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3月,在志摩热心斡旋下,以胡适、黄子美、陈西滢、蹇季常、张君劢、丁文江、林长民等为主要成员的新月社便在石虎胡同七号成立了。
以“俱乐部”为开端的新月社的活动,是极为丰富多彩的。志摩致新月社同仁的一封信中记述其中的情景说:“房子不错,布置不坏,厨子合适,什么都好……有舒服的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看起来,倒确是热闹非凡,决非当时一般文学社团捉襟见肘的寒伧状况可比。
1923年的年初,由梁启超和林长民等人主持的讲学社,基于把外国著名思想家的观点介绍给中国的听众的目的,为了加强中印两国的文化艺术的交流,加强两国学术界的交流,决定邀请印度著名诗人拉宾德拉那斯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来中国讲学、游历。泰戈尔被称为现代印度百科全书的哲人,191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早在1915年,泰戈尔的诗歌就被介绍到了中国,且在当时的新文学运动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泰戈尔欣然接受了讲学社的邀请,并认为,他的访问将象征着印度和中国古老的宗教联系,象征着中印两国在亚洲精神的团结,这种精神和西方的务实主义结合起来,将成为新的世界的基础。
得知这一消息,志摩表现得尤为兴奋。就泰戈尔来讲,志摩不仅仅是对泰戈尔的诗歌感兴趣,更多的是对泰戈尔文学上的创作精神感兴趣。为了表示对泰戈尔的热忱欢迎,文学研究会在半年时间内出版了泰戈尔的《春的循环》(瞿菊农译)、《飞鸟集》(郑振铎译)、《新月集》(郑振铎译)、《邮局及其他》(瞿菊农、郑演存译)、《吉檀加利》和《园丁集》(郑振铎译)等作品集。
1924年4月12日,泰戈尔及随同的国际大学访问团成员所乘坐的海轮“当日丸”九号抵达上海。志摩在此次泰戈尔的来华访问的行程中,将担任他的翻译,并全程陪同。
几天后,在志摩和瞿菊龙的陪同下,泰戈尔一行由上海南下,来到了杭州,并浏览了著名风景之地西湖。老人本性爱自然,对西湖的美景更是赞不绝口。也许是受了老人情绪的感染,志摩竟一时诗兴大发,在西湖边的一海棠花下,做诗、吟诗一整通宵,正所谓:“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呚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杭州之后,志摩又陪同泰戈尔一行沿津浦线北上,途径南京、济南做了短暂的停留后,于4月23日,来到了此次游历和讲学的中心之地——北京。此时,中国文化界的名流梁启超、蔡元培、胡适、梁漱溟、辜鸿铭、熊希龄、范源廉、林语堂等及各界代表300多人聚集北京车站,向泰戈尔表示中国文化界最高级别的最热烈的欢迎。在接待泰戈尔一行的人员中,除了上面提到的名家名人,还有与志摩要好的一帮年轻的学者,有陈源、凌叔华、郑振铎、王统照、林徽因等。志摩让林徽因担当了泰戈尔在北京期间的副翻译,所以志摩在接待泰戈尔的过程中与林徽因有了频繁的接触。
泰戈尔此行的演讲地点设在北京天坛公园。这日,天坛公园的气氛异常活跃,在青春貌美文雅大方的林徽因陪同下,泰戈尔老人款步走上主席台,老人双手合十向来宾致谢,从容而大度地开始了他的演讲,言辞及语调沉着而柔和。志摩则神采飞扬地站在老人的一侧负责翻译。此情此景,使在场的每一位听众,无不为之称道,无不为之感动。“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效寒岛瘦的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一时间,一对出色的青年伴着一个高个子,白头发圣者的故事,在北京城传为佳话。志摩和林徽因也为这浪漫的气氛所笼罩。
与泰戈尔老人相伴的这一段日子,是志摩回国以来最舒心快乐的日子,而志摩的思想、志摩的风趣、志摩对文学的主张,也深得泰戈先生赏识。志摩亲切地叫泰戈尔“老戈爹”。为了表示对志摩的感谢和喜爱,泰戈尔也送给了志摩一个印度的名字“素思玛(Soo Sim)”。两人年龄虽悬殊,但思想的交流却是异常的愉快。与泰戈尔聊天,就像是和暖的春风,复苏了志摩心中那快干涸了的活泉。
