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樱蕾是个坦荡的人,连父母希望她嫁入豪门又对她一直单身表示失望都讲了出来,这是她的天真本性,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聪明之处,因为有谁不喜欢坦荡的人呢?坦荡是这样美好的一个词汇。宋先生果然因此更加喜欢她了,这时的她不仅是一个有着漂亮肌肉和蜜糖色皮肤的高智商学妹,还有了一份屡过豪门而不入的坦然。
“不如我们结婚,”宋先生把一只手搭在吴樱蕾圆润的大腿上笑着说,“我做生意,你做学问。我们很般配对不对?这一晚上的相处可以看出来你并不讨厌我,而我很喜欢你,这就足够夫妻之间相处了。”
吴樱蕾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因为他的话本来就是一句玩笑,玩笑是不能用肯定句或者否定句来答复的。她从长沙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的水果里挑了一只光滑的雪梨,脆生生地啃了一口。梨子清冽的香气立刻四散在她的周围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吧,我听说某只股票涨了,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你买了,或者某家公司的老大被扫地出门因为你变成大股东了,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呢?”
宋先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她的话本来就是一句笑话,笑话是不能用传道授业的语气来解释的。他只是把手在她的大腿上向下移动着,一直抚摸到她圆润的膝盖。她穿着打着百褶的蓝色半裙,裙边刚好齐着膝盖,再下面是肌肉线条极流畅的小腿,那是自幼学习芭蕾的结果。宋先生也交往过舞蹈专业的女朋友,但是连她们的肌肉也没有这样饱满,甚至在此之前,宋先生从来不知道肌肉感也是这样美的。宋先生一边亲吻着她浅红色的嘴唇一边说:“一只股票涨了,是因为它跌了太久了;一个公司的老大出局,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合格的经理人,只有好的才配好的,我说得对吗?”
吴樱蕾没有机会回答这句话,就倒在身后软绵绵的抱枕上了,宋先生吻着她蜜糖色的脖颈,那上面还有刚才喷溅的梨汁,那一点香甜的味觉像是从迷梦中将人唤醒的信号,反而使宋先生冷淡了。事实上他从一分钟以前就开始分神——这当然不是吴樱蕾的错,也许她只是想更了解他的工作一些,也许她是想打开话题,好进行更深一个层次的恭维,哪怕时间错开几天,她的问句都是聪明的,但她的运气不好,宋先生一边亲吻着她的肩膀一边想,她的运气可真是不好,她刚好触碰了他今天最不愿意想起的一个问题,于是他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宋先生坐起身,点了一支烟说:“我让楼下送一点消夜上来吧。你要不要吃蟹粉小笼?”
打火机的火光在黄色的壁灯下一闪,是短暂的、明晃晃的,火光映在吴樱蕾黑漆漆的瞳仁里,宋先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如吴樱蕾所说,她也交过许多个男朋友了,他们都知道这突然冷静的吸烟意味着什么。宋先生觉得于心不忍,在一秒钟以前,这可怜的姑娘还沉浸在美好的情欲里呢。
可是他已经过了为了礼貌而勉强自己的年龄。他也知道这点于心不忍在她离开后就会化作青烟消散,而且,这只是暂别,将来某个他无比寂寞的时间,仍然可以请她出来吃饭,边吃烤小芦笋边谈舞蹈、钢琴和建筑。
“这个季节的蟹粉小笼都是用蟹粉罐头做的。”吴樱蕾也坐起来,把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去,“普通的鲜肉小笼比较好。”
宋先生心中的愧疚又加倍了,这样得体的姑娘,她脸上的失望和恼怒还没有消散,可是她的语气这样平静。
她竟然在认真地讲蟹粉的季节。
吴樱蕾吃过鲜肉小笼后才离开,她用餐巾纸抹了抹浅红色的嘴唇,然后亲吻了宋先生的脸颊,那亲吻是丝毫不带情色味道的,更像是没有意义的法国人的贴面礼。玫瑰金色的电梯门在宋先生面前关上的时候,吴樱蕾没有转过身来,宋先生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再回来了,以后的某个时间他再寂寞,她也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了,她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路人,与他一生只有这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从此再也找不到她了。
宋先生默默地在长沙发上坐着,保持着刚才倾向她一侧的姿势没有动。他在等着这一点愧疚消散,并且他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把她蜜糖色的皮肤从记忆中抹去。两分钟后,那支烟燃尽了,他把它丢进铺着咖啡粉末的烟灰缸里,起身去王詹姆家了。
