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很亮,晃眼,像一百万束远光灯打过来。在文明社会这样的举止是不能容忍的,但该死的太阳显然不通人性。为什么呢,为什么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自然而然地契合,总是要和自己作对。在车里,程锡戴上墨镜,光芒松动了,裂成碎片落在地上,路旁的店铺招牌也随之变色,蓝汪汪的,像粘稠住的海水,顺着墙壁滑下来。这景况奇异,使程锡不舒服。他摘下眼镜,可看见的还是怪形怪状的物体。
睡不够,操心多,压力多需要深睡眠,他想起这么一句话,这是前几天在饭局上,有个打着夸张红领带的人说的,下一句是,来试试我们公司的补脑液吧,助睡眠,壮阳固精。这人叫什么来着,他边持握方向盘边翻名片夹。那是上周的事,还是上上周的事,程锡在脑子里找记忆,可记忆是不能找的,越找越丢,一段日子就这样凭空蒸发掉了。这不稀奇,人一旦老化,日子便存不住,用脑子摸过去,全是水汽。许多事就是这样丢失的,当事人都健在,可当事人都糊涂了,许多人也是,人再往老里走,生死无非像蜜蜂采蜜,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这时候人死没死,谁先谁后早就不重要了,多半去过葬礼,哭过,回头又听到信儿,依然做大惊状,那个老谁死了?怎么死的?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好在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还认识人认识路,程锡开车进单位的停车场,望见办公楼门口等他的小贾,心里宽慰。
小贾是程锡一手栽培出来的下属,活道,懂事,此刻正翻动着脚腕,为一双新皮鞋得意。物质上容易满足的人心眼不会多,心眼不多的人才值得托付。小贾值得托付。程锡朝办公楼走,脑子嗡嗡的,思绪飞来飞去。
他人缘很好,一路都有同事打招呼。
“程处长好。”
“好。”
“老程,今天来的早啊。”
“没办法,老婆催着挣钱。”
小贾迎过来,“处长,华院长开会。”说着递过来一沓材料。
“知道了。”程锡和他并肩上楼。
“您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你买了双新鞋?”
小贾难为情地笑笑,随后露出神秘的表情,“听说昨天省纪委下来,把设备科周科长领走了。”
周科长,程锡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白净的男人。设备科周启明,比自己岁数小点,好打牌,尤其喜欢斗地主,程锡和他吃过饭也打过牌,知道那是个热情的有时候显得挺狂妄的一人。
“他捅什么篓子了?”
“不知道,事先谁也没打招呼,纪委找华院长要的人。”
“惊动华院长了?”程锡一惊,停下脚步,“那华院长怎么说?”
小贾望望身后,压着声音道,“纪委的人在院长办公室要电话,院长说人认识,电话没有,要找。他边招呼纪委的人说各位不要忙,都是大老远来的,头回见晚上一块坐坐,手底下就给周科长发短信让他跑路。结果纪委的人够横的,扣了院长的手机,问清楚办公室直接过去了。”
“然后呢。”
“我听司机班人说的,纪委进门的时候,周科正网上斗地主呢,还吼,你们谁啊进屋不敲门,耽误我抢地主。纪委把文件摔过去,他当场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最后是被人架走的,腿就跟残疾似的拖着下了楼。”
程锡出了冷汗,脖子那块湿的发潮,他抹了一把,叮嘱小贾这事不要乱传,又吩咐了几句工作,然后独自上了楼。
他站在会议室门口,想起什么,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脖子里的项链。要命啊,这脑子什么不管用非得现在不管用。他把项链和手腕上的迪沃斯塞进公文包里,推开门。
一把手华院长在讲话,底下坐的是院里的中层领导。“因为制度不严格,腐败的滋生是必然出现的。”他停顿几秒,给下属留出记笔记的时间,“制度建设上,采购招标,资金监管这块亟需加强。”
