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巫婆占卜·龙绡宫
我未曾出生，蛊惑的巫婆就曾占卜过我的命运。我漂泊不定的命运将被大海放逐，前途不测，还将给鲛族带来灾难。
巫婆珊瑚宫里的水晶球内闪烁着难以辨别的巫语。母亲知道，那些象形的符号将与我一生的命运相关。为了鲛族的安危，母亲哀求巫婆的庇佑。皓月当空的子夜，巫婆游上海面，星辰占卜后，赠我一个名字——沧月。
沧月！沧月！我便有了一个可以逢凶化吉的名字。
潜居大海的鲛人一生都在织鲛绡。
我从出生就跟母亲姐妹们在龙绡宫里废寝忘食地织绡。我知道，鲛绡是九州里罕见的丝绸，裁衣为裳，入水不湿。龙宫的公主们的嫁衣必是我们鲛人日夜赶制的鲛绡。
不知何时，我开始厌倦了这种没完没了织鲛绡的日子。
我的灾难也是因鲛绡而起。
有一年，龙王的三公主婚期临近，我不慎织鲛绡时，摔断了公主的九龙双脊梭。为了不牵连鲛族的生命，我甘愿被公主永久放逐大海，不得与亲人相见。
怒涛翻滚，雷霆咆哮。
回望大海，我最后回眸的那一刻，眸子里那些为我送行的鲛族的身影让泪水一千遍地洇湿了。我绝望的心瞬间破碎了，泣血的泪珠宛如珍珠海面抛洒。
我流尽最后一滴泪时，我已被海浪放逐到了无人知晓的岛屿。鱼鳍破了。鱼鳞凋落。我无法忍受这撕心的剧痛，我感觉我真要像鲛人传说里的那样，化为云雨，升腾与天，降落于海。
二、渔人阿婆
这是一座普通的渔村。
当我睁开疲惫的眼睛，我庆幸我没有化为海上的泡沫。我淡蓝色的眼瞳里出现了一位打渔阿婆和她的石头屋子。
至今，我已不记得我是怎样被阿婆相救的，失去海水的我，记忆苍白得让人可怜。
阿婆的石头屋子成了我温暖的家。
古老的石头屋子，守着阿婆和他远航的儿子。
阿婆白天打渔，我就在海边织渔网。
我喜欢那些弥漫着海腥味道的渔网，千丝万缕的网儿像箜篌一般在我手中穿梭。咸涩的海风，吹佛着我海藻般柔软的头发，让我想起母亲爱抚的手。
日出日落。渔网就像我曾在龙绡宫里织鲛绡一样，不辞辛苦。我知道，阿婆只有海里打鱼卖鱼，才能维持生计。鱼街上的官吏横行，苛捐杂税除过，阿婆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鲛人都有泣泪为珠的传说，我已经试过无数次了，我哭不出一滴眼泪做为报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帮助阿婆？
三、海市
“欧啊——欧——欧欧！今年的海市又要开集啦！我们快去瞧瞧吧！还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事哩？”
“欧啊！听说今年的海市很热闹呢，物品很丰富呀！……”
不远处礁石上站着两只海鸥。
海市？自从我被大海放逐，我很难听得到关于大海的消息，更别说关于鲛族的消息了。海市对鲛族来说何其不是一种喜庆的节日。鲛人可以把赶制的鲛绡摆在海市上用来交换出售。海市上有人间难得见到的奇珍异宝，珍珠成堆，鲛绡成山。海神，鲛人，精怪来往期间，人间的商人更是费劲心计，想从中获利。
海市开集，巨浪滔天，海风呼啸，至今没有人知道海市在何处？也没有人敢冒生命危险。海市真成了人们心里一座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那两只海鸥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海面上飘来一片云霞，一只红鸟，飞来飞去。离海市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阿婆！明天不用出海打渔啦！海市要开集了，何不去交换些海里稀缺的宝贝呢……”我把海市的秘密告诉了阿婆。
“海市？你是说海市？真有传说中的海市吗？”阿婆忧愁的眼睛里发出光彩。
我点点头。
“茫茫大海，我怎么能找到海市？海市只是祖辈古老的传说罢了……”
“阿婆，这个不难。瞧，只要你带着这颗月光宝珠，就可以顺风顺水赶往海市的……”我从口中吐出了一颗月光宝珠，摊在手掌上。
月光宝珠乃是我的庇护之珠。
离开大海的那一刻，海里的巫婆送我这颗化险为夷，幻化无穷的神珠。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颗神珠的保佑，失去海水的鲛人是无法生还，只有月光宝珠可以维持生命。