王詹姆是他的老朋友,早就通知他今晚在他家有泳池派对,有个经纪人带来了一船的韩国模特,他因为临时约了吴樱蕾而爽了约。一船的韩国模特易得,那个甜美的吴樱蕾难求,现在吴樱蕾也走了,他还有时间去赶上一个派对的尾巴。
派对的记忆是没有的,宋先生在泳池边的躺椅上醒来,身上盖着湿淋淋的浴巾和毛茸茸的毯子。红彤彤的太阳是新升的样子,照着一地的酒瓶碎片和踩扁了的蛋糕。夏天天亮得很早,因此他并没有睡上几个小时,太阳穴因为睡眠不足和酒精的作用而眩晕地疼着,还有一点他不愿意面对的原因是,年龄也让他不能再彻夜宴饮欢乐了。
王詹姆的司机正指挥着保洁工人清扫泳池,宋先生赶忙抓住他,让他送自己回家。司机大约刚刚起床,黑衬衫上还沾着一点牙膏的沫子,宋先生也不算有洁癖,可是仍然觉得邋遢,如果是他自己的司机,一定命令他换一件衬衫去,这时候也只好把视线移开。
车子还没发动,王詹姆穿着红蓝格子的睡袍和塑料拖鞋跑过来,睡袍敞着,露出椰子树图案的短裤和一肚子白肉。他是个可爱的胖子,脸上总是笑呵呵的,这时候塑料拖鞋拍在泳池边的石质地板上,发出滑稽的啪啪声。宋先生觉得这主仆二人的卫生或者着装习惯简直一脉相承,老板都这样不讲究,怎么好怪司机穿有牙膏沫子的衬衫呢。
宋先生和王詹姆是老相识了,他有时候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回家,醉眼蒙眬地看着她们鲜花一样的脸颊,会想起他也有这样圆鼓鼓的脸蛋时,她们还没出生呢。
他就是在那个圆鼓鼓的时候认识王詹姆的,他们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同一个年级,但不是同班。宋先生是稳坐每年期末考试第一名的超级好学生,未来要挂在这个八十八线小县城的中学门口的公告栏里,写着“祝贺宋某某考中某某大学”的那种人。而王詹姆——鬼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既胖且憨,差生么也不算,勉强算个开心果,其实连做开心果也不是很优秀,因为中小学时候心甘情愿被取笑的人总是要有一点厚脸皮的自嘲精神的,可是王詹姆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倔强的自尊心。
他们两人在少年时候本来绝没可能认识,即使认识也不会成为朋友,即使成为朋友,也会随着中学时代的结束而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成为金领精英,一个泯然茫茫人海。
大约是1991年,高三的一个晚自修之后,小宋同学和班花在乒乓球室里缠绵了一会儿,等整座教学楼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牵着手走出来。所有教室和走廊的灯都关了,只有楼梯口的标志牌发着淡绿色的光,上面“安全出口”的字样显得并不那么安全,好像那黑洞洞的小门是个闪着鬼火的地狱入口似的。班花是个身材超辣的女生,性格比身材还要辣,平时揍起小宋来拳头像小铁锤似的,可是每到他们并肩走在漆黑的教学楼里,她就像一个被抽走了骨头的鱼,软绵绵地抱着小宋的胳膊,嗓音甜甜地说:
“好黑哦,我好害怕,前面会不会有鬼。”
这一瞬间的温柔让小宋觉得白天的那些拳头挨得也蛮值的。
何况身材又这么辣。
小宋边牵着她的手往楼梯的入口走边说:“这里只有你一个鬼,你是一个美丽鬼、娇娇鬼、小小鬼。”
……
“嘘!有人还在上自习吗?”班花突然恢复了她正常的烟嗓压低了声音说。
小宋也停住脚步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像是有间谍在发摩斯密码。
然后他和班花适应了走廊里的黑暗,同时惊呼了一声:“校长室!”
走廊尽头是校长室,也是这破学校里装修最豪华的一个房间,他们连乒乓球室都申请了一年才被批准,可是校长一个干瘦的老头子独享两百多平方米的超大办公室,养匹马都足够了。除了空间上铺张浪费,校长室里还堆满了教育局下发的各种外文图书和国外的原声电影,可是他都以“反正你们也不懂英文”为由据为己有,至于学生们提出的抗议“不懂才需要学啊”,他好像听不懂中国话一样不予回复。
那发报机似的嗒嗒声的确是从校长室里传出来的,可是校长室里的灯并没有亮。这里过于安静,那声音听上去既邈远又清晰,安全出口的淡绿色标志牌好像电量突然不足似的,一明一暗的,玻璃窗外的月亮却突然从云层里露出来,在地板上洒下一团雪白的光。
嗒嗒,嗒嗒……像齿轮运转,也像液体滴落。
连小宋也毛骨悚然了。班花抓紧了他的手。
“别怕,可能是小偷。”小宋冷静地说。
小宋那时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班花更是别人没有招惹她她也要找别人麻烦的性格,这时觉得有小偷潜入,当然没有躲的道理,两人在月光里对视了一眼就贴着墙根无声地溜去捉贼了……
原来也并不是贼,只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胖子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方凳上,方凳太小,他的半个屁股都悬在凳子外面,身上穿着一件好像很久没洗的灰扑扑的毛衣和红裤子,看着破门而入的小宋和班花,吓得抖呀抖的。他面前一个屏幕亮着微弱的蓝色亮光,上面一排英文。
“你是十四班的王……什么吧?”小宋看他觉得眼熟,“你大半夜的在这儿干吗呢?你怎么进来的?”
