”

“你,你你你……”对方听一句,心里打个疙瘩,最后吓得起身道,“真的假的?”

“证件在我衣服口袋里。”

他赶紧把张力化的绳子解开,端来椅子,力化坐了,掏出证件扔到对方脸上。那人捡起来就走出门去了。很快,就听见走廊里传来的斥责声:“他妈的一群废物!真正的共产党一个抓不到,竟然给我抓来自己人……人家什么人?连总裁都送签名照给他的,你们晓得吗?我都不晓得,还不快把他放了!”

一定是这里最大的官在喝斥,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张力化暗自好笑。原来姓苏的家伙查了自己住所,难怪他能亲自到芜湖来,难怪再也没人给自己家找麻烦,难怪……还是有张护身符好啊,回家得把这尊菩萨的照片供起来……

审问他的队长小跑进来赔礼道歉,又把抓他的几个宪兵大骂一顿,亲自开车要送他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你耽误了我的正经事,我要赶紧去码头!”

队长点头哈腰:“对不起,长官,轮船早开了。”

“去汽车站!”

“现在……汽车……也没有了……”

力化头疼得要爆炸一样,眼睛也睁不开,也不与他们啰嗦,挣扎起来往外走。从玻璃窗的反射中,看见一个大头的怪物:芭斗大的脑袋上鼓起一个大包,一只眼睛乌青,脸颊一片血污,暗自摇头。这副模样,上了车船都要被当成共产党嫌疑犯,走上大街也太引人注目,即使有车有船也无法去上海了。于是大叫一声:“送老子回家!”

队长正想表现表现,赶紧把车开他身边,亲自给他开了车门,亲自开车把他送回家。车到张家门口,刚停稳,就听家里大哭小叫,力化着急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宪兵队长也好奇,想见识一下这个特殊人物的家庭,下车与他一起进了屋子。进门一看,楼下的桌子板凳四脚朝天,女人与孩子在哭泣。

堂妹嘴快,抢上前说:“哥呀,我们家遭抢了!”

“谁敢来抢我们家?”

妻子在后院,听见丈夫回来了进屋来,看见他身后的军官,心里的火腾地冒了出来:“这家你管不管?!”

“这是在下的妻子,”力化介绍着,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宪兵队长这回要见义勇为了:“哪个胆大包天?竟敢欺负到党国的长官家里来了?”

“长官?”钟淑鲜冷冷一笑,“来抢劫的就是个长官,说一口四川话,米行还没开,他们就闻风而至,车拉人扛,一上午抢去二十袋大米。”

力化问:“,没问他们要钱?”

“这些家伙说,他们从来没买过米,到我们家来拿米,是看得起我们……”

“这不是抢劫吗?”张力化转过头来对宪兵队长说,“你们是管理军队的警察,也不管管部队的军纪?”

“回去一定禀报,查查是哪个部队干的坏事,一定要让他们把米钱付上。”队长说完退出房间,开车走了。

见他走了,力化才坐到堂屋的椅子上呻吟,家中人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几个女人吓了一跳。他把大致情况说了一下,堂妹赶紧到后面去,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喊:“大伯,不好了,哥哥挨打了,头肿得像芭斗那么大了……”

“小妹,别喊,医生在给爸爸看病……”钟淑鲜叫住她。

“父亲生病?”听妻子这么一说,力化站起来也要上楼,“我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妻子也跟在他后面上楼去:“被那帮鬼孙子气得吐血了……”

力化三脚并成两步上了楼,扑向父亲房间:“爸爸,爸……”

请来的是名医李少白,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竖立一根指头让他禁声,埋头写药方了。力化看父亲睡在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不禁悲从心上起,眼睛潮湿了,难过地低下头,就看见床前的痰盂清水里浮着血花,端起就要出门倒去,妻子接过来端走了。

李大夫把药方开好了,力化把他请到自己房间才问:“家父病情如何?”

大夫坐下沉吟道:“两家不外,实话实说:令尊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心肺都不好,受了强烈刺激,气管扩张,导致吐血,让他多休息,慢慢调理吧,当然要吃好休息好。”

“啊,谢谢大夫。”

“你的外伤是怎么弄的?”李医生说着又给他把脉。

“还不是拦路的狗咬的!”见大夫微笑了,他说,“你是笑我们狗咬狗是不是?”

