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郁了许久的痛苦有了一个宣泄的机会,在彼得坟前,志摩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号了一顿。他向着墓中的孩子涕泪陈词,好像死去的不是一个尚不更事的儿童,而是一个懂得一切人世辛酸的朋友。后来,他把这次的感受写成了挚情的《我的彼得》。
张幼仪真不愧为一个伟大的女子,三年前失去丈夫,三年后又失去爱子,但面对黯然神伤的前夫,她又伸出了温暖的手,千方百计的温存解劝,给他以温情慰藉,陪他上剧院看《茶花女》。对此,志摩也十分领情,感激涕零。
不要以为,志摩只顾伤心,就把与小曼的事抛到脑后了。相反,尽管伤心,他头脑还是够清醒的。一路之上,他时刻都在盘算、也在实际履行着一个大计划,敦促小曼尽快与王赓离婚。
就小曼方面看,离婚,王赓一关好过,他满脑子自由思想,不会过分限制小曼的意志。成问题的,是她自己的家庭。离婚改嫁,他们都以为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父母反对,本是意料中事,小曼当然不肯就此退让。双方一动真气,家庭里就难免风波迭起。在一次争吵中,不堪重负的小曼终于晕倒了,小曼苏醒后,立即给志摩发去电报,催他回国。
志摩日夜兼程,自欧洲返国后,就同小曼一起,为他们的未来与幸福,开始了一场艰辛的奋斗。而自1925年8月9日至9月17日,在志摩欧州游历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写给陆小曼26封信,日后以《爱眉小札》为题出版。这20多封信札清楚地记录了他们的奋斗历程。
这些信中最动人的部分应该是那些不惜为爱情献身的火热“誓言”,这些话也是他们那反传统爱情的见证。
“我真怕世界与我你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志摩不是懦夫,到相当时候我有我的颜色,无耻的社会你们看看吧!”
但小曼的婚并未因此而顺利离成。满身情伤的志摩只好黯然神伤地离开上海。回到北京后,志摩应邀接替孙伏国主编的《晨报副刊》。《晨报副刊》是五四时期中国影响最大的几大报纸的副刊之一。《晨报副刊》的前身为《晨钟报》,是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的进步党(后改为宪法研究会,即研究系)的机关报。办报一直是志摩的理想,这么好的机会和阵地,对他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于是他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晨报》的编辑中,也好暂时忘却情感上带来的伤痛。
经过一番认真的筹备,1925年10月1日,由志摩负责的第一期《晨报副刊》问世了。在他首期编就的这一副刊上,他发表了《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一文,不仅表明了自己办刊的理想和主张,也非常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文艺个性。他说他之所以来编辑副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能容纳自己的读者,并在自己的情感里发现他们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
志摩要变《晨报副刊》为自己鼓吹文艺理论的喇叭和自己实现理想的战场。在他主编的副刊第二期上,他再接再厉,又撰文《迎上前去》,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勇气。
在志摩主编《晨报副刊》期间,最突出的成绩是他先后创办了《诗镌》和《剧刊》。特别是《诗镌》的创办,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文坛上掀起了一次诗歌运动的高潮,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诗镌》前后共出了11期,刊登尝试性的新诗作84首。其中志摩的诗作有《梅雪争春》、《半夜深巷琵琶》等,还有闻一多、饶孟侃、朱湘等人的诗作。从形式看,他们的新诗作虽然形式各有不同,但都具有完美的艺术特色。在这11期的《诗镌》上,诗人们还深入地进行了一系列的诗歌音节形式的理论探讨,以期从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在当时诗坛上掀起一场新格律诗运动。如饶孟侃的《新诗的间节》、《再论新诗的音节》,闻一多的《诗的格律》等,对新格律诗的诸多方面进行了具体的探讨,特别是闻一多的《诗的格律》,把新诗格律的要求概括为“三美”即音乐的(音节)美、绘画的(辞藻)美和建筑的(节的均齐和句的均齐)美。事实上,这一新格律诗运动在当时的诗坛上乃至文坛上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1926年6月10日,《诗镌》停刊。志摩在不久后的文章《剧刊始业》中所提到了停刊原因:
这年头,这世界也够叫人挫气,哪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是你往哪里安去,左右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颜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吊了,结果只是伤惨!
