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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现场探秘(1)

索菲娅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撞开顾亭然的家门。

其实,房门早就虚掩着。顾亭然不敢第一时间面对索菲娅,他正窝在墙角,仿佛泰戈尔诗中描写的那样。

“然,是我!”一进门,索菲娅首先焦急地环顾四周:天花板、四面围墙。视线的余光始终集中在床上墙角的顾亭然。一进门,她就发现了那具惊恐的躯体。但是,她更担心看到别的:那些连人的心灵都能照透的镜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房间没有被布置成像克劳德的家那样。然而,使索菲娅眉头仍然紧锁的,却是床上的顾亭然。“然,是我!”她关上门,几步走到床前。如今,她也顾不上羞涩,顺势就往床上一坐。

“你能借我一面镜子吗?”一个声音从双臂中传出来。不等索菲娅完全掏出镜子,他已经一把抢了过来。

索菲娅的手指尖触碰到乳白色的开关,那点触感尚感觉不到温度。一阵痛苦的尖叫从身后传来,像是那个方向来的推力,猛的将她朝前推去。手指用力的按在开关上,房间顿时一片光明。

顾亭然的一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圆镜。这只是女孩子化妆用的便携式小圆镜,没什么特别。顾亭然一只手便能把镜子握住。五指紧扣,几乎要陷了进去。“你看到了什么?”索菲娅扳过顾亭然的手腕,面带惊恐,注视着那个圆形的面积。那里面,只有一张疲惫的、没有被化妆品修饰过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啊?”她说得是实话,除了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脸,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一次,顾亭然索性抓过索菲娅的手腕。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索菲娅有些皱眉头。他没有发现,她也没有吭声。

现在,他们的脸同时出现在迷你的化妆镜里。镜子里,顾亭然的脸格外的扭曲。他的眼皮有些微微抖动,眼珠奇怪地转动着。索菲娅有些害怕这表情,但她每一秒都不能离开顾亭然的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索菲娅甚至能听见他的喉结声。

“你呢?”他的眼珠仍然不停地转动。汗水顺着额角淌下,看得出,他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继续关注这面镜子。他的手握得更紧,如果将注意力转向他的手背,都能轻易看见骨骼和血管。

“你……和我?”事实也是如此。

顾亭然用力吞了口唾沫。“还有呢?”恐惧感压缩了他的声道。

“还……还有?身……身后的家具?”她以为身后会突然出现什么鬼怪,她有些下意识地朝顾亭然的身前靠去。

顾亭然再一次尖叫起来,他险些把索菲娅推下了床。“然,你怎么了?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顾亭然继续蜷缩到角落里,他像是听不见索菲娅的说话似的,只顾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然,振作些!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出其不意地扇了顾亭然一巴掌。然后,她异常坚定地握住他的肩头,望着他,一顿一挫地重复自己的问题。

那双眼睛,几乎被红色占据。他无助地望着索菲娅,问:“你能看见自己?”后者肯定地点头,一声不吭的注视着他。“也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后者又是肯定地点头。她差点开口说自己只是看不见鬼魂。但她还是闭住口,顾亭然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连丁点儿玩笑都经受不起。

顾亭然痛苦地呻吟着,仿佛疾病缠身一般。“你看得见自己,也看得见一切。可是……我只看得到……我自己!”

离开克劳德家的那天起,伴随着阵阵喷嚏,顾亭然的视力也有所下降。虽然没有因此失去光明,可眼里望出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克劳德的葬礼结束后,顾亭然的喷嚏越发频繁。回到家,他觉得头脑发胀,倒头就睡。一觉醒来,顾亭然习惯地来到厕所,就着冷水抹了把脸。他这才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起初,他没有察觉出任何的不妥。还是那张脸,自懂事来就时常在镜子两端相见。他细细捕捉着自己的表情:从睡意未消,继而渐渐正常。最后,由于紧张的缘故,脸颊的肌肉开始紧缩,嘴唇微启,眼珠瞪出。

我清楚地看到自己错愕的表情,但是,我却看不见镜子里周围的一切。

“我看得到所有的东西,我看得到!但是,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连你都不见了!”顾亭然都有些崩溃了。

“冷静点,然,冷静些!”索菲娅都快抱住了对方。她尽可能温柔地鼓励他。“告诉我,准确点,具体些。把你看到得全告诉我。”

“只有我,只有我是清晰的,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全……全……”他几经停顿,艰难地组织着语句。“镜子里,你们全都是空白。”

“空白?白色的?”