熠熠的宝珠，照亮了阿婆的希望。
“呜——呜——呜呜！”神海螺吹响了，海面浪涛翻卷。
我听见，海风里隐隐传来海市开集喧嚣的市声。阿婆跟我来到一处海湾，我指给她海市的方向。
阿婆挑着担子，担着渔村里丰富的物品前去交换。
烟波浩渺的海面上，海鸥翔集，浪花翻涌，瞬间，海面分出一条巨石铺地的海中栈道。
“阿婆！快踩上去呀，不要回头。一直走……一直走哟……”
阿婆挑起担子冲进海浪沿着栈道飞跑起来……
不一会儿，海水合拢，海面云霞蒸腾，浮出一座座层层叠叠的楼阁，来往海市生意的船只如蚁聚集。
“开市喽！快来瞧！快来瞧！精美的鲛绡！入水不湿，薄如蝉翼。”四海的鲛人叫卖着匹匹洁白的鲛绡。鲛绡又香又软，堆满海市。
“珍珠哦！硕大的珍珠！欢迎光临！”海蚌家族也在兜售珍珠。
……
阿婆潜进熙熙攘攘的海市，一边走，一边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玳瑁作梁，鱼鳞作瓦，只见四周的墙壁晶莹剔透，照见人影，让人眼花。店铺内的珍宝光彩夺目，世间难得见到。阿婆经过每个热情招呼的店铺前迈不开步子呢。每踩一下，脚下就会“叮咚”冒出一串串水泡儿。水母头顶穿梭，海鱼们集市上嬉笑追逐，嬉笑的声音像涛声一般过滤了一切的声音。
“嗨，尝一碗海草羹吧！尝一尝海藻丸子吧！人间难得的美味呢。”海龟婆婆摊子前招呼着阿婆。
“阿婆，你的荔枝怎么换呢？”海妖问。
“嘿嘿，我这荔枝，可是古树结的，人称：挂绿。可甜了。你们看着换吧……”阿婆擦擦汗，放下肩头的担子。
阿婆挑的两个大箩筐里，装得满满的不是别的，全是渔村的特产啦：妃子笑荔枝、龙眼果……
海市上的人们把阿婆团团围住，啧啧赞叹。
“我用鲛绡换啊！”
“斗大的珍珠换啊！阿婆！”
“丈尺长的珊瑚换怎么样？”
“我用龙宫的水晶换。”
……
很快，阿婆的箩筐空了，又很快，箩筐里堆满了闪烁的异宝奇珍和匹匹鲛绡。
“阿婆，记得下次带些铜镜来哟！”鲛人说。
“阿婆，可别忘了给我带些精美的瓷器，汤碗羹勺……我可用得着呢。”乌龟婆婆说。
“阿婆，可别忘了海市的日子哟！”鱼精说。
……
“呵呵，记得啦。那可忘不了啦！”阿婆一边收拾着担子，一边笑眯眯地说。两只大箩筐都满得不能再满了，阿婆只好借来鱼皮做的口袋。鼓囊囊的鱼皮口袋压得阿婆的腰像虾米似的。
我是黄昏时，才等回气喘吁吁海市归来的阿婆。
失去了月光宝珠，我早已虚弱无力。
“明日要是挑进镇上该换回多少元宝呢……这以后的日子就不愁啊！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穿不完……多亏你啊，小鲛女。真没想到海市又那么多宝贝呢。”从海市里换回来的宝贝让阿婆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
“月……光……珠……”我苍白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阿婆从怀里不舍地掏出珠子。
月光宝珠光彩已经黯淡，闪烁着莹白的光。海巫婆曾告诫我，月光珠是不能轻易送人使用，若是贴近人身，月光珠子魔力大减。
黑漆窄小的屋子，让堆满的珍宝照得亮亮堂堂。阿婆不知疲倦地数着粒粒珍珠，匹匹鲛绡……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阿婆挑起珍珠鲛绡赶去镇上。
以后，有了享用不完的珍宝鲛绡，阿婆懒得打渔织网了。
“小鲛女，借你的宝珠用一用吧？”阿婆央求。
“小鲛女，借你的宝珠再用一回吧？我这可怜的老婆婆……”
……
我记不得这是第几回借宝珠给阿婆使用了。屋子里的珍珠多得可以用来磨粉抹墙，珊瑚多得可以成林，鲛绡更是多得几辈子都使用不完。
月光珠越来越黯淡了，几乎失去了光芒。
离开月光珠，我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尖长的指甲开始脱落，我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我的耳畔时常响起海巫婆的警告。为此，我不能不担心了。
每一次海市临近，不但镇上的商人用重金作为酬劳让阿婆去海市获利，更有远在京城异国的商人大官千里迢迢赶来。
商人们把船只停靠在海上，等待阿婆挑回的宝贝交换。