“令尊敢为老百姓说话,我一向敬重他,怎么会将他的爱子当成狗哩?”大夫认真地说,“我笑的是,你这样的身份与地位尚且受欺负,这世道,哪有百姓走的路啊。”

力化若有所思,正要说什么,医生把他的处方也开好了,说他有胆石症,要注意休息与饮食,看外伤,徐少鳌是行家。张力化觉得自己伤筋没伤骨,只要到张恒春药房买几块膏药敷外伤就行了。大夫推开力化递来的出诊费,说他妻子已经给张台望付过了,给他治病只是顺便,也不再收。

送走了医生,妻子倒了痰盂也上楼来,接过两张处方就要去抓药。力化说:“你请医生已经跑了一趟了,让别人去吧。”

钟淑鲜定定地望着他:“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还有那个?”

“堂妹去吧。”

“她孩子更小,你这样子怎出门?”

力化无奈,只好掏钱,妻子说她有钱。丈夫奇怪了:“父亲跑两趟上海,我又去了一趟,家里又是置办米行开业的设备,又是购米,已经山穷水尽,哪里来的钱请医生抓药?”

妻子凄楚一笑,伸出胳膊,力化恍惚觉得少了什么,愣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的银镯子?”

她点点头:“你们事要紧,你们爷俩身体也要紧……”

“苗家人的银首饰可是女人的……”

“我现在已经是当家婆子了。”淑鲜笑着安慰丈夫,“不带首饰没关系……”

“跟着我受苦了……”力化一把拉住妻子光秃秃的手腕,动情地说。

妻子另外一只手递给他一张纸条:“抢米军队的车牌号码。”

“你真能干,”力化喜出望外,拿起纸条,“真是我的好太太。”

“丈夫是德才兼备的好男人,家庭是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很知足……”她抽出手来,抚摸着丈夫脸上的累累伤痕,心痛地说,“你休息吧,我去抓药。”

他听话地躺到床上,见妻子下楼去了,又放心不下父亲,进了他房间,脚步声把床上的人惊醒了。张台望朦胧中睁开眼睛,就要坐起,疑惑地问:“你是哪个?干什么的?”

连父亲都认不出了,力化心酸地说:“我是你儿子,爸爸,躺着别动。”

“你,没接方向明去?”

“半路上被宪兵当共产党抓了、打了、关了,”

“这样子怎么出门?”当父亲的就要起来:“我叫你穿军装不听。”

“我不是说了么,我要到宪兵队报到的,以后他们不敢再惹我了。”

“你这是何苦?太危险了!”父亲说着就要起床,“你不方便去上海了,我去。”

“爸,你不要命了?!”儿子大叫一声,把父亲吓了一跳,又躺下了,“我是外伤,你是内伤,医生要你好好休息……”

见儿子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躺下了。但又心疼儿子,问他伤着哪里没有,更为米行前途担心。

张力化安慰他:“没事的,我们挨打都是好事。”

“你说胡话吧,人受伤,要花钱,好什么?”

“宪兵队长开车送我回来的,没人敢碰我了,我们家也更安全了。”

“上次和平不也开车来?还放了一枪,也不过安静了几天。抢米头一开,以后生意能做吗?你来装,他来拖,我们家有天大的粮仓也架不住这样折腾,全家喝西北风去?”

“所以,面对着一群狗,我们得变成老虎才行。”力化想了个点子,“干脆,让利给他们,有好处大家都来,薄利多销,也便于我们了解各处吃粮人数,掌握他们兵力。”

“嗯,我们开米行,本来也不为赚钱,”父亲的顾虑更多些,“军警宪特都来买米,交通站不是容易暴露吗?”

“哪个部门买米长官亲自来?再说,我们还可以送米上门。”

“也好,就便深入他们内部打探消息。”张台望还担心接人的事,“到上海事怎么办?”

“只有写信说明情况。”

“嗯,家中损失几千斤米,元气大伤,一时也无法开张。”

张力化忍住疼痛宽慰父亲:“爸,放心,淑鲜把抢米车牌号码记下来了,宪兵为挽回面子,他们一定能追回米钱的……”

“那就好,你媳妇有文化,会办事……”说着,张台望剧烈地咳嗽起来,力化连忙给他倒水、捶背,安抚他睡觉后,才回到自己房间,马上写了封信让陈维稷转,用隐晦的语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信邮出去一周后,他的伤还没好,查效华就来了,他是挑着一担米来的,一进门就喊:“张老板,给你送米来了——”

张力化赶紧接过他担子,把他迎到楼上看父亲。吃了药,将息了半个月,张台望见小查来就起来,弄得小查不好意思:“张大伯午睡呀?我不该上楼把你吵起来。”