而经过一番周旋,陆小曼也终于离了婚。志摩和小曼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安排未来的生活了。1926年古历的7月7日是中国传统的乞巧节,也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他们决定在中国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日子里,举行自己的订婚仪式,地点就设在环境优美而又文化味十足的北海公园。他们向所有的在京亲友故旧发出了请柬,那上面赫然印着:
夏历7月7日即星期六正午十二点钟
洁樽候叙
志摩
拜订
小曼
座设北海董事会
为了提高这场订婚典礼的“规格”,同时,也是答应了父亲徐申如的“条件”,志摩还特地邀请了梁启超先生证婚、胡适之做介绍人。徐申如对这场婚事还提出了另外两个条件:一是结婚费用自理,家庭概不担负;二是结婚后必须回南方,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不用说,志摩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从表面上看,那场婚礼倒也热闹非凡,各界男女来宾足有一百多人。衣香钗影,笑语喧哗,一派喜庆气象。但在表面的热闹排场之下,又似掩盖着另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当初,志摩与陆小曼相悦相恋,大家只是当作一件才子佳人间的风流韵事看待,谈论起来,津津有味。如今,真戏真做,两人居然要结为夫妇了,大家这才严肃起来。中国古老的道德观念被他们从心底唤醒了。当事者之一的梁实秋日后回忆说:“听人窃窃私议,有人说志摩、小曼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也有人在讥讽,说小曼是有夫之妇,不该撇了她的丈夫王赓(受庆,西点毕业生),再试与有妇之夫的志摩结合。”
整个婚礼进程中,令人最感意外而又极富刺激性的一幕,是梁启超先生在证婚时对志摩和陆小曼的一顿痛骂。
他说:“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继而又把徐、陆二人一起痛骂一顿:“你们都是离过婚,重又结婚的,都是过来人了!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祝你们这次是最后的一次结婚!……”直骂得志摩面红耳赤,难以为情。只好强忍惭怍,向老师服罪,觳觫地说:“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子吧。”而后,才勉强收台。
当年梁启超的这一举动,可能有过火不当之处,但他确如自己所云,是出于对志摩的爱护。第二天,他在给儿子梁思成的信上,谈到了这件事——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志摩而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
订婚后不久,志摩与陆小曼就正式举行了结婚典礼。
得到了小曼,终于如愿以偿,志摩心花怒放,简直看作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切种种的烦恼、不愉快,都被他放置脑后,烟消云散了。
婚后,志摩便辞去《晨报副刊》的职务,与小曼双双南下拜望父母。谁知父母为避见儿媳,已先期到北京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硖石度过了一段充实而又美好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北伐攻克南昌,浙江处于战乱之中,硖石也呆不下去。于是他们惶惶逃往上海,在这个世界闻名的东方大都市安下了家。
终于寻找到了“理想的伴侣”,志摩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由朋友介绍,他先后担任了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等校的教授。与胡适、张嘉铸、梁实秋、闻一多等创办了新月书店。《新月》月刊创刊后,他还欣然同意出任总编辑,新月社后期的活动就此展开。感情有了着落,不再像从前那般空空荡荡,工作起来觉得特别有意思。
这是志摩创作道路上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时期,他的笔像是附着了一点神异的灵性,一沾着稿纸就如着了魔也似,滔滔汩汩,不可休止。这期间,出版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诗集《翡冷翠的一夜》,还翻译了多部长短作品。