他无法忘怀和林徽因一起陪伴在泰戈尔身旁的时时刻刻,他的心灵得到了尉藉,也使他的旧情萌发。游历结束,泰戈尔回印度,而林徽因也即将与梁思成双双赴美留学,面对挚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志摩只能一个人舔舐伤口,在诗中遥问茫茫天地:“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多久,志摩应邀参加了一次北京外交部举行的交际舞会。在舞会上,他又有了一段影响他一生的“奇遇”。
志摩终生都不会忘记,正是在这样一次舞会上(时间该是1924年了吧),他第一次与陆小曼见了面,且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陆小曼,江苏常州人,父亲是前清举人、民国官僚。自幼聪慧,十二岁时父亲为她聘请了英籍女教师专门教授英文。到了十五六岁,便精通了英文,用英文写作,可“意到笔随”。世界名著,“什九都已读过”。后兼习法文,“讲得流利到极点”。
小曼多才,交际、跳舞、唱京戏,样样皆精。尤擅绘画,所作颇能得名家称赏。她的文笔也很漂亮,写过小说,得到的评价是:“文字流利、绮丽,才情潇洒、卓然。描写细腻,技巧新颖,读之令人恍人其境,且富有戏剧意味。”
可以说,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小曼可算得一个十分完满的女性了。更何况她天生丽质,“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所以在她十七、八岁时,就已誉满北京,被称为交际界的一朵“名花”。
生活像是故意要开志摩的玩笑一样,陆小曼已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王赓,字受庆,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供职于军界,且极受上峰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婚后不久,小曼对王赓的性情似乎便慢慢有所觉察。如觉得王赓的感情世界好像过于粗糙,他整天埋头读书,生活呆板,过分程式化。这使小曼暗暗感到不满。
小曼要求于王赓而王赓所缺少的一切,志摩全都具备,两个男人都温文儒雅,也都一表人才,但比起来,王赓显得板滞生硬,志摩则透着风流灵秀;王赓冷静理智,志摩热情如火;王赓看重前途,志摩知冷识热,更能体贴人。于是两个人很快就难以自拔地双双坠入爱河。——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双方感情为什么竟会发展得那么快。他们好像都互相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渴求已久的东西。志摩说:
“……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就心里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志摩自从认识了小曼,并进而结识了王赓后,就发了疯一般,“不管什么假期不假期的,时常去找他们,邀约他们去跳舞,或做其它的玩乐”。三个人在一起,志摩的心思最复杂,平时就长于交际,在这种时刻,更加才情焕发,举措得体,“举凡王赓之短,他必续以所长”。结果是,不仅小曼,就连王赓都被他迷住了。
王赓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开初,碍于友情,志摩来邀,他还能忍痛割舍点时间陪他们“到六国饭店跳舞,或游西山,或看京戏”。后来,志摩来访的次数越发频繁,王赓不愿过多让时光在舞会剧场泡过。于是,再当志摩来邀,王赓自然不能加,还索性把太太托付给志摩,无形中又给他们那一触即发的情感加重了砝码。“忠厚柔艳如小曼,热情诚挚如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他们两人,一个是窈窕淑女,情意绵绵,一个是江南才子,风度翩翩;一个是朵含露玫瑰,一个是首抒情的新诗。干柴碰到烈火,怎样会不迸发出爱情的火花?”
最先觉察到志摩与小曼这段隐情的,是小曼的母亲。老太太视这等事为奇耻大辱,又不敢张扬出去,怕坏了女儿名声,只能背地里痛哭流涕。随后不久,王赓家中的仆妇佣人以至北京整个社交界全都知道了这桩“桃色新闻”。就只有王赓照常伏案苦读,若局外人似的。每逢志摩来家,他还是笑嘻嘻地推辞:“我忙,没时间玩,你和小曼去吧!”
