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小提琴课上，我指导一个高中生拉《爱的致意》。课程结束的时候，学生问我，可否再弹一遍给他听，我接过他的琴，又拉了一遍。这是英国作曲家爱德华.爱尔加送给恋人爱丽丝的一首曲子，像最温柔的情话，温婉，哀伤，最后十五拍的re似乎是作者欲语还休的惆怅。是作者的深情赋予了这首曲子无限的生命力。曲子结束后，学生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这首曲子都会很感动，也许是来源于作者的真挚吧，让这首曲子更突显出它的高贵。我点了点头，音乐理解是一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过程，并没有标准答案，但是重要的是它始终带给我们很多的感动和精神享受。推开琴房的门，遇见在门口等待的林子岳和依朵。他说，这首曲子太完美了。我说，作者的爱情故事更美，若无纯粹的精神状态无法谱写出如此纯粹的乐章。依朵拉了拉林子岳的衣服，他蹲下身来，依朵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起话来。林子岳说，铭诺，她也希望你可以为她弹一遍。于是又用她的八分之一琴又拉了一遍，她的琴小，用惯成人琴的我音准并不容易把握。我问她是否也想要拉这首曲子，她点点头。“那你要好好打基础哦。”我笑着告诉她。她看着我，表情单纯认真。
相比刚来的那段时间，对于音乐，她专注了许多。现在她已经可以清晰地用第一把位拉出一些简单的儿歌，甚至在她开心的时候，她在回家前会小声地对我说，老师，再见。之前为了强化依朵的音准，我在她的小提琴上贴了几个小星星的贴纸，依朵为之雀跃，法国民谣《小星星》是她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我蹲下来，轻轻地对她说，依朵，也为爸爸弹一首好吗？她笑了，拿好琴，一本正经地站着，拉起琴来，她拉的是英国作曲家比肖普的作品《可爱的家》。也许，对于一个四岁大的女孩，她并没有真正理解母亲的离世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或者只是像林子岳曾经告诉我的，每当依朵问起这个问题，他总是告诉她，妈妈离开家去远行，去往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世界，有一天她会带着幸福回来。林子岳的宽厚让她的世界一直是晴天，尽管她的世界存在残缺，但是他总是以他最大的努力，给她最好的一切。依朵在音乐上是有天赋的，只是现在暂时还未表现出来，这一点他坚信不疑。她是他生命中最闪亮的一颗星星。
下课后，林子岳没按时过来接她。我利用等待的时间帮助依朵把指甲剪短，也许是弄疼了他，依朵对我大声尖叫。林子岳刚好走到门口，他推开门，生气地看着依朵。我说没有关系的，是我不小心在先，她并无恶意。
依朵小小的任性总是提醒我想起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写到，刺没有任何作用，那只是花的恶作剧。我们总是要学会去包容一些小瑕疵，才更能接受事物更原本的状态，而在我看来最自然的状态才是最美好的，爱是一种全然的接纳。苛责百合不如牡丹华贵，牡丹没有百合清丽，终究是一种愚妄抑或是无理取闹的挑剔。喜欢奔放的玫瑰就要接受它的花茎上尖锐突兀的刺。我想，我对于初霁的感情，多半也是因为一种理解吧，知道她的曲折与不易，我便不忍要求更多。
初霁给我打电话让我下班去她家，说是有急事。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她的母亲大人明天要大驾光临，而未来两周她在广东有场很重要的秀要忙，她担心母亲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因此，让我帮忙把所有具有男性元素的东西都藏起来，实在藏不了的要先寄放在我的住处。衣物、手提包、鞋子、男士香水……我们整理了所有一切可以联想到这里曾经住着一个男人的物品，她还特别换了粉色的床单和碎花瓣的窗帘和桌布，收拾完了之后还狠狠地喷了有着甜甜香味的空气清新剂。凌晨两点多，筋疲力尽的她用Q5把那些藏不了的东西运到了我的住处，我的公寓顿时逼仄得让人感到压抑。
母亲和女儿总是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因此这一刻的初霁需要藏起她生活中一个很大的秘密，她知道母亲接受不了这一切，哪怕现在的她生活依旧拮据，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以这样的方式夺取社会上的一些资源和机会，以此来赚取她需要的生活。
二十年前，初霁的母亲映莲带着她从江南来到南方，映莲没有给初霁的父亲任何交代。离开对她而言更是一种解脱，亦是积攒已久的勇气。她痛恨那个男人，即便是他给了她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和她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儿。他的生活每天与酒精为伴，醉了就开始胡言乱语，对她和初霁实施家暴。他喝醉的脸因为莫名的愤怒而显得狰狞。映莲受不了那个男人，受不了家里那个黑暗逼仄的空间，受不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酒精味，她习惯了他的拳打脚踢，先是出于本能的反抗，而后成为一种麻木。有一次她从工厂回到家，她看到了女儿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初霁的表情很是平静，八岁的她对映莲说：我们离开这里，我不要呆在这里，我们走得越远越好。映莲觉得生命中有一种觉醒。是的，她要带女儿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由于为丈夫治疗酒精成瘾，家里的钱因为送他接受治疗和他不断地酗酒而所剩无几。映莲带着初霁往他的教书匠舅舅那里借了点钱。映莲告诉他，她们母女要离开，她想要带着女儿结束这种晦暗的生活。舅舅摸了摸囡囡的头，对映莲说：我一个穷教书的，也无法给你们娘俩什么。给囡囡换个名字吧，我能看出，这个女孩子有福气。她的眉宇清晰，以后会大富大贵的。《世说新语》里面有这样一句话：王子猷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就叫她初霁吧，我相信以后你们的生活会雨过天晴的。安顿下来后，记得和我联系。