“在中国,我还是能做点什么的。”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独坐在书桌前时,常常这样遐想。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有人曾给他下了一个断语:浮躁。这一点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如今,他也愈来愈倾向于思索点什么了。而一个在生活中有过不寻常经历的人,在他能够沉下心来思考的时候,往往会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深度。
“人一生下地,就开始了一个艰难的旅程,这中间有什么秘密没有呢?”志摩思考最多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他闭上眼睛,把自己曾经所走过的路,所经历过的每一点细小情景,都细细寻思回味了一遍。他觉得,一个人,很难说得上对眼前的世界有多少真正知识的,自然界里的一切存在无不各具一种禀赋,就连那些无机物或低级生命都可以在自然界占据一个位置。而且越是这样的事物,越具有永恒的特质;它们安于造物主的安排,因此能永远地合乎一种既定法则,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但你很难因此就可以否定它们的存在。存在,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至于人,那就不同了——他想起自己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仿佛从母体里继承下来某种对生命自身的悲剧预感,心里常常会无端地悲哀,“童年见月,每每滴泪,但感其悲,不知何以”。他为此纳过闷,理解不透是一种什么生理或心理现象。就是现在,他也未必能参透其中奥妙。但有一点,他还是朦胧地把握到了:人是太不甘于安静了,安静会使一个人的生命枯萎。人总是喜欢未来,喜欢未知;越是难以企及、难以实现的东西,人越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因为失败总是多于成功,因而人要经常品尝痛苦,经常忍受精神上的苦刑。但没有办法。并没有哪个强迫他去那样干,一切的痛苦和烦恼都是自寻得来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1927年秋,在开办新月书店,筹办新月月刊的同时,志摩应上海光华大学的邀请,受聘为光华大学教授,教授教英美文学等课程,同时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做兼职教授。
此时,为了生活的不得已,他把他的精力完全投向了教书。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道:“下半年为谋生计,不得不教书。上海有光华,大夏来请。”“我下半年到南京中大教文学,亦不得已也。”奔波于上海、南京两地,兼任了三所大学的课程,可见志摩生活的窘迫,精神疲乏。“我这一年来专做教书匠,作品绝无仅有。我因为年来绝少创作,心里总不自在。上海的生活实在于我不相宜。”
志摩是充实的,但小曼也未闲着。自从她来到上海,她那爱玩爱闹的天性又萌发了。在这个现代化大都市里,她如鱼得水,有一种被彻底解放了的感觉。
没用多久的时间,小曼就把上海摸透了。她结交了许多名人、名伶,穿梭般出入于社交界。开始,还是她占志摩的光——大诗人的妻子,在每个地方都引来注意的目光;后来,艳名传遍沪上,相比之下,诗人的名气反而矮了一截。在戏园子里,小曼捧名角;而上海整个社交界,又一齐捧小曼。直捧得小曼头晕目眩,如入仙境。
在上海,她很快认识了一个叫翁瑞午的年轻人。这人是个世家子弟,父亲做过清朝知府,又是收藏家,家里收藏的古玩、字画,多得数不清。翁瑞午本人聪明随和,善解人意,又特擅长京剧表演,在上海社交界是个很受人欢迎的人物。陆小曼与他结识后,立即打得火热,但随后也就招致了不少“浮言”,志摩虽然感到屈辱和厌烦,但他忍着,从不跟小曼提起。人事悠悠,日子在不知不觉间被一天又一天的打发过去。
小曼是个弱胚子,有晕厥症的宿疾,做姑娘的时候就常常闹病。来到上海,她奢侈无度,发狂般地追求享乐,生活进一步失去了节制。志摩担心,长此下去,会使她的身体彻底垮掉,多次劝戒她注意保重,不要没日没夜地泡在外面。多心的小曼一点听不进丈夫的劝告,唠叨的次数多了,心里腻烦得要命。
毫无疑问,结婚后,小曼对志摩深厚热烈的爱没有一点改变。她有时不高兴,会耍脾气,使性子;但过后,总是后悔得不得了。然而,要她改变已渐趋定型的生活方式似乎也已不可能。与志摩相爱终至结婚,使她得到一个庇护,她从此有了安全之感,生活得踏实、安心。但这并不能使她完全满足,她还需要另一种生活世界以满足心灵的渴求。她要使自己像上足劲的发条,永不休止地朝前跑。又像陀螺,疯狂地旋转、旋转,盲目的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