情况变得对王赓越来越不利。也许是小曼的母亲暗中耍了点手腕。从前,志摩到王家,直出直入,形同家人。但后来,他的这种特权忽然被撤销了。有时,兴致勃勃地报到,却被紧紧地关在大门之外。问时,不是回答说主人不在家,就是有生客,不见外人,“屡次干谒,均为门者挡驾。”
不久,王赓离开北京,当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去了。而这时,王赓对他们的感情也有所察觉,怒不可竭。乱世之中,有枪便是王,更何况他身居高位,声势赫奕,要收拾个把人——管他诗人教授——就跟掐死一只苍蝇。不过,王赓不是那号人,他是“儒将”,尽管被朋友、爱人所出卖。斩尽杀绝的事,他还是不肯干的。
事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收拾。不用说,志摩和陆小曼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他们的罗曼生活,他们必须认真冷静地考虑,该如何对待眼前这残酷的现实。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志摩决定让小曼暂时到西山“养病”去了,而自己则决定辞去北大教职,去西欧游历。
这是一次叫人黯然伤神的旅行。
志摩凄凄惨惨,一个人浪迹天涯,心里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失意落寞情绪。他像一个被上帝遗弃了的流浪儿,“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地流浪着,一天又一天地闲荡着,不能振作起精神”。列车驶过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他真恨不得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把生命仍然交付给那神秘无边的大自然。
“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已,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翡冷翠山居闲话》)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感情太多的人,要是被一种情绪压倒的时候,连阳光也会在他眼里失去光彩。志摩看不见明媚的阳光,欢乐的小鸟;彩云舒卷、草木葱茏也引不起他的丝毫兴趣。他悲观、失望,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感触到的,不是凄风、冷雨,就是败草、枯木、残垣、断碑。整个旅行期间,他对任何事都缺乏热情,唯独有一件事他不肯轻轻放过:扫墓!
“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听来这话像是自我解嘲,其实真的合乎实情。在莫斯科,他上契诃夫、克鲁泡特金的坟;在佛罗伦萨,他上勃郎宁太太、米盖郎其罗的坟;在罗马,上雪莱、济慈的坟;来到巴黎,可上的坟就更多了,上伏尔泰、卢梭、雨果的坟,还上茶花女、“恶之花”卡门的坟。哭拜于这些巨人名姝、情男怨女墓前,他精神上似乎获得了某种满足、某种解脱,灵魂与灵魂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贯通、某种契合。“我每过……墓园往往进去留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听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法国的枫丹薄罗,埋葬着一代才人曼殊斐儿。对这位才情过人、年纪轻轻即横遭天折的异域女作家,志摩一往情深。这次来到法国,他专程赶到枫丹薄罗,手扶墓碑,涕泪涟涟。故人的面容宛然如在,但而今神灭体化,在天地间已不知茫茫何归!他再一次痛切地感受到生命现象之神秘。在曼殊斐儿墓前,他流着眼泪,把一首血泪和合的“悼诗”致献于墓中人前: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到柏林去看望二儿子彼得,也是志摩这次欧游计划中的一件事。谁知,竟得来次子夭折的消息。志摩不禁悲痛万分。自从离婚后,张幼仪一直住在柏林,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彼得。小彼得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有音乐天赋,刚满三周岁,便懂得节奏。他酷嗜音乐,尤喜欢听贝多芬与瓦格纳的乐曲;晚间睡觉,总要紧紧搂着一把小提琴。还常“欢喜拿着一根小短棍站在桌上模仿音乐会的导师,那认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从妈妈口里,他知道还有一个“大大”。他常常翻来覆去地抚弄着志摩的一张照片,有时忍不住了,就用小嘴亲一亲照片上的人,再天真地喊一声热热的“大!”
志摩伤心透了,心里升起一种痛切的类似负罪般的感觉,他的“父性”好像复苏了:“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