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在国内国外都享有极高声誉的作家,莫言的作品题材广泛,内容深刻,情节曲折诡秘,语言汪洋恣肆。其作品之多,获奖之多,翻译成外文之多,在国内作家中都是不多见的。重要作品如《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师傅越来越幽默》、《檀香刑》、《十三步》等已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瑞典文、韩文、挪威文、日文、希伯来文、德文、荷兰文、西班牙文等多国文字,被国外权威人士称为“中国最有希望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唯一的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主理人马悦然先生甚至在上海等地两次提到,中国最有希望获诺贝尔奖的作家是莫言。曾获199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曾公开说:“要是让我来选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我就选莫言。”2012年10月11日,瑞典诺贝尔委员会宣布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莫言,颁奖词:用魔幻般的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
说起魔幻般的现实主义,不得不提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是20世纪中期在拉丁美洲兴盛起来的一种文学流派,主要表现在小说领域。这一流派的作家,擅长把现实放到虚幻的环境和气氛中,给以客观、详尽的描绘,使现实披上一层光怪陆离的魔幻外衣,既在作品中坚持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原则,又在创作方法上运用欧美现代派的手法,插入许多神奇、怪诞的幻景,使整个画面呈现出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风格。这种把现实与幻景融为一体的创作方法,拉丁美洲的评论家称为“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他的《百年孤独》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不朽著作。读莫言的小说,可以清晰辨认出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可以说,莫言在借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基础上,以中国的社会现实为基础,创造出独具特色的东方魔幻现实主义。其小说变现实为魔幻,化理性为荒诞,作家在幻想的感觉世界和逼真的现实世界游走,似乎要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找寻合适的焊接点,诺贝尔奖的颁奖词还是贴切地反映了莫言作品的特色。
莫言的魔幻现实世界:人鬼神共舞。莫言在《红高粱》中借“高密东北乡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1]这句话,塑造了他东北高密乡的文学世界。随后又借《食草家族》中叙述者的身份说“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淫荡、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2]明确了自己魔幻世界的逻辑:人鬼神共舞。
人鬼神共舞的魔幻世界在创作上有很多表现。《食草家族》中的《生蹼的祖先们》叙述“我”进入红树林,一路上革命、复仇、被枪决、和死亡的人战斗、同失踪的人裸体谈话、和精灵游戏,简直无所不能。莫言创造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魔幻世界,并借此世界来想象、考究祖先的历史。《复仇》中红树林中的和尚鸟、防毒蛇的芦苇笛声、丑陋的邧书记和爹、被引诱手淫的大毛和二毛及他们母亲的幽灵,同样形成一个极具想象力的魔幻世界,透露出了“文化大革命”记忆、个人恩怨、生活寓言等意味。而在红高粱家族里的《狗道》,莫言则着力渲染了一个人、狗混战互吃的超现实世界,并借此对战争和人类的命运进行思考。
这些人、神、鬼共舞的魔幻世界作为文学作品一部分,是以戏拟、想象和文字游戏的手段作为文本反讽人类的丑陋和批判社会的机械化的审美质而存在的。莫言显然借鉴了马尔克斯的魔幻技法,并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色,他尝试在现实生活层面蒙上一层迷离恍惚的幻象彩衣,将现实与幻象融合,从而使作品获得一种更为强烈的艺术表现力,刺激人们去关注魔幻之后的现实,在有限的形式中表现出无限丰富的内容,正如马尔克斯所说:“魔幻只不过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3]
