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碰上了难解的地方,他一直纠着俊眉,眼中流出柔和却又迷离的神色,如玉的指间紧夹着粒白籽,思索着该落向棋盘的何处。
早前已有太医回禀过,半个月的药浴,他已是能再度起身行走,身子倒已是无大碍了,只是他为何还是如此落寞?那双眼睛深邃空洞,似隐忍着无绪的凄凉,瞧这架势,想来从前他便也常常寂寞到只能用自己的左手与右手来找寻些乐趣吧。
冷漠如他,高傲如他,凄楚如他,寂寞亦如他!这个人究竟有着几张面孔?此情此景,为何让竟她微微心痛?不自觉的便朝他走了过去。
他竟未发觉身后有人,直道:“这粒白籽应当落在天元处,如此,但可解了左上星位的围,如一味巩固阵地,唯恐对方侵入,必将贻误战机,任由对方从容配置力量、抢占要点,自己虽占牢一隅,却失了大势,局末终败相尽出。”月离细语娓娓道来。
他突然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那个绝美的不速之客,清俊的脸庞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有些不真实的光辉。
那回眸一望,当真是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虽非第一次相见,可这张天人仙姿,眉目如画,五官如雕,风华绝代的容颜,当之无愧的‘美冠天下。’
菲儿如今在府中禁足三月闹绝食哪怕坑蒙拐骗强取豪夺不择手段禽兽不如也要得到此人,果真还是有些道理的,又想到那日看得他修长美腿,更是心跳如,只可惜美人虽美矣,奈何带刺。
月离也轻笑着对他对峙,面对着这个俊逸到无可挑剔的家伙,其实心都快窒息了,这样看下去会不会流鼻血啊?
良久,他还怔立在那儿若有所思,脸上却传出一种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月离再次无辜地眨了三下眼,扮可爱。
他眉梢微挑,半眯眼眸,似好奇又似戏谑,好半天,才冷冷地哼了一声,“坊间传闻陛下三岁便能熟读兵法,如今见来,果然不虚,那陛下敢不敢跟罪臣比一局?”
“那便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月离高高翘起小嘴回道。
他竟是笑了,第一次将笑容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美得让人迷醉,令她深深沦陷在绽放的那一刹那,果真祸水,既有贵气又有才气,这样一个男子,真的很能激发她女帝潜藏着的兽欲,想要将他扑倒之,占有之,狠狠蹂躏之,听着他那……不要……放开我的媚叫之音,哪怕纵欲而亡想必也是值得的,啊哈哈,不……不要……轻点……朕一定轻之……
月离坐在椅上,怀中抱着棋盒,闭着双眸一脸奸笑出声,一道凌厉寒光直射而来,倏然清醒,只见得轩辕怜卿正瞪大双眸不解地看着她,下巴都快掉到了桌案上。
“咳……朕对弈前有个习性,须得与棋子谈会心,无需震惊。”月离脸唰的一热,太……太丢人了,头越埋越低,嘭一声磕到了桌案上,嘶,倒吸一口凉气。
轩辕怜卿拂袖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如既往地迈着那傲气的步伐走出去,满脸不屑鄙夷的神情,那小样,真真是清贵不可亵渎,月离呲牙咧嘴心中暗骂,谁料他竟是亲自去倒上了两杯香茗,将其中一杯放在月离身前,也不说话,径直回到他的位上坐正,月离呆滞了一小会,这才微微勾唇,找回了点自尊,不由得意,嗯哼,怎么说这里也是她的地盘儿,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原来只是陪他玩一局棋再出点丑便能敲开他那冰封的心。
他浅浅的勾起嘴角,似是看透她的心思一般,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来者是客,罪臣怎么说也曾是位皇子,这些规矩自然知晓,陛下莫想多了。”
冰瓷的语调仍旧冷然犀利,犹如深秋寒潭,明明靠得不远,却端的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眸子倒不再冷若冰凌,可也绝对不会流落一滴到她的身上。
这里本便是她的皇宫,到了这儿怎的反倒成客了?月离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再争辩,这个家伙,淡漠的叫人好奇,委实看不透他的真性情,好在,她是一个脸皮较厚的女帝。
轻抿一口,此茶竟清香无比,比她常喝的洛雨泡来那些各式各样的花茶更是回味无穷,不由得仔仔端详,只见茶色青翠碧绿,煞是好看,不由问道:“此茶色香味俱是上上等,然朕从未喝到过,定然不是宫里的东西。”
他微愣,继而冷哼道:“罪臣到陛下这儿可是做质子而不是做客的,难道还能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这自然是你宫里的东西,昨日一个叫洛雨的人来邀罪臣一同去御花园采花露给陛下泡茶,罪臣见那边有一片竹林,便采了些新嫩的竹叶回来制茶喝,普通竹叶若想煮出这个味儿,需得七七四十九道工序。”
轩辕怜卿似在自言自语般淡淡地说,突然止住了话头,看向托着下巴呆望着他的月离,皱眉道:“难道陛下不信罪臣说的?”