顾亭然又强迫自己拿起镜子。他眯缝着双眼,斜着脑袋不敢正视。最后,他依然痛苦地点头,颤颤巍巍道:“白的,全都是白的。就像背后一片大雾。”

“白色?会不会是鹅黄色?”她指着天花板说。“连光线的颜色都看不见?还是说有光线,但你眼睛看到的也是白的?”

顾亭然痛苦点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现在能够体会克劳德的心情了,他一定是这样,看到得一定和我一样。”这次,他挣脱开索菲娅的双手,反过来抓住了她。“我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全凭这双眼睛告诉我。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甚至你,是它们让我知道我的身边有你们。二十多年了,这从不会成为一个疑问。可是,当有一天你的眼睛又告诉你其实四周根本没有这一切;你所有看到得全是幻觉,你会是什么感受?”

“但不是还有触觉、听觉嘛?而且,你还是看得到我的,说不定那是光线经由玻璃反射的特殊效果呢?”

“真真假假,究竟,要我相信哪一边呢?”

索菲娅倒吸一口凉气。长袖下,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背上,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碰触了似的,一阵凉意从头顶直灌脚跟。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生怕顾亭然步克劳德的后尘。“视力模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你的喷嚏呢?你不打喷嚏了?”她突然想到了别的。

喷嚏?顾亭然愣住了。“像是同时开始的,好像就在那晚去了克劳德的家。”

“你每次打完喷嚏总会捂着鼻子吸气……”

顾亭然触电似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然后拼命地在桌上翻找。突然,他扬起手,歇斯底里的叫道:“就是它!就是它!我第一次闻到它的香味就想打喷嚏,后来,每次打喷嚏,只要闻了这个味道,又会止住。”激动的情绪下,顾亭然很难组织起像样的语句。

接着,顾亭然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手里的那张纸。再然后,他又疯了似的从桌上找到钱包,转身就往门外跑。

“然!你去哪儿?”

“安托万!安托万神父!这件事一定同他有关系!我现在就去修女街,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明天,我就要安托万神父给个说法!”

每个星期的这天夜里,老人总是最后一个就寝。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他略感疲惫地揉了揉双眼。墙上的挂钟悄无声息地划向零点,没有了窗外的钟声,办公室就像与世隔绝一般。老人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岁月不饶人,六十岁后,关节越发不好使唤。加之日益肥胖,双膝的负担逐日加重。现在只要坐久了,膝盖便会僵硬,得依靠缓慢的运动才行。

老人有些踉跄地走到书橱前,从自上而下的第三层架子上取下一盏煤油灯,这还是战前的流行货。

暗弱的灯光恍恍惚惚,仿佛老人的眼神。年级越大,昏黄的灯光反而更适合他。他悄悄离开办公室,生怕影响到别人。事实上,这附近已经没人了。在煤油灯光的指引下,老人熟悉地穿过走廊。他生平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地上还没铺设地毯。如今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再没了木制地板特有的回声。

每走过一间房间,老人便伸手扭动门把,希望门都上了锁。如果有哪间房门没上锁,他便会把煤油灯举到齐眉处,仔细看看门卡上的名字,为的是第二天能提醒那人。

最后,他通过一扇小门来到了前厅。除了一些重要的日子,平日白天他很少去那儿。不过,他依然对所有的陈设以及墙壁上的油画了如指掌。毫不夸张地说,每走过一个隔间,不用转身,他就能准确地说出每幅油画的故事。他热爱这个前厅,仿佛外侧两旁近正门的长明蜡烛似的永不熄灭。

他沿着一侧的廊慢慢前进,圣母就在身旁一排石雕龛的背后注视着他。她关心他的成长,哪怕上了年纪,在圣母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了远方高处的风琴,很久没用了。他还看见前方一排排的座位,以及他时常会站立的台子。不过今天,他只想和圣母单独聊聊。最近,由于工作繁忙,他很少在深夜同圣母对话。虽然每天睡前的祷告从不间断,但唯有和圣母的直接沟通才能从他心中最深处找到毛病。那比洗一次澡更能清洁他。

他弯腰把煤油灯搁在一旁,随后索性跪在圣母面前。圣母高高在上,一双慈祥的、洁白的双眼凝视着他。虽然光线昏暗,可是老人还是能感受到那双具有特殊神力的双眼。

他闭上双眼,双手捧住胸前的十字架,喃喃自语。他虔诚地像圣母报告了这段日子的工作,以及想法。就好像孩子窝在妈妈的怀里,把学校一天发生的故事说给妈妈听似的。

忏悔了大约几分钟,老人停顿了片刻。他伸手在身前的地板上摸着,随后食指扣入一个铜质的圆环,紧接着微微一用力,地板上顿时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凹槽。