商人们载着珍宝的船只远去，阿婆的金元宝多得像海滩的沙子。
这一年，阿婆筹划着搬家啦。
“哎，这破地方我住够啦！再也不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地忙碌……”
我们搬家的地方是镇子上一条最繁华的地段。深宅大院，楼阁高耸，仆人丫鬟众多。我独居高楼，再也不能闻见熟悉的海风，听不到枕边日夜拍打的浪涛。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婆远航的儿子回来了。
黧黑强壮的儿子，再也不用冒险航海生活，海市开集的日子，他肩挑背扛替换阿婆一趟一趟地去海市挑回珍宝。不去海市的日子，他每天衣着新鲜，跟家宅里云集的商贾，觥筹交错，忙于应酬的阿婆也很难与我见面。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这种孤独像一只搁浅沙滩的贝壳。
四、痴梦·剖珠
最近，阿婆家的门槛几乎被媒婆踢断啦。
不光是四乡八邻的媒婆，更有来自京城的媒婆慕名而来。
媒婆们来了也是白来，一趟趟叹息地摇头。
阿婆更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儿子阿甲呢，非仙女样的女子不娶。
阿甲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媒婆们更是摸不着心思，任凭那张巧嘴儿也是白搭了。渔村的女子们羡慕阿甲富可敌国，都痴梦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官宦之家的千金更是敌不过阿甲挥金如土，珍珠如粪土的奢侈。
这一天，远道而来的媒婆让阿婆阿甲喜上眉梢，就这样婚事一拍即合。
到底是谁家的千金呢？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舅家的千金。迎娶的日子来临，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气派得无法形容。
新娘子洞房布置得华丽无比。彩绘的灯笼高挂，赤色的珊瑚宝床上，装饰着各色宝石；流苏帐外，点缀着斗大的明珠；满床鲛绡被褥又香又软；龙须珠帘垂地，水晶铺地，恍如梦境。
阿甲和新娘子阿娇有挥霍不完的珍宝，吃腻的山珍海味。皇宫里不稀罕别的，就喜欢鲛绡。一匹匹鲛绡千里迢迢，阿娇派人水陆旱路直达送往京城。
一匹鲛绡，可谓动京城！一寸鲛绡，值千金。一时间，京城绡贵。高官显贵，进贡的物品无绡不成。
只有海市里才能换回鲛绡，京城皇宫对海市更是充满神秘的好奇，更有文人天马行空为了讨好皇帝，挥洒出一篇瑰丽无比的《海市赋》，让皇帝心动不已。
“小鲛女，借你的宝珠用一用吧？”阿婆说。
“小鲛女，快把宝珠拿出来啊！”阿甲说。
“小鲛女，还不把宝珠交出来。哼”阿娇说。
……
我已经吐不出宝珠了。
月光宝珠一次一次地被拿去，不光我的身体无法维持，宝珠更是魔力大减。宝珠开始变得苍白，逐渐缩小。现在更是小得我无法吐出来了，我已经奄奄一息。
“我已经无法再吐出宝珠了。”我哀求着。
“不拿宝珠出来，我们怎么给皇上进贡鲛绡呢？”阿娇抓摇着我的胳膊。
“快把宝珠拿出来啊！小鲛女。”阿甲拳头砸着桌子。
……
他们威逼利诱，想尽办法要取出宝珠。我开始呕吐不止，我知道，我的食物里被阿娇放了草药。
皇宫里的人每天快马加鞭，前来催促鲛绡。
阿甲阿娇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他们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
“小鲛女，你再不吐出宝珠，我就要动手呀！”阿娇气狠狠地，张着黑痣的大嘴。
“小鲛女，就听婆婆的话，吐出宝珠吧？”阿婆说。
“我……真的……吐不出……宝珠……”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再辩解了。我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哼，不然我就剖珠……”阿甲凶狠地晃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刀子。
