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写”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中国人只说“写字”,不说“说字”,“说”是日常的,人人都会的,“写”才是文化的,“识字”是“识”“写出”来的“字”,不是“听”出来的“字”,“读音”也是“字”的“读音”。
中国是“铭刻”的国家。古代的“书”,不但写、刻在竹简上,而且刻在石头上,或藏诸深山,或立于通衢。比起中国古代的碑铭石刻,古代希腊的铭刻真是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们的书写在不易长久保存的“纸草”上,并非他们真的不知道刻在石头上可传诸久远,实在是因为他们总觉得“说”(对话)比“写”重要得多,而不甚在意“写”的缘故。也正是这个缘故,中国发展出了一门很特殊的艺术——书法艺术,而古代希腊虽有“书写美观(法)”(calligraphy)的说法,后来曾有一段时间也很讲究书写技巧,但终未成一门真正的艺术。
中国的学问离不开“字”,“考据”就是根据“字”的“形”、“声”关系,“考证”“字”的“原意”,以求古人(一个虚拟的“人 ”)在“造字”和“用(此)字”时的“基本意义”。这个“意义”是基本的,也是历史的,所以要“考”,所以中国的学问不是 “知识考古学”(福柯),而是“字的考古学”,是“考‘字’学”。“字”才是真正的“原级性”(Positivity)的。
于是,人们为弄清美学的基本范畴——“美”的含义,就也要作一番“考据”,以助研究。
“美”一般按《说文》理解为“羊”“大”为“美”。这个解释当然有它的道理,不应轻易否定,因为与“美”相应的“麗”字,就与“鹿”有关。但近来不少人对“羊大为美”的说法提出异议,认为“美”按甲骨文、金文的字形,应释为“饰羽毛”的“人”,而与“羊 ”没有关系,这个说法有一个佐证是:“美”、“每”同音,“美”“母”则声母亦近,因而可以进一步确定为“饰羽毛”的“舞女”,这是以音韵、文字来训诂也还是有些道理的。把“美”的联想从“羊”转为“人”,似乎更易受到欢迎,而“美”、“丽”皆为“阴性”,虽有“美男子”、“美髯公”之称,但“美人”、“丽人”却一定是女性,这似乎也保存了远古造字的意义。不仅如此,在理论上,把“美” 释为“羽饰舞女”还突出了“装饰”的意思,不像“羊大为美”未免过于功利。
“装饰”表面上看是一种“附属物”,但却是人才发达起来,特:的一种活动,“装饰”与“娱乐”、“游戏”、“技艺”同为人的“ 存在方式”,对于“自然”来说,好像是“附加”上去的。其实,说穿了,人的一切活动(包括科学、技术、艺术、宗教……),对 “自然 ”来说,都是“附加”上去的“附属品”,但对“人”来说,却是最重要的、最本质的所以是“本质的”“附属品”。
在中国传统中,“字”不仅是概念的符号,写出来的“字”就是“文”,“文”、“字”不可分,而“文”即“饰”,即“装饰”。 “文”是广义的“字”,“字”为核心的“文”。“写”与“刻”、“划”、“画”同源,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 “书画同源”。所以,以“字学”为基础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可以称作广义的“文学”。
“文化”这个词在西方来自拉丁文“耕作”,在中国则为“人文化成”。使世界和百姓“文化”即“美化”、“装饰化”、“字化”,所谓“装点江山”。“文化”之基础在“识字”,所谓“识文断字”;“识字”为了“读书”,所谓“知书识理”。“文化” “人” 不但要识得狭义的“字”,读得了狭义的“书”,而且能读得了“生活”、“世界”、“历史”这本”大书”,“大书”无“字”但处处都有“ 字”,“博古通今”,是为“文化”之上乘。
