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发觉自己处在一个蹲伏的动作中,直起腰,还是那间卧室。
如果长时间凝望一个字,就会对字的含义感到陌生,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就会失去对这个地方的认知。我环视四周,陌生感扑面而来。
仿佛是独自赶了很久的夜路,朋友都走散了,没人叫的出我的名字,没人知道我的来历和去向。
矫情点说,我是个丢失了记忆的人,还是一段被人丢失的记忆。
门外响起开门的动静,有人进屋,换鞋。不久,一男一女发出细碎的交谈,女的好像在抱怨,唠唠叨叨,越说越急,与此同时,男人的音调逐步升高。
他们吵起来了,男人边骂骂咧咧边向卧室走来。我躲进门后,绷紧身体,努力不发出一丝响动。
门被打开,白炽灯光倾泻进来,我看见门把上按着一只手,听见男人的声音,“别装了,你那点猫腻我看穿了,懒得搭理你。”
“谁在装,你上星期晚上没回家去哪了?”
门咣地又被撞上。
“我那是给你和你的小情人留时间,省得你说我不厚道。”
“你是在污蔑。”
“那来解释解释你脖子上那玩意怎么来的?别给我说是胎记,咱俩认识几十年你多根汗毛我也一清二楚。”
我懒得听这种两口子婆婆妈妈的争执。我隐隐预感,这间屋子里有我存在的意义。我从门后出来,猫着腰蹲伏前进,像一张影子滑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地板,书桌,床头灯,衣柜,这些缺乏生命力的物件对一件秘密来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我一路摸过去,打开衣柜,在底层的暗格里,翻出一个浅灰色的箱子,箱子里陈列着一摞粉纸。我倒空箱子,在夹层翻出张宝丽来的照片。
照片很旧了,大概有十年的历史。是张人物照。主角是一位姑娘,短头发,瘦弱,面对镜头露出四分之三的脸。不难看,但笑的有些扭捏,像最后一秒才准备好表情。
我感到认识她,起码是面熟,但这种宝丽来相片在十年前就已经不流行了。我抚摸照片,表面平滑,边缘锋利,有一个角被弄皱过,后来抚平了留下淡淡折痕。
翻向背面,背面歪歪扭扭地一行小字:郑琦,我喜欢你。
够腻歪的,我想不出自己干过这种咯夷人的事。我把照片放进裤兜。突然,外屋有人摔了东西,我打了个激灵,也许是杯子,玻璃杯摔在地上。之后却接二连三地响起碎裂声,像手枪一发一发的开火,最后,终结枪声的是一记清脆的,击打的声音。
男人在咆哮,“他妈的给我放下,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女人。”
女人哭了。
所有杂音就此消失,惟有那哭声持续着,绵延不绝,痛苦死了。伴随着哭声,有拖鞋在地板啪嗒啪嗒来回踩动。
拖鞋停止了,有人开家门,换鞋。
“让一下。”“我说让一下。”“程处长,请您让一下。”
“你去哪?”
“你管我。”
“你不能走。”
“你别挨我!”
有力的关门。之后,房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我凑近屋门,偷偷拉开一条缝。屋外玻璃渣碎了一地,凳子是翻倒的,书报七零八落地摊在地面,像极了凶杀现场。男人躺在门边,手挂在鞋架上,闭着眼,蛤蟆一样吐气。我确定没有别人才走出去,闻到浓烈的蒜味,知道他是喝了酒。我俯身,碰了碰他的肩膀,拿出照片问,“郑琦,是谁啊?”
“一个妇女。”
“好看么?”
“四十多岁的女人你见过有好看的么?”
“她什么来路?”
他不再回话,头一歪,倒在门前的地毯上。“哎哎。”我拍他,毫无反应。“瞅你这点出息。”我拖着他的腿,把他拖回房间,扔在床上。
我回到外屋,摇着头归置一屋子的狼藉。天亮彻之前,我打扫好卫生,走回卧室。
“程锡,醒醒。”
“程锡,程锡。”
程锡醒了。
头痛欲裂。他打量自己,穿着外套,鞋也没脱。“你别挨我。”他脑子里充盈着这句话,他记得昨晚跟苏蕊大吵一架,她砸了杯子,自己还动了手,最后苏蕊离家出走了。他记得客厅应该是乱糟糟的,一地粉碎,像凶杀现场。
他忍住宿醉的恶心,叹着气,做好收拾卫生的准备。可当他走出客厅,眼前的整洁使他不敢相信,凳子齐齐摆放着,本该碎掉的杯子原封不动出现在消毒柜里。
他感到世事虚幻,便给苏蕊打起电话。电话响了一声挂掉了,不一会儿,苏蕊回了短信。
“还没下班,不方便接电话。”
他看表,已经是次日下午。窗外夕阳渐坠,黄昏正在吞没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