月离唇微弯,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非也,朕是在想,今儿怜卿公子总算是不会光哼哼了。”
轩辕怜卿回过神来,继而高傲非常地回了她一声:“哼!”
月离憋着笑朝他拱拱手,“下棋,下棋!”
他朝她瞥,眼光游离,意味不明,如细细的蛛网,层层叠叠,似不屑,似轻嘲,还似深沉。
月离双腿不争气的一软,心绪再度被他的眼神勾住。
他本就不善说话,更无月离这样一张舌灿莲花之口,每每与之相见,从来落于下风,只好别过头去不再开口。
二人重新设棋,月离执黑籽,轩辕怜卿执白籽,月离发现,他挺偏爱浅色的物件。
月离第一粒黑籽便落在了天元,轩辕怜卿心中微讶,此女果真刁钻,若非有十足打握,断然不会落在此处,当下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月离棋设得步步紧逼,招式狠辣,轩辕怜卿却也应得沉稳淡定,步步有招,一时间难分上下,连续与他平了三局后,月离的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一抹钦佩的神色,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整个宫中,除了哥哥能略与她对弈数局外,其余人无一不一局便落败,他这三局虽也是险胜,但这般看来此人棋艺可不比自己低,布棋如布局,设棋中便暗喻了兵法的较量,棋盘上仿若是两国之兵在交战,这家伙,与他那个莽夫大哥相比,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月离暗想,若十里渡一战轩辕国的大将是他,或许她便不会那般容易取胜了,只可惜,这家伙身子太弱,不是学武征战的料。
二人心思各异,若不是月华宫的宫女前来摆膳,二人都已忘了时辰竟过得那般快,转眼已是正午。
想必是流苏见她迟迟未出,便自主主张将午膳摆了过来,月离自是求之不得,但那人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她阖目淡笑,一脸无辜相。
轩辕怜卿独处惯了,甚是讨厌与人用膳,更兼之还是他此时的主子,只是找了好些借口都避不过。
那日的午膳便强行摆在了月华阁的兰亭内,不过这顿饭似乎吃得不怎么欢腾,轩辕怜卿从始至终都给她摆了张棺材脸,也不动筷,搞得像自个儿家里死了人似的。
月离这人本就不是什么好静的料子,在这种气氛里呆久了就受不了,吃了两口菜便轻轻皱起了眉,再也吃不下去,翘起嘴道,“干嘛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吃顿饭都吃得像吃斋一般,你这又是怎么了?”
忽地放大声音,趾高气扬的命令道:“你再不吃饭,朕便再将你关进天牢,永世不放。”
轩辕怜卿轻蔑一撇嘴,不期然地对上月离色眯眯的目光,见那人对他笑得分外邪佞,他只当没看到便别过了脸去,倒也拿起了碗筷,埋头吃了起来。
“朕就喜欢爱卿这般聪明的人,来,朕喂爱卿吃!”说着月离舀了一勺烫送到轩辕怜卿嘴边,里面是香气扑鼻的鲫鱼汤,浓浓的白色还散着热气。“这是今日新贡的鲫鱼,很嫩,你伤病刚好,喝这个是最好的,快尝尝。”
轩辕怜卿惊得他连筷子都掉到了桌上,月离小人得逞的冲他眨眼,嘴畔笑意嫣然,眉角高高扬起,竟是未留意到那低头拾筷之人眼中闪过灼亮的异样神采。
这位名动天下的绝美天女,她那般俏皮惬意般恣意的浅笑竟一再让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镇定。
膳毕,月离漫步在庭院中散食,轩辕怜卿也欲哭无泪的被迫陪侍在侧,月离收了之前的轻浮,注视着那几株已然怒放的早寒梅,淡如止水的道:“朕今日过来实则还有一事向你打探。”
轩辕怜卿偏过头,冷言道:“陛下要罪臣说什么,罪臣敢不说么?那天牢和各式酷刑不是随时在等着的么?”
看看,够小心眼的,一件事能被他记一年去,月离摇头,看他一眼,再无奈摇头。
坐到桃花树下的石椅上,月离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风中轻摇的花枝,轻声道:“朕想问你,你轩辕国可有位柔妃娘娘?”语调虽意态闲凉,却又隐约听出里面的好奇之意。
哪知面上一向清淡无味的轩辕怜卿竟脸色大变,他抬头看向远处,漂亮的双眸深邃空洞,似隐忍着无绪的凄凉,半晌,才阖目轻叹,一道凄然和苦涩的笑意晕开在他迷人的眸角,几株怒放的早寒梅,都似乎被他的忧伤所感染,齐刷刷停止了风中的舞动。
月离疑惑的紧盯着他。
良久,他终是开口,却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委实让月离吃了一惊,因为他说道:“柔妃便是罪臣的母妃!”
竟是他的母妃!从袖中掏出那方旧锦帕,如往常一样笑着问:“那可听你母妃曾吟诵过此诗?”