他见程锡进来,指了个位置,示意他坐下。程锡摊开笔记本,拿笔捅醒邻座打瞌睡的副处王光石。
“我想大家都听说了,昨天下午,咱们医院的周启明被纪委带走了,昨晚,领导给我打电话,大发雷霆,大家知道为什么么。”大家摇头,也有刚醒的人在活动脖子,“领导是气愤,是失望,这不单是因为我们单位出了腐败分子,更是因为,出了这样的蛀虫,我们自己居然毫不知情。”
华院长很激动,白沫粘在嘴角,自己不清楚,搞得下面人也不好意思盯着他看。程锡也望着记录本。他是在想周启明这个人。有一次,他和同事吃罢饭聚在一块打麻将,周启明也在,那天有六个人,大家轮着圈打。后半夜他和周启明轮下来,在旁边闲扯。周启明喝酒上头,脸色血红,像个腼腆的男孩。可他说起话一点也不腼腆,他说自己不一样,小时候家里穷苦,常受欺负。他的父亲被跑长途的撞死在路上,因为农村户口,赔的钱还不如城里人撞死一条狗赔的多。
他充满憎恨地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充斥着白眼狼和势利眼。我要是还能往上升,就有多少捞多少,哪怕最后进了监狱,起码也是风光过。”
哪怕最后进了监狱,起码也是风光过。程锡对周启明这句话印象深刻。
这会议冗长,华院长讲完,又点名让几个部门的主要领导发言。无非是那一套,淡名利,甘风险,以廉为荣,以贪为耻,喊喊口号而已。
程锡百无聊赖,又想到周启明的下场,剃光头,穿着灰囚服,在狭小的操场列队跑圈。他有个女儿,程锡记得他说过自己有个十岁的女儿,小姑娘梳麻花辫,模样喜人,却只能隔着玻璃和她爸爸讲话。
不知怎么,程锡觉得将来自己会去探望他。程锡幻想自己走进探视间,周启明转过身,是喝过酒的样子,他怒气冲冲,脖子根都红了,冲程锡咆哮,“程锡!”
你吼我做什么。程锡不得其解。
“程锡。”
程锡反应过来,华院长对着他,“我想听听关于这个问题你的看法。”
“我认为问题的根源在思想上,这样的会我们应该每周一开,大家互相汇报思想情况,互相监督。”
程锡在单位多年,已经训练出了没话接话的动物本能。
华院长点头赞许,“你讲的很有道理,那就从你们后勤开始,一周一次思想汇报,书面形式。”
“那么,今天这个临时的短会就到这,散会。”华院长结束会议,又交待道,“程锡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领导们稀稀落落地离开会议室,程锡和王光石走在一起,不一会儿人空了,华院长还在会议室打电话。
“老程,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王光石看着他说。
“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王光石嬉皮笑脸,“是不是去哪潇洒了。”
“怎么可能。”
“装,装,跟我你还装大尾巴狼。”他杵了下程锡的肩膀,“哎,听说碧海云天来了个俄罗斯小姐,知道不。”
“不知道,我又不是你,野鸡养殖大户。”
华院长打完电话,走出来,程锡驱赶走王光石,跟上华院长。华院长进门前开程锡玩笑,说他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苏蕊在家催的紧了。华院长是这样的,没有丝毫的领导架子,却有一股江湖气。程锡进单位的第一年,华院长还是科长。程锡见到他,怯生生地叫华科长。他爽朗地说,叫什么科长,叫华哥。
华哥关上门,让程锡自己倒水喝。
“程锡,你怎么看这事。”
“周启明太招摇了,我早说过他迟早得出事。”
“这可不是周启明的问题。”华哥拧开保温杯,抿嘴吹散热气,然后溜着杯面小口吸溜,“兄弟,这是政治斗争。”
程锡不明所以,位子坐久了,政治斗争这个词使他感到遥远。他首先闪出的是清宫剧里为了皇位争强斗狠的一群太子们。
华院长对程锡的理解力感到失望,教训他,“你糊涂,周启明,一个芝麻大的科长,怎么会惊动省委呢。这是手段,想利用周启明来搞臭我。”
他扣上杯盖,像个军事指挥员挥动手臂,“我调查过了。有人给纪委交了举报材料,举报周启明,而且里面说的非常详细,一条一条的列举,一零年拿了多少,一一年拿了多少,谁送的,安排的什么事。”
程锡不解,“举报人是谁?”