看力化要实情相告,张台望使了个眼色,把儿子制止住了:“这两天偶感风寒,身体有点疲倦。”

“那,你要休息,有事我与张大哥说就行了。”

“别走别走,我也该起来了,再睡,骨头也软了。”说着张台望下了床,三人就在他房间说话。

小查坐定了说:“开米行是个好主意,以后我们来就方便了。向明同志要你们先开张,对外,就说董事长是上海老板,全权委托你们经营,他有时间再来查看经营情况。另外,想办法用销售的名义打通与地方军警的关系,让他们做这里的常客,只要给点好处,他们就是这里的保护神。”

力化与父亲对望一下,发出会心的微笑。小查以为他们顾虑重重,赶紧解释说:“不必担心他们进出影响我们联系,从来买粮食的就不是当官的。再说,你们可以采取送米上门的办法。方组长指示你们,赶快开张,不要等他来了。我们的联系渠道虽然放在你们家,也要高度隐蔽,如果人来人往不方便时,是不是找个地方临时传递文件?”

张台望思索一下,带他们下楼,来到后院厕所,侧面窗帘下垂的地方,左掏掏右晃晃,抽出一块砖头,给他们说:“这里原来就松动了,你看,只要抽出砖头,就可以放情报。小查来试一下。”

小查走过来,身子靠着窗户,似乎看外面的风景,手伸到窗帘下,很方便地抽出砖头,里面是空的,一本书都能放进去。

张力化说:“不知道内情的,看不出来你在这里做手脚。”

小查住下,换了长衫,对外就说是上海老板的弟弟。张力化在耿福兴楼上开了包厢,发了帖子,请军警宪特的头子于米行开张那天来喝酒。

择了个好天气,一大早,“聚丰粮行”的招牌挂了出来,鞭炮一阵鸣响后,铺板取下就开张了。街坊邻居、同道好友、商会同仁都来庆贺,送红包的、送匾的络绎不绝。张家当即请他们进入耿福兴酒楼。中午摆了七桌。张台望陪同其他地方名流在大厅,张力化在包厢陪军警宪特的头子们。来的都是上层头子,连唐玉昆也没缺席,张力化的好友刘和平只能算陪客了。

大家一起举杯,都冲着张力化喊老板。张力化连忙推出小查,说:“这么大个米行,贫家小舍可开办不起,我与家父只提供场地当账房伙计,上海的大老板有急事不能赶来,今天派了他的小兄弟袁二老板来给大家道谢。”

小查长衫一穿,清秀儒雅,操着上海官话说:“芜湖是鱼米之乡,中国四大米市之最,家兄借贵宝地开个小店,还仰仗诸位长官多多关照。以后贵单位的粮食全部由鄙店包了,一定供应质量最好的上等米面,由鄙店亲自派人给你们送上门去,只收成本价,其中利润,全部奉送给各位长官喝茶……”

他这么一说,在座没有不高兴的,只有刘营长故意板脸:“我那里也有几百号人,离得太远,力化老兄送不送?”

张力化很爽快地说道:“你借个车来拉就是了。”

小查赶快补充:“一视同仁,一样对待。”

说完他一一敬酒完毕,再到别的桌子上去了。走了外人,唐局长才举起酒杯面向张力化:“唐某手下以前多有得罪,鄙人还没负荆请罪,却先来叨扰,张长官如不计前嫌,请干了这杯。”

张力化起身,酒杯低过他的杯子,谦恭地说:“张某实在是在汗颜,唐局长为党国效力,大义灭亲也是应该的,何况不知者不为错。”

他刚喝完这杯,宪兵大队长也站起来了:“要说有罪,我更有罪。手下他妈的是一群王八蛋,居然敢打张长官,真他妈的是……”

说着,一看张力化杯中没酒,就要给他倒,张力化赶紧捂住杯子:“我是不喝酒的……”

“不喝酒你刚才喝的什么?就给唐局长面子?”

见宪兵队长要撒野,张力化赶紧端起空杯,翻转过来亮了杯底:“适才冒犯各位了,只是白开水。”

“岂有此理,主人竟然用凉水糊弄我们!”

“这酒喝得还有什么意思?”

大家七嘴八舌地乱嚷,有人居然站起来装着要离席。刘和平一直站在张力化的身边,直起身打圆场:“诸位长官,你们都是在下的上司,刘某一个小小的营长,今天来这里,就是来为主人代酒的。谁要喝酒找我来吧,用瓶子、用罐子我都奉陪到底!”