在中国文化中,“古”、“今”是相通的,但并不是悬设一个永恒第一部分引言——美学与哲学的、抽象的、概念的“本质”或“精神”将它们贯通起来,因而“人”不是从一个“无”的、“自由”的纯粹“我思”的立场来作“创始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在一定条件下诗人的想象,事实上“人”都是“继承者”,就连开国之君总还要以继圣王之业为己任,把前朝帝王加封一些称号,以承“ 大统”。“天”、“地”、“君”、“亲”、“师”,如果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承继”的,则还有“天”、“地”在指引我们,以“造化” 为“师”。“通古今之变”这个“变”,不是“无中生有”,而是“生生相息”。就连道家的“无”,也是“名分”问题,“无名”而“ 朴”,“朴”并非真“无”,而是真“有”,为有名之万有之母。“母”当非“无”,而为“有”。
中国文字,有象形之因素,以鸟兽虫迹为本,变化出来,亦非“无中生有”,不像欧洲标音文字,“形”只是“音”之“符号” 或 “代表”,自身并无“意义”,而“音”又被理解为“思想”、“精神”的直接表现,“思想”、“精神”本“无”,故西方的标音文字也容易被误解为“无中生有”。中国文字本身就来自自然。“说”似乎在“说”似乎在说自己”的(独创的)“意思”,但“写”总要“依据”些什么,永远在前人的基础上“重写”、“改写”。在中国人的眼里,山山水水本就是有“字”的,“重写”、“改写”则是“装点江山”,使其“更”“好看”。于是“写”,不管是“写”“诗”,“写”“经”,“写”“律令”……,都叫“写”“文章”,“文章”是为“华饰”;无论写何种体裁,都离不开“历史”,都在“写”“历史”,连修桥、铺路,建筑高楼大厦,也叫“谱写历史新篇章”。这样,一切锦绣文章,无不统摄于“历史”之中,“历史”为文章之最,华饰之尤,凡欲作“文化人”、“有教养者”,必须对“历史”有足够的意识 。“思”、“史”、“诗”统一于“史”。“思”不是单纯的概念,“诗”不是“概念”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形象的形式,“诗”为“思无邪”,“无邪”为合“史”。“思”为“史”之“思”,“思”之“史”;“诗”为“史”之“诗”、“诗”之“史”。“历史”让我们(令我们)“思想”,我们“思想”的是“历史”,吟诵的也是“历史”。
这样,文字之学虽曾被斥为“雕虫小技”,但始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基础性地位,日积月累,终于在清代的“小学”中达到历史的高峰。“小学”自称“小技”,但“微言大义”,“小技”中亦有“本”、“真”、“源头”在。
从这个意义出发,也许我们可以说:在西方,“诗”是“思”的一种形式;而在中国,“思”和“诗”都是“史”的一种形式,所 “思 ”、所“忆”、所“吟”、所“诵”,归根结底都是“史”,都是“事”。西方的美学是哲学性的,中国的审美观念是历史性的。
中国传统的这种文化观、审美观本身,自然也有其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国古代文化奠基时代,有“儒”、“墨”、“道”三家,而尤以 “儒家”影响最大。
“儒”本是“文学之士”,“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历史”与“文学”已然统一了起来。“文”有诗、书、礼、乐,“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荀子《儒教》),直至两汉,“文学”、“文章”还可泛指一切学术文化。
墨家反对“虚饰”,道家崇尚“自然”,都与儒家相对,故墨家有“非乐”之论,道家以“道德”反对“仁义”,似比儒家更注重 “本源”,而反对“人为”;事实上,儒家亦未忽视“本(源)”,而于“本”、“末”有自己的理解,即儒家之“本”、“末”都在生活、社会、人文之中,而不强调超“人文”、超“生活”之“自然”。这样,我们注意到,在早期儒家对“文”(写)和“言”(说)是有“本”“末”、轻重之分的。说来有趣,在早期儒家思想中,“文”大大重于“言”。“文”为“文化”,“人文化成”,是周公的典范,而“言”则常常受到批评,什么“天何言哉”,“巧言令色”,都是孔子说的批评的话,“言”与“辞”通,因“辞”害“意”,则更是文人的大忌。