“我没有了生命，宝珠就会消失……你不信可以试一下……”我冷冷瞪着阿甲。我知道，我心中的怒火已经在沸腾了。
“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
“哼，我总会想出办法的……”阿娇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这几天，我突然安静了下来。这种没有的安静让我的心更加恐惧。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宅院里一片繁忙景象。丫鬟仆人前期后后忙活，筐挑车拉的珍宝鲛绡不知道运往何处？
囚禁在阁楼里的我，像笼中的鸟儿，我的梦里都是大海的呼唤以及鲛族的身影。月光宝珠，在我体内微弱地跳动着，这是唯一支撑我的力量。
这一天，我发现自己流下了一滴泪。
一滴赤色的泪，滴成了一粒鲜红的珍珠。这绝望之泪啊！
我真想回到大海啊……
五、鲛之歌
茫茫大海上。我蜷缩在船舱里，月光清冷地挥洒在我冰冷的身体上。我不知道，日夜航行的船将要驶向何方？
日夜兼程，我一路聆听到海风熟悉的声音，咸涩的海风让我蓝色的头发又像海草般舞动。海鸥在船舷边诉说着大海的事情。海浪拍打着船舷，我真想掬一捧海浪亲吻。
船舱里，阿甲阿娇日夜饮酒载歌载舞，好不热闹。阿婆更是一脸喜气，收拾着船舱内的珍宝。
有时候阿婆看我的眼睛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丫鬟送饭时，还会偷偷地瞟我一眼，摇摇头无奈地走掉。我从她们的眼神里，读出的是一种怜悯。
月光宝珠，这几天在我体内无端地跳得急促，让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父亲来信告知，这一去京城，只要献出鲛人，以后，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阿娇说。
“那可不啊，鲛人乃海上的仙物，皇上早已派人找寻……”
“父亲说，只要剖开鱼尾，鲛人可以歌舞，取悦皇上呢。鲛人泣泪成珠，价值连城；鲛人之鳞，可以让皇帝延年益寿；膏脂燃灯，万年不灭……”阿娇说。
“哈哈。我们有此鲛人何愁啊！……”阿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嘘！你可小点声儿，让小鲛女听见就麻烦啦！”阿娇紧张地四下张望。
“嗯！嗯嗯！”阿甲醉熏熏地摇晃着。
……
躲在船舱里的我，一时间感觉身心俱碎。晴天霹雳！我眼前一黑。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茫茫海面上，我听见了久违的鲛人歌。
“难道海巫婆来找我？”鲛人歌，是我们鲛人族里用来传递消息的歌声，无人能懂。据姥姥说，这歌儿当她还是小鲛女的时候，她从海外的长安城里听来的。
鲛人歌越来越近。
海上一轮冰洁的圆月，清辉澄净，海面波光潋滟。
我感觉身体里的月光宝珠，急速旋转，光芒四射，耀眼的光芒让我通体透亮。海巫婆说，月光珠只能在月圆之夜的大海上魔法才能恢复。我感觉我身体已经有一股暗涌的东西在流淌奔涌……
“沧月——沧月——”
是海巫婆的声音。我喜极而泣，我挣扎着爬出船舱。此时，船上的人们都已沉沉睡去，不时，传来阿甲低沉的鼾声刺耳。
我迎风坐在船头，眺望不远处的海巫婆。
“沧月——沧月——回来——孩子——”海巫婆越来越近，她斗篷里一双炯炯的眼睛穿过迷茫的夜色。
从海巫婆的讲述里，我知道龙宫三公主已经下嫁给珊瑚岛钓鳖仙史，我被施的魔咒已经消失了。我的灾难限期已经结束了。
“孩子，跟我回到大海吧！”海巫婆伸出手，慈爱的目光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我纵身一跳，潜入大海。
海面上一轮亘古不变的冰轮，让我仰望的脸庞充满了柔美的光泽，脸颊晶莹闪烁。
“沧月，我们快走吧，海啸要来了……”海巫婆看了看浩瀚的星空，又眺望着那艘运载宝物的船只无奈地长叹一声。
海巫婆转身，潜入海里向远方游去。我奋力摆尾，紧跟海巫婆左右。我感觉海水升腾，月光收敛……
我回望，海面上灯火朦胧飘摇的船只，不由滚落一滴悲哀绝望的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