“这点还不清楚。目前我只有怀疑对象。”
“谁?”
“人事处的刘明磊,他和我在提干的事情上有过节,而且他跟省里的人走的很近。”华院长说。
“你跟着他,查出他和谁接触过。”华院说话间眼神凶狠,随后又长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个举报的人真是狼心狗肺,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现在搞,就是让我晚节不保,是要毁了我的后半生啊。”
程锡看着华院长,他的皱纹像一道道划痕,头发斑白,又蓬乱干枯。
程锡感觉他的确苍老了。
“程锡,我要是倒了,你们的事也兜不住。”
“华哥,我懂。”
“找出来这个人,不管是谁,我弄死他。”
这天是立秋,到了晚上,秋雨淅淅沥沥地浇下来。
刘明磊开的车是丰田凯美瑞。程锡从停车场便跟住他,始终保持两个车身的距离。刘明磊,这之前程锡和这个人打过照面,不熟,只知道他五十出头,脾气怪,在单位不招人待见,靠着关系爬到如今的位置,又听说是刚离婚。现在他了解到这人是个贪图吃喝的家伙。程锡跟着他先后去了菜场和熟食店,见他提着满满一兜子菜上车,路过烟酒店,又搬了箱啤酒。
他没有察觉到跟踪,正常地开回小区。程锡等了五分钟才跟上去,敲开保安亭,询问刚才进去的丰田车主是哪一栋住户。程锡解释说自己是他的朋友,晚上约好在他家吃饭,路上开车跟丢了。手机也没了电。
他有意无意提及刘明磊的名字和他们工作单位的名字,保安便放下心,不仅说出楼号,还贴心地告诉他停车的位置。
程锡谢过保安,把车开进小区,熄灭车灯,望着刘明磊住的那栋楼。他刚刚上楼,楼道里的灯像火把,一层接一层地亮起,直至在三层停住。
程锡闷在车仓,雨水越下越强了,大颗大颗的雨珠乒乒乓乓摔在玻璃上。他忽然想起明天还要请徐旭吃饭。徐旭,徐旭,程锡又努力回忆起这个人。花了很久,他想起这是自己高中时的朋友,数年没见,听说倒卖服装发了家,混得不错。老实说,出了这档子事,他并没有兴致去应酬,可毕竟是老同学,路过自己的城市,不做东显得抠缩。
他打电话预定好酒店,然后把地址给徐旭发过去。
“明天见,还有神秘嘉宾。”徐旭回了短信。
“谁?”
“见面就知道了。”
还有神秘嘉宾。程锡神思恍惚,反复玩味着这句话。他向来不是个念旧的人,工作后更是基本和过去的同学断了联系,头几年还经常收到请柬,邀他参加婚礼,吃喜面,他也没去过。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传来噩耗,同学中有得癌症的,出车祸的,杀了人的和被人杀的。程锡也没多大感觉。他记不起上学时发生的事了。
他见过的几个老同学,各有各的说法,有说他那时候是班长,学习名列前茅。有说他常驻网吧,老长的头发从来不洗。还有说他曾经是热血小钢炮,追女孩追到跳楼,而且是女孩跳楼,为了拒绝他。裤衩挂在树上,才大难不死。最后一种说法他不相信,因为他上高中那年,学校是新校区,种的都是树苗。
还是那句话,当事人都健在,当事人都糊涂了。这又使他想到周启明,他控制不住地去幻想自己探望他的情形。这回旁边多了个女人,看不清脸,也许是周启明的爱人。周启明转过身,又是恶狠狠的表情,“程锡。”
程锡看表,十点一刻。他打开车门,淋着雨走出去,步伐踉跄,周启明的事搞得他恍恍惚惚。他走进刘明磊家的单元,上到三楼,接着贴在门边谛听,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敲门,起先用关节扣,没人应,便抬起手掌,啪啪啪地敲。有那么一阵,整栋楼都被他敲得山摇地动。对门的邻居打开门,露出脑袋问,“干嘛呢。”
“找人。”
“这家人半年没回来了。”
“不可能,我刚看他上楼的。”
“叫什么名字。”
“刘明磊。”
“程处长。”有人喊他,声音从四楼传来,“老程,我在四楼住。”
程锡走上楼,刘明磊倚在门边,招手让他进来,“四楼的灯坏了。”他似乎看穿了程锡的想法。
程锡躬下身解鞋带,被刘明磊制止,“家里够脏了,犯不上。”进了屋,程锡发现确实犯不上,这间房子有一百来平方米,却大而无当,很少家具。房间阴暗,开了电视,却是静着音,画面闪动。对着电视的茶几上摆着吃食,是今天买的,茶几腿旁丢着空啤酒瓶子。
“离了婚就是这待遇。”刘明磊掸了掸沙发,“一块吃点。”
程锡本打算拒绝,可见他这幅单身汉的可怜模样,又觉得没什么,便坐下,“孩子呢?”