南方的生活并不容易，映莲辛辛苦苦打零工赚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她还年轻，对生活的现状有太多的不甘。弟弟经常写信告诉她，无论生活怎么困难都要让初霁读书，于是好好念书成了她对初霁的唯一要求，她对初霁学习的严格要求近乎偏执，因为这可能是她摆脱残酷生活的唯一途径。家里常常出入各种不同的男人，映莲强颜欢笑，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为数不多的钱让她读书，换取食物。她抽劣质的香烟，喝廉价的烈酒。直到初霁十四岁，才有一个在工厂工作的中年男子，娶了她的母亲。带着他们搬进了厂里的宿舍楼，漂泊已久的她们才有了家的感觉，映莲怀过一个孩子，不过却胎死腹中。初霁仍是映莲唯一的希望，初霁拼命地读书，她也接受了映莲的这种观念，那是她唯一的出路，只有读书上大学，她才可以体面地离开这间阴暗的筒子楼，扬眉吐气地离开这座城市，离开继父对他的骚扰。也只有在课本中，她才可以忘记同学对她的异样眼光，以及某些同学对她身世不怀好意的猜测。高考报榜那天，大多数同学们都笑着相互祝贺，初霁却抱着我哭了，她想离开个城市，奔向外面未知的世界是她唯一的希冀，同时离开给她带来流言和困扰的家人，可是阴错阳差的，她却上了本市的高校。回到家后，她怯生生地向母亲试探，大学期间能不能尽量不回家。映莲不置可否，但是她打心眼里介意女儿的未来，不希望她的婚姻不顺利，重蹈自己的覆辙。
大二那年，初霁和楮云森的恋情传得满城风雨。映莲不只一次因为这件事和初霁吵过架。她漂泊半世，渐渐遗忘自己不安分的灵魂，渴求一方安宁。却没有想到女儿的身体留着她年轻时候的血液，初霁不甘于现状，努力地想要改变。她青春的笑靥闯入了楮云森的眼中，用她努力制造的机缘巧合换取楮云森从最初的无意关注到后来刻意的关照。初霁说，青春太短暂，她想要让青春的价值最大化。起初并没有太多儿女情长的情感的介入，仿若在谈一笔生意，用严密的数学公式计算着这段关系的得失，试图在其中找到收益的最大值。初霁失算了，年长的楮云森比她更明白，像她这样的一个父亲缺席的女子，生来注定孤独，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在这场博弈中，深陷的将会是初霁。楮云森明白初霁的小心思，不过对她，他还是百般疼惜呵护，不忍说破，如同对待女儿一样，对初霁的境遇，他有很多心疼和不舍，他顺从她的要求，给予她很多呵护。在交往期间，他给她买各种名牌衣服，带她出入各种高级商务场合，教她品尝各种颜色和年份的酒，鉴赏各种奢华的名表，善意地提醒她西式餐厅的用餐礼仪……
后来的初霁谈到楮云森，有了更多的感恩，即便从头到尾，她都把这一切堪称是一种交易，只不过在这场交易中，她是幸运的，因为她遇上了一个豪客。用她的话说是，楮云森在她身上投入了很多，帮她完成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这样的跨越让她少走了很多弯路。如果找个同龄的男生，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重蹈母亲当年的覆辙，那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颜色可言，家境不富裕的她需要外出打工赚钱，埋葬自己的梦想，为生计奔波，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现在的她平静地经营着自己的造型工作室，很讨巧地不去惊动楮云森的妻子，欺骗映莲她已经和他结束，不再有任何往来。用她的话说是“识趣”，她开玩笑地说，其实她应该感谢楮云森的养育之恩。
初霁从广州回来后，给我打了个电话，着急地说，铭诺你快来，我家出事了。走进初霁的家门后，我看见了满屋的狼藉，布艺沙发被剪破了好多口，里面的海绵跑了出来，地上都是摔碎的杯子，餐具，衣柜里的衣服也都被扯出来，丢到垃圾桶里。这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
“发生什么事了？楮老板的女人来过？”我一边俯身拾起地上的杂志一边问她。
“不是，如果是她，我想我也有心理准备了，我妈砸的，她刚刚走，她发现我没和他分手。”
“我们不是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了吗？”
“Shit，我去广州前把他的西装拿去干洗店，我和那个服务员混熟了，经常给她小费，让她洗完后下了班顺便帮我送过来，哪知道上周我把这件事给忘了，楮云森的西服是我让一个设计师帮他定做的，里面绣了他的名字。我妈看了大发雷霆，把我从广州呼了回来，我们大吵了一架。”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管了，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靠山，也需要赚钱，她自己都已经忘记，当初她用什么样的方式赚来的钱，我不否认她可能是为了我才那样做，但是这一切又何必呢，没有人逼她，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不需要过多地介入。”
我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累了吧，先休息会儿，我帮你收拾屋子。”我走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嗯。”初霁的脸上写的疲惫，她抽完一根烟，瘫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行李箱还没整理，衣服来不及换，调成振动的手机还不时传来短信和电话的声音。
我忙了一整个晚上，终于帮她收拾好了房间，大部分东西都被摔坏了，我列了张购物清单，压在了缺了角的茶几上。我到初霁的卧室里拿了条毛毯，披在她的身上，提着满满的几袋垃圾走出她家。
几乎是每一笔交易都伴随着贪婪和恐惧，都潜藏着风险，只是，我们常常忘记了世界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市场上只有永恒的利益，其余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特别是企图用自己的青春去换取一个中年成熟男子的情感时，这一切让人更加捉摸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