轩辕怜卿接过锦帕,轻轻念着上面刺绣而成的诗,念到那个署名时,眼圈竟是有些微红起来,道:“记不清了,想来是念过的,看这方锦帕,应是多年前的旧物,母妃已远嫁轩辕多年,陛下是如何得到的?”
“宫中有一处小阁楼,是你母妃未和亲前的旧居,便是在那里看到的,你母妃她,可还安好?”月离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却已能猜到七八分,若是他母妃正得宠,如今他便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果然便听得他冷哼,“母妃早已离世多年,陛下何以打听这个?”
苏柔竟是死了?她至多以为轩辕帝喜新厌旧,柔妃只是失了宠,却没想到……那小阁楼的白衣女子,是否便真是死去的柔妃化作的厉鬼?月离一阵寒颤,埋首不语,稍稍沉默之后,待心里平复了些许,才复又开口:“你母妃因何而故?”
轩辕怜卿依旧淡如止水的道:“病。”
月离黯然地点头,叹了口气,有些微的不忍,孤单的人很是容易受伤的,他如今变成这冰冷的性子,便也不奇怪了,皱起眉低声道:“失去了母妃的庇护,你在宫中定然备受欺侮,明明是你大哥战败,却遣了你来做质子。”
轩辕怜卿道:“父皇的安排,谁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月离垂下眼睑,深呼了口气,轩辕帝将他遣来做质子,至今对他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般,想必轩辕皇宫中的人也都偏向于大皇子,对这位应是极冷淡的,心里无来由的一震,这般愁情满怀的他,这般自以为是的他,这么高傲神气的他,这般似生命如淡水浮云的他……看来,以后得对他好一点了。
“你若早些同朕说起,朕也不会那般待你,你可知你母妃本就是我月国人氏?”
“自然知晓!若是母妃在天有灵,知道她的女帝竟如此欺凌她唯一的孩儿,定会化作厉鬼来找陛下的。”轩辕怜卿撩起半截衣袖,月离看到,他那上等玉瓷般的肌肤上竟还留有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想来定是那日被鞭打所致。
完了完了,一定是她惹恼了苏柔,那晚便化为厉鬼小惩了她,她即便是女帝,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身,怎是妖魔鬼怪的对手,幸得她未取这家伙性命,否则便就是母子鬼一同来寻她晦气了。
人不和鬼斗,哪里还敢再招惹他,轻声道:“朕即刻下旨,日后这宫里谁还敢欺负你,朕便要了他们的脑袋。”
他微愣,转开脸去,道:“朕这是在同情罪臣?”
她总不能说是怕他那鬼娘娘半夜再来找她玩儿吧?遂胡乱摇头:“因为朕看上你了,想要纳你为宠。”
轩辕怜卿立即跳起来,离她一丈远,才在台阶上坐下,继续拿出他的杀手锏——用奇冷无比的声音道:“朕下便算是将罪臣再送回大牢,罪臣也无话可说,只是若为宠,罪臣情愿一死。”
看得出来,他又变成一只刺猬了,月离好生郁闷,做她的男宠有这般可怕?洛雨那是巴不得,这家伙则避她如避蛇蝎,这人和人的差距怎就那般大咧?
他的眼眸深邃得像一片海,那里到底藏了多少痛苦多少落寞呢?那种眼神为什么会情不自禁的让她觉得心里很慌,如杂乱的线团?
月离摇摇头,又涎着脸靠过去,和他并肩坐在台阶上,两人便就这样傻傻地看着落日的余辉,渐渐浸染着大地,皇宫上下,金碧辉煌。
直到,流苏过来催道:“陛下今日宴请各位镇国将军御花园用晚膳,该回宫梳妆了。”
将被风吹零落下来的散发拂好,抬头朝天空看去,星辰已稀疏而出,一轮镰月挂在树梢,说不出的凄婉动人。
轻叹了声,声音如月儿旁飘渺的浮云,浅浅淡淡,“何时你愿意了,朕随时可来听你的故事,即便不做朕的男宠,朕也愿交爱卿这般的友人,你要明白,对于你母妃最好的回报便是快乐的活着,这样她在天之灵才会安心,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能顿悟,如行尸走肉般的人还活着作甚?”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良久,抬头看着她,冰冷的薄唇吐出:“不准提我娘,要如何处事是罪臣自己的事。”之后冷峻的脸上再一次平静如水,没了表情,仿佛刚才的那缕慌乱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而是看者眼花了的缘故。
“罪臣告退!”轩辕怜卿说罢便起身离去。
月离蹙眉,想问问他,为何不许人提到柔妃,想了想,终是作罢,本想再与他亲热一下,只可惜对方不愿意,对她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见之也不好勉强。
夜微阑,皎洁的月透过暗紫色的暮霭投下一抹清辉,将皇城的九重宫阙蒙上了一层朦胧而苍凉的烟霭,在薄薄烟色中,依稀可见无数盏璀璨的宫灯点缀在重重叠叠的宫殿门楼上,好似一颗颗星子嵌在天幕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