如莫言的中篇小说《球状闪电》写的是承包责任制后,回乡知青蝈蝈和他的女同学毛艳合伙组成“澳大利亚奶牛专业户”的故事。作者为了表现出处在巨大变革之中的我国农村飞速发展的商品经济生产,在以闪电般的速度和威力冲击着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传统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价值观念、道德伦理观念以及人们深层的心理结构方式等等,采用了幻象与现实交汇的魔幻技法,从雷鸣闪电中出现的“五个乒乓球大小的黄色火球”,“一边滚,一边还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五岁的蝈蝈竟对它“飞射一脚”,于是火球穿墙破壁,进入了牛棚,蝈蝈“似乎听到了奶牛们像墙壁一样倒下去”,而他自己的身体也“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在作品中刺猬、奶牛均通人语、知善恶,小蛐蛐亦能“像鸟儿一样飞去”,“鸟老人”总相信自己能升天入云。这一切既是现实的幻化,又是幻化的现实,既神秘虚幻,又真实可信。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这种幻象与现实交相变化的特色亦体现得较为鲜明。那个通篇不说一句话的黑孩,就是一个十足的小精灵。在寒冬腊月里“赤着脚光着脊梁”,他无半点瑟缩;他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树叶落下来震动空气的响动;还能嗅到水里飘上来的血腥味,看到“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孕育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的红萝卜”;他抓着烧红了的钢钻,手里冒着肉糊的黄烟而不用扔掉,钢花碰到他微微突起的肚皮会软软地弹回去。但他本质上不是小精灵,他一出那座桥洞,便感到寒冷,便再也看不到那“透明的红萝卜”了。作者要表现的是动荡的岁月对幼小黑孩的心灵扭曲:动荡的岁月,残破的家庭,失去母爱的童年,铸成了黑孩对现实苦痛的坚韧和冷淡的倔强。黑孩的世界充满虚幻神秘,但又不失其真。这正是莫言借鉴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所获得的独特艺术效果。
莫言魔幻现实世界的营构。莫言作品中魔幻现实世界的营构,首先得益于其奇特灵活的叙述方式。莫言小说的叙述方式极为灵活,它打破时空,任意挥洒。小说中叙述视角亦极为丰富且能转换自如。如《透明的红萝卜》、《枯河》、《欢乐》等是通过儿童的视角看人生;《红高粱》的叙述人与他讲述的事件存在着时间的距离,按逻辑推断,叙述人“我”是无法看到“我奶奶”和“我十四岁父亲”的生活,但是“我”却如同一个穿越时空的精灵,不但清晰地目见了祖辈、父辈的音容举止,而且窥见了祖辈、父辈所思所爱。小说中的叙述人往往以一个临时的时间作为叙述的“现在”,并由此描述“过去”与“未来”,而这一时间的坐标又不断在变换,于是就出现了“过去的过去”、“过去的将来”等等异常的时态。由此小说故事的发展被阻隔,顺势的时序被打乱,情节被切割成片断,读者在阅读中必须强调主观想象,重新组装情节,添补空白,完成整个故事。
莫言作品中魔幻现实世界的营构,还有赖于作家敏锐而怪异的艺术感觉。莫言打破传统小说对世界单调的感觉方式和表达方式,他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捕捉天地万物瞬息万变的状态,展示可见、可闻、可听、可触的艺术世界,是对人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全面轰炸。如在《红高粱》中,“罗汉大叔的双耳被割,落在盘子上仍活蹦乱跳,啪啪作响……”这种描述使读者由视觉、听觉的生理知觉引发心理感觉,令人毛骨悚然,过目不忘。又如《金发婴儿》中写道:“他的嗓音又粘又滑,字字如吐汤圆,给人以水分饱满的感觉。”这是以通感将听觉、视觉、触觉搅拌在一起的手法。
莫言作品中魔幻现实世界的营构,不能缺少象征、隐喻、变形、荒诞等现代派表现手法的巧妙运用。莫言的小说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技巧的借鉴和运用是十分明显的,往往通过象征、隐喻、变形、荒诞等手法化熟悉为陌生,同时既立足于现实之中,又超脱于现实之上,从而造成虚实重叠、虚实相应的艺术效果,以此刺激人的感官,引发人的联想,从而达到魔幻现实主义“变现实为魔幻而又不失其真”的效果。
在“红高粱系列”中篇里如《红高粱》、《高粱酒》、《狗道》、《高粱殡》等,莫言大量地运用了象征的手法。那一望无际的红高粱是笼罩全篇的象征,它不是肤浅的“兴”和“喻”,不是为了“比附”而设的可有可无的装饰,它本身也是一个无处不在的生灵,与小说的人物平行,就是“神话模式”之运用于小说,作为民族精神的异质同构对应。红高粱与小说人物意合为巨大的意象,共同奔赴揭示民族性格底蕴的目的地。《狗道》通篇描写了兽道对人道的侵蚀,以及兽道的猖獗对人道的极大威胁。这种“狗道”正是野蛮残忍的日寇侵略者的象征。《枯河》则更是象征贯通全篇。专横野蛮的岁月里,人们绝少“自由意识”、“民主意识”,感情的河流枯竭了,人与人之间只剩下防备和冷漠,现实变成了荒凉、可怖、无声、窒息的神秘荒原。《枯河》里的小黄狗的插笔,在意蕴深层令人深思。它不仅象征了小虎的命运,也象征了包括小媳妇、父亲、母亲、哥哥等一切逆来顺受、卑微苟活的人们的命运,这一象征是含蓄小说主题的一道暗光,升华和扩大了莫言对中国农民的悲剧性存在方式的直接描