他是个粗嗓门,这一喊使场面静下来,但毕竟身份低了,没人买他账,但张力化有机会说话:“诸位长官,知道在下为什么回家吗?就是为了养病的!不用说酒,就是油腻的菜都不能吃。如果能大碗喝酒、大筷子吃肉,如果在南京,当请大家到国防部参观,到中央大酒店喝酒的。所以,还请诸位宽恕,也让在下早日养好病是不是?”

刘和平给他静了场,他才有机会说话,既表明自己是国防部出来的,也表示将来还有机会再回南京,让众人不要将他这只落川凤凰当草鸡。

张力化又将酒杯倒进茶,与还没有坐下的宪兵大队长一碰杯,一口喝干,说:“感情有,茶水也是酒。队长也不要批评我了,小弟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又穿的便服……”

队长赶紧借台阶下:“是啊,你说你,怎么不穿军装啊?”

“我也有难处啊,当时执行特殊公务,不便亮明身份。”

这样一说,大家肃然起敬,把他看得更神秘了,一时颂辞如潮:

“张监察青年俊才,干练有为……”

“……如此沉稳,张老弟难能可贵……”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候别忘了弟兄们啊……”

一席人,只有两人没说话也没喝酒,一个是才进驻芜湖的第七绥靖区司令张世希,另一个是军长杨干才。张力化发觉,给刘和平使了个眼色,营长走过去敬酒:“司令在上,既然都是张监察请来的客人,给个面子也好。”

“在下今天就是来赔面子的!”张司令突然站起。

他身边的杨军长也突然离座,走到窗前,对下面大喝一声,“马连长!”

底下有人应了一声,转眼跑上来一个汉子,脸如苦瓜。

“给张长官赔礼!”

杨军长嘴朝力化呶了一下。张力化不知道什么事,才坐下又赶紧站起来。马连长走过来,满把的钱往张力化桌前一放,又退到门边。

张力化又把钱往司令那边放:“你们为保卫芜湖而来,张家应该表示慰劳,那点米算什么?”

可动作跟不上他的话语,司令沉着脸说:“上面军粮一时没到,杨军长手下居然扰民如此,该当何罪?”

杨军长好没面子,对着连长下令:“自惩!”

众目睽睽之下,连长掏出枪来,大家慌忙起身,还没站稳脚跟,就听见“砰”的一声,连长右手提着的手枪将自己左掌击穿,一只血手搭拉下来。

“滚!”杨军长厉声喝斥声未止,那汉子一路滴血地跑下楼去了。

全楼震惊,张司令已经出现在大厅上,右手微微一抬,严肃地说:“在下部队才进驻芜湖,治军不严,一个连长到张老板家抢了粮食,已经严惩,扰大家酒宴,抱歉!留步!”

众人回味过来,他已经腾腾下楼,杨军长也跟着他走了。虚惊一场,大家放心回到座位上。只有宪兵大队长嘀咕了一声:“发什么飙?给谁看?”

警察局长由衷佩服:“到底是汤司令的部下,治军还是很严的。”

见其余人都不说话,刘营长眼珠一转,叫来小查(他根本认不出这是去年见过的哑巴女佣了),把桌子上的钱塞进他的长衫怀里:“小袁老板,这是你的第一笔生意收入,聊补今天的酒钱吧。”

小查也不推辞,向这桌人拱手:“国军爱民如子,公平买卖,小的回去向大老板禀报,还要向上海工商界广为宣传,让他们都放下心来,到芜湖投资买卖,感谢大家了。”

刘和平乘机又向唐局长敬酒,由于他独当一面,素来耿直,唐玉昆不便却了他的面子,只好喝了一杯,笑着说:“我们喝酒不喝酒,总不在监察范围内吧?”

他的话中有话,张力化也乘机说明:“我的名头挂的是军校监察,芜湖又没军校……不过芜湖、当涂、南京、上海这一线都是我的工作范围,还希望以后诸位长官一路照应,方便兄弟执行公务。”

他的言外之意,还有别的特殊任务,大家也不敢问,都点头说支持。只有宪兵大队长为难地说:“老弟还是穿着军服好,免得我手下那些废物有眼无珠得罪人。”

“区区一个中校,穿起官服来狐假虎威的,难为情。”

中校已经不小了,这桌上,两个戴星星的已经离开,有的军衔还没他高。唐局长暗笑他少年得志,明是谦虚实际卖弄,于是讥讽道:“老弟高才,蜗居在小小芜湖真是委屈了,可能不久还是要回南京的吧?”