“文”又与“藝”通,“藝”始指农事稼穑之技。“写”,“划道道”、“种田地”,“衍”也是使禾术生长有所规范,本是人的一种活动。“说”可以随意,但种地却不能乱来,要秉承天地之引导,只有以“文”的角度来看“言”,才能体会出“说”也有所本,不能乱来 。这是早期儒家关于“文”的基本想法。
儒家重“人文”,讲“人文化成”;道家重“天然”,讲“自然天放”,对中国传统艺术、审美思想影响都是主导性的。但无论“人文”、“天然”,就传统而言,都没有“纯思”这个基本的度,因而没有“哲学”——以“思想”自身为“对象”这种“科学”。道家反对“人伪”,主张“绝圣弃智”,取消“仁”、“义”、“名分”诸种框框,在“破”的方面,很有些劲头,颇有点胡塞尔把一切“(自然)经验”“括起来”的气概,但古代道家没有进一步问:“括起来”以后,还为“人”“剩下”什么?道家的心目中,取消一切“人伪”,剩下的为“自然”、“天成”,大家都返“朴”、归“真”,“人”就成了“绝智”、“绝识”,“无知”、“无识”的“鸟(禽)兽”,“人”没有了,故道家的思想归于“无”,不是说马、牛、羊没有了,而是“人”(伪)没有了。“无”为“无伪”、“无名”、“无为”,而因其“无”,才“有”,“有”“自然”、“天成”。马、牛、羊“摆脱”了“人”(为)的“控制”,才真的是马、牛、羊。这样,道家的“去伪存真”,这个“真”,不是“真人”,如果硬要说是“真人”,则也“皈依了”“自然”的“人”,与“鸟兽”“游”,与“万物”“齐”。道家言“道”、“德”、“性”,“万物”皆有自己的“德”、“性”,而唯有“人”没有自己的“德” 和“性”,故有“天道”而无“人道”,有“天性”(“人”只有“天性”),而无“人性”。“人”失去了“自己”,故“齐”“生”、 “死”,在这里,海德格尔的“Dasein”的一切本源之度(“历史性”、“死”、“烦”等)统统没有了意义。
由此我们看到,中西思想固然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但从精神实质上说,是不很相同的。儒家讲“人伦”,讲“历史”,归于“圣王之道”,以天下为己任,行事、立功,“事”、“功”皆可以“文”视之。圣人之事功,为世界增加光彩,所以圣人在事功之余,不废“文章”,寓事功于道德文章中,诗书礼乐皆为“人伦”服务,“艺”、“诗”就逐渐地不在那本源性的“度”里,只是派生的了;道家根本取消了“人”的“度”,一切归于“天放”,“人”“生”天地之间,如同飞鸟遨游于太空,“艺术”、“审美”的态度,反倒成为基本的态度,所以从中国实际的历史看,道家对中国艺术的影响同样是很大的,或反因其放弃“事”、“功”倒更加重了“无功利”之审美、艺术态度。于是,以“生活”“人伦”制“艺术”,和以“艺术”人“生活”,又成为中国艺术上的两种不同的倾向。
然而,无论如何,就中国传统文化的实际来说,在“思”、“史”、“诗”这些基本的度中,儒家重“史”的度,道家重“诗”的度,但“思”这个度,在古代却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当然,古代墨家可说是相当重视“思”这个度的,他们在探讨工具性“逻辑”(名理)以及技术性思辨方面,达到了古代历史的高度,但不是像古代希腊那样以“哲学”、“纯思”为依归,因而未能使“思”这个度有较长足的发展。此种思想方式之结果,亦影响“史”和“诗”自身在理解方面的特点,从而形成中国特有的“史论”和“诗论”风格:不是以纯逻辑、纯理论的方式来“规范”、“系统化”、“体系化”“史”、“诗”,而是以“史”观“史”,以“诗”品“诗”。中国之“史论”亦是“史”,中国之“诗论”亦是“诗”。我们将会看到,这种思想方式,对纠正西方将一切都“理论化”、“概念化”、“科学化”的偏颇,自然有一种参考的价值,但究其根源说,也许竞起源于儒家之祖先崇拜和道家之自然崇拜,而两家又都归于“天人合一”,只是在对“天”的理解上各有不同,而将“人”自身之特点——“思”,化于“天”、“地”之间。中国传统文化自先秦以后,虽亦变化多端、姿态万千,但儒家“史”的精神和道家“诗”的精神笼罩了数千年,直至晚近在西方文化之冲击之下才受到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