“我进来找点东西。我走了,我走了。”姓王的白胖子抓起地上的书包,噌噌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按了屏幕上的一个按钮。屏幕一片黑暗。
“回来!你不是找东西吗?找着了吗就走?”
“找着了,找着了。”
“把书包打开!”小宋喝了一声。
白胖子犹豫了一下,乖乖拉开书包的拉锁,里面两本破书,一个图案都磨没了的黑铁铅笔盒,一个铝饭盒里装着半盒冰凉的剩菜。
“你刚才按的这个按钮是什么?”
“关机,关机。”
“啊!”一直站在月光阴影里的班花低声说,“这是计算机吗?”
“是,是。”白胖子不那么拘谨了,脸上笑呵呵的,“去年省里教育部就给咱们学校配了一台,不过校长不让学生用。其实也没人会用,也没有老师能教。这个,全中国懂的人也不多,嘿嘿。”“那你怎么懂!”小宋怒了,因为他竟然跟自己美丽又火辣的女朋友一气讲了这么多话,而且女朋友都认识此物,而自己却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自学的……”
“屁!我都不会,你怎么自学?”
“就照着书学。”白胖子指着书包里的两本书,小宋拿出来一看,一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方方的蠢蠢的计算机,翻开都是英文,看不懂,另一本是翻得纸边都毛了的《英汉词典》。
小宋没底气了,但还是努力提着气:“那你刚才是在干吗呢?”
“编程。”
“编程是干什么用的?”这句话一问出来,小宋突然觉得自己很丢脸,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质问的语气,只剩下好奇。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别说话!”班花突然拉住他们俩。
远远的有京戏在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声音拖得很长,这是看门的大爷举着录音机来巡楼。
也不知道这两百米外就能听到的动静对抓小偷有什么鬼用。
三个人屏息静立,等着那京戏近了又远了,然后下楼了,然后大门用铁链锁咔嗒一声锁上了。深夜的教学楼重新恢复了安静。
白胖子说:“别担心,一层有个窗户的锁是坏的,能跳出去。”
小宋不屑地说:“我们早发现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俩天天晚上约会完是怎么出去的。”
白胖子嘿嘿地笑着:“那锁是我弄坏的。”
“那校长室的钥匙呢?”
“趁看门大爷午睡的时候偷出来配了一把。”
小宋惊讶又佩服地拍拍白胖子的肩膀:“没看出来啊兄弟!”
从此他们就成了兄弟。每天的晚自修之后,小宋带着班花在走廊这一头的乒乓球室缠缠绵绵,其实是给另一头校长室里的小王放风。午夜时分,三个人像飞贼一样从一层的窗子里鱼贯跳出,不过后来小王跳窗子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他更胖了。
白白胖胖的总是笑呵呵的王詹姆是个很幸运的人,因为他在少年时就偷偷学到了一生的爱好,十年以后他有了一个有上千员工的公司。宋先生从土木工程系毕业后没有做建筑师,而是去了投行做分析员,几年后拉了一只基金单干,他对研读了四年的宏伟的建筑之美只有喜爱却没有热爱,他热爱金钱和数钱的快乐。
那是更接近数学的单纯而高尚的快乐。
又过了几年,王詹姆的公司上市了,他是这个八十八线小县城中学最光荣的校友。其实只有班花和小宋知道他的计算机启蒙得来得多么辛苦又凄凉。
不过身材和性格都很辣的班花已经不知道嫁给天南海北哪个张三李四了。
宋先生也觉得王詹姆是个很幸运的人,不过他所谓的“幸运”不是个褒义词。在他的冷眼旁观里王詹姆是一个编程大神,但并不是一个管理软件公司的好手,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金融白痴。他的幸运是他成长的年纪刚好和时代的爆发同步。公司上市后的成绩并不好,好几次股价都陷入相当危险的境地,宋先生在职业的角度并不看好,但是出于义气也几次出手相救。不知不觉地他占有了很大一笔股份。一个把“数钱”当作人生最高享受的人不断买入他本来看衰的公司,一直买到如此地步,也算对得起当年那一句“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