“啊,芜湖是个好地方,在下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都在这里,真舍不得离开,各位在此驻防,真是福气啊。”

张力化左右而言他,马上把话岔开了去。有人就笑了:“听说弟媳妇十分漂亮,是不是贪恋床笫之欢才留在芜湖的呀?”

“叫出来陪我们喝酒吧……”

酒过三巡,一个个借酒装疯,胡言乱语。张力化起身,又以茶代酒敬了一圈:“我们革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果张某有别的任务离开芜湖,还望诸位长官照顾我家!”

“没得说,没得说,老弟放心……”大家纷纷表态。

“家中的粮行,尽管老板不是我们,但一家老小靠它糊口啊。”力化尽管知道,今天张司令是杀鸡吓猴的,也可能是意气用事,但起到相当好的效果,再强调一次,只显示他并不在乎刚才的示威。

“就算一点好处没有,兄弟伙计们,还能有不关照的?要车要船你只要打个招呼!”

那餐饭很热闹,很见效,也为张力化东进西出铺垫了道路。

终于把方向明接来了。尽管有张力化的保护,他还是乔装打扮、小心翼翼:身穿蓝色长衫,头戴灰色礼帽,一副黑色墨镜遮住了小半张脸,手里还提着一根文明棍,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扮,也是最使人琢磨不透身份的模样。老百姓敬而远之,地方军人也摸不清什么来头,不敢妄加盘查。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何况,身边还有个保驾护航的军官哩,张力化可是全副武装,仅仅中校的领章就震慑了地方武装,见面只有向他敬礼的份,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尽管日丽风和,大街上行人并不多,店铺冷冷清清,街道上行人匆匆忙忙。许多商店都关着门,开着的门口也贴着“大甩卖”、“跳楼价”什么的。有的墙上,还有“人丹”的广告,有的墙壁上,却写着赤裸裸的反共标语。

进了张家,才觉得大不一样了。堂屋被一道屏风隔开来,外面是卖米的地方,梅兰竹菊的四片细篾丝屏风,给里间制造了几分幽静。里间显得狭窄多了,但是,供桌上已经添置了不少东西:两个大广口瓷瓶,如两方大笔筒,东边一架红木框的大理石桌屏,西边一面平镜,中间是座大钟。这是徽州格局,寓意“终身平安”之意。那瓶子是用来放主人帽子的,帽子放在瓶上,主人在家。所以,两人进门来,一个放了军帽,一个放了礼帽。

家里少了几个人,增加了力化的妻子与孩子,还有就是墙上张老先生与他妻子的遗像。

方向明带了一只南京桂花板鸭来,张家买了几条鱼,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后,他与张台望、张力化三人上了楼。楼梯在后院,紧贴着堂屋的墙壁。上去后一排三间,楼梯口正对当中一间,成了客厅,却是西式的,黑色的真皮沙一长两短,前面一个茶几。沙发后面,是一张白底黑图的铁画,远山近树、清新淡雅,似乎是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前一张书桌两把椅子,门后一个书柜,上面玻璃窗里看得见有书,下面两扇木门关着。

台望拉开橱门,一套崭新的被子垫子枕头:“方组长,这就是你的用具。”

“假戏真唱,叫我老板吧。”方向明问,“我的床呢?”

力化也不说话,将茶几端开,两短一长的沙发都带轮子的,脚一踢,就拼成一张床:“你看,一点不费事。”

“舒服得很。”方向明手按了按,直起身来,笑容又消逝了,他看见书桌子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黑白分明,是一个穿军服的人物肖像:光头,瘦脸,仁丹胡,双目低视前方,有几分阴森,手握的军刀、胸吊着的一枚大奖章、衣领上的三颗星更显示着他的特殊地位。

“蒋介石的照片?”

“你看下面。”台望指着下方的签字,日期是1942年的一天。

力化笑道:“这就是拉大旗、做虎皮。”

“这照片可罕见,他真送你的?”