颤抖的双手,从凹槽里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借着恍惚的黄色灯光,那似乎是一根皮鞭。一根长长的手柄,前端有着好几根皮质的须线。须线底部,则是用同样材质的皮包裹的小铜球。老人深吸一口气,慢慢褪去身上的衣服。

灯光下,背上的伤痕历历在目。有些已经愈合;有些,仿佛刚留下不久。虽然梵蒂冈教廷三令五申,禁止“圣痕崇拜”。可是老人却隐瞒了所有人,坚持自己的行为。除了背上,在他的左臂上,还缠绕着一根荆棘条。从小到大,他是多么崇拜圣方济各,那位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传说因为天主的圣意安排,在天使圣米歇尔的四十天斋期前,天主显现异相,在圣方济各身上印下了耶稣受难时所承受的五伤(即双手双脚与左胁)用以感化罪人的硬心,使之痛改前愆而得救恩。圣方济各的圣痕也是至今为止罗马教廷唯一官方承认的圣痕。

他第一次有幸和上任教皇参加同一个会议时,他提出梵蒂冈应该放宽在神职人员中对于“圣痕崇拜”的限制。上帝虽然反对人们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既然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身受酷刑。为什么作为耶稣信念传播者的神职人员,不能以自我惩罚的方式救赎更多的人呢?

会上,人们对于老人的提议嗤之以鼻。“圣痕崇拜”从来都是梵蒂冈不愿提及的话题,因为他们至今还不能很好填平这一暗涌。一旦梵蒂冈松口,就会有更多的,非法的“圣痕崇拜”行为的出现。

只有教皇始终不曾开口。

会后,教皇在自己的书房单独会见了老人(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般老)。教皇比老人大了近二十岁,他们像一对师生,也像一对忘年朋友似的促膝长谈。教皇让他脱去长袍和内衣,他想看看老人身上的伤痕。左臂的荆棘条深深陷入皮肤,亏得老人注意清洁,伤口除了泛出紫色外,并没有发炎。背上的伤口则没那么好处理:由于伤口面积大,旧伤尚未愈合,新伤又覆盖了上去。为防止鲜血渗出,老人贴身穿一件白色的衣服。时至夏季,意大利炎热的阳光,加上厚实的长袍和白色内衣,局部的伤口有些发炎,脓水和稠化的鲜血聚集在伤口附近,情形似乎有些恐怖。

教皇问他是否要找个医生,老人拒绝了。他非但不担心会因为这个丢失职位,还自豪地向教皇展示自己的伤口。教皇随后和他聊了些别的,便结束了这次谈话。他依然绝口不提老人的伤口。

一年前,前任教皇因病辞世。老人几次因为泣不成声而昏厥。就在前任教皇逝世前不久,老人还收到他的一封亲笔信。字迹潦草,却字字忠恳。“用这伤痕去救赎吧!”

“啪”,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他的背上。原本即将愈合的伤口再次爆裂开来,加上新造成的伤口,鲜血已经抑制不住,缓缓顺流而下。老人咬紧牙关,希望从疼痛中体会到上帝的教诲。“啪”,又是一声。上一次的疼痛还未褪去,新的一轮又涌了上来。“啪”,疼痛进一步升级,圣母的爱也更博大。

他默默诵读《圣经》上的经文,祈祷圣母宽恕他愚昧的行为。可是,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对天国的爱意。

“啪”,滴滴汗水顺着额头淌下,老人放下皮鞭,想要休息片刻。突然,老人觉得呼吸困难,仿佛世界上刹那间没了氧气;又仿佛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鼻子。几乎只是一秒钟,一股刺鼻的味道通过鼻腔直达大脑。老人顿时感到胸腔一阵搔痒,他想要咳嗽,可是嘴巴和鼻子同时被堵住,他只能靠身体的挣扎摆脱淤积在鼻腔和胸腔间的难受。

马上,刺鼻的气味使他丧失了最后的反抗能力和意识。他很快,就能见到上帝了。

再次醒来,老人觉得双手被绳索反绑。绳索深陷肌肤,要比任何一次皮鞭的抽打还要疼痛。他咬紧牙关,连连晃动脑袋,好让迷糊的视线更清晰些。可光线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在眼前,窗外的月光勾勒出两扇高大的长方形印花玻璃窗;以及,一个长身站立的婀娜女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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