“在国外。”刘明磊递过啤酒,“华院长让你来的吧。”
“我自己就不能来了。”
“能来。”他笑了,“不过咱们没必要演这戏,我知道是华院长让你跟着我的,周启明的事,他肯定认为是我举报的。”他补充道,“这么想也没错,毕竟我在省里也是认识点人的。”
“那到底是不是?”
“不重要。”他跟程锡碰了杯,“我到这个岁数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活着有什么劲,死,我都想过许多回了,这些你争我夺的事根本不重要。”
“但是你要拉上垫背的。”
“我对你们不感兴趣。人各有天命,各有劫数。我的劫数到了,别看我还活着,但等同于死了。”他戳戳胸口,“这,心死了。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也只能是胡混混。”
“你是在坎上,过几年就忘了。”程锡没打算兼职心理医生,但知道这时候如果不顺着刘明磊说,就套不出他的话。
“不可能,记忆是抹不掉的,你删除它,把它藏起来,可它长在你身体里,事儿你忘了,事儿造成的伤痕不断生长,你能拿烟拿酒拿女人把它盖住,盖平,垒成小山。可你终还是逃不掉,你逃得过人,你逃得过记忆么,逃得过潜意识么,有一天你垮了,下大雨刮大风,泥石流,所有假装出来的热闹都冲刷走了,它又露出来,触目惊心。”
“呵,你离个婚还离成哲学家了。”
“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报复华院长,通过报复他来报复命运。”
刘明磊夹了口菜,刚要吃,又放回去,“程锡。明告你吧,我是瞧华彬那老畜生不顺眼,我这个岁数往上升是不可能的,可也不能往下降啊,让我干副职,我决不答应。”
“时代不同了,而且这么多年你也没少捞。”
“说的跟你手多干净似的。”
“跟别人比,不知道,跟您比,我就是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是多少毛,你敢讲么。”
程锡降低嗓门,轻声说了个数字,“不骗你,我拢共就拿过这个数。”
刘明磊哈哈大笑,揽过程锡的肩膀,“老弟,那你水平可着实有限。”
“咱主要没胆子,而且也没门路,要不你给教教。”
刘明磊自斟自饮,还是喝醉了。他排列碗筷,说书先生一般,指着碗给程锡讲他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竖起筷子,又讲起第二笔,第三笔的来历。他手舞足蹈,频频举杯,越说越痛快,仿佛找到人生知己。
“老弟,你是个明白人,可惜咱们俩认识的太晚了。”
他和程锡喝到很晚,余兴未尽,又嚷嚷着换地儿接着喝。程锡摇手婉拒,再看他已经醉昏过去,便把人放在沙发上,找了个毯子盖住,然后去厕所抠喉咙眼,吐了一阵,撇下他走了。
出门的时候雨停了,黑夜沿街掐灭灯火,马路上都是积水,亮晶晶的,出租车打着空灯转来转去。程锡怕交警查岗,专捡偏僻的小路走,他开的缓慢,头皮阵阵发晕,生怕出了事故。
他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