“这还敢造假?!”力化眼睛鼓起来了。

“没想到,你在国民党军中还有通天的渠道啊。”

“没那么大本事!”力化给他说出照片的来历。

原来,那是抗战时期,中央军校搬迁到武汉。张力化送家中老人到武汉避难,姑父王潮盈正在军校教书,叫他抗日从军救国,因此进入中央军校十四期学习无线电专业。毕业后,由于技术一流,留校当了三届区队长,他对学员的技术培训作用不小。蒋介石是军校校长,视察工作中表彰了一批工作积极的教员,发现了他的勤勉,把他也列入其中,将自己的签名照片一次送出十张,张力化也得到了一张,并非与委员长有什么特殊的密切关系。

“有他站岗,我夜里睡觉也安稳了。”方向明也幽默起来,“不过,这房间都是黑白调子,太压抑了,有时间我给你画张黄山风景的油画吧。”

“那也等全国解放才挂出来,现在是黑色恐怖时期嘛!”

方向明坐到书桌边,看见上面还有个算盘,拨弄了一下说:“我还真成老板了。”

“你领导我们工作,本来就是革命的老板。”张台望玩笑道。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要称你老板的,老板贵姓?”张力化说。

“姓方啊。”

“应该用化名。”

到底张力化受过专门训练,方向明暗中佩服,问:“上次你们让小查出席宴会时,说他姓什么?”

张台望说:“想到你姓方,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叫他小袁老板。”

“既然我是他哥,我就叫袁大老板吧,姓袁名彬,说我在上海也开米行。好歹在农村长大,对粮食还是熟悉的。”

张台望说:“平常的生意还是我打点,你们主要忙你们的。”

“好。要在芜湖、当涂、南京、上海几个地方建立交通站,事情真不少,还要靠力化的力量帮助我疏通道路啊。”

“放心,上次烧香请客,芜湖的军警势力也贿赂好了,我再穿身虎皮,一路应该畅通无阻。”

方向明仍然很谨慎:“虽然如此,国民政府发布‘戡乱建国’总动员令后又加强了内战部署,芜湖是南京的卫星城,我们可一点也马虎不得。”

张力化点头道:“是的,父亲原本朋友多,外面应酬都由他来出面,我只与交通员联系。”

方向明点头,这才告诉他们,“目前,正是芜湖形势最严峻的时候。本来,江北的和县、含山地委早在1945年秋天就派人到芜湖市区开展秘密活动了,去年夏天还建立了党支部,但今年都被迫解散了组织,停止了活动。由中共南京市委领导的芜湖支部,也被芜湖国民党军警宪联合稽查处破坏,只有少数几个党员在活动……”

张家父子倒抽一口冷气,看似风平浪静的芜湖,潜流里有这么惊涛骇浪的斗争,暗流中的漩涡更让人心寒吧。看他们的眼神有些惶惑,方向明又给他们讲了全国的形势:“黎明前的黑暗只是暂时的,中共中央发出了《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解放大军的出击还是主动的:华东野战军内线兵团在胶东进行阻击作战,东北民主联军在中长、北宁两路沿线发动秋季攻势,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主力已经兵分五路,横越陇海路南下豫皖苏地区了,还将协同刘邓大军、陈谢部队挺进中原。‘中央突破,两翼牵制、三军挺进,互为犄角’的战略布局,已经逐步形成了。”

如早春喜雨从天而降,张家父子兴奋道:“这么些好消息,国统区的人哪里知道?”

“现在我们不是知道了吗?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目标实现,国区部地下党如何进行工作?我们都想想吧。”

张台望:“据商会各方面信息,军方粮食购买力大大增加,按照最近一个月的粮食消耗量来计算,芜湖最少增加了十来万兵力。”

“我们一方面要打通皖南宁沪线的交通线,另一方面,还要组织广泛的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方向明说。

张台望立刻说:“抗战胜利后,大批爱国民主人士已经陆续返回芜湖。不过,因为国统区的特殊环境,他们没有统一的组织形式,分散在社会各阶层中,甚至还隐藏在国民党内部各级的军政人员中,比如曾任国民党安徽省政府秘书长的政界知名人士朱子帆,家在芜湖,早年就与李克农等同志有过密切的联系。”

“他早就是共产党员了。”方向明道,“但在南京工作,台望兄与他联系一下,利用他的影响,搭起我党与各界民主人士的桥梁……”

刚说到这里,警车的鸣叫声如鬼哭般由远而近,张力化一把拉灭了灯,楼上顿时漆黑一团。张台望对方向明说:“不要紧,南边窗户下是王家花园,穿过去就通向神山口,直插郊区。有人打门都来得及。”

方向明暗中笑了:“看来,选你这里当交通站是正确的。”

三人起身站到窗口,探身看大街的动静。警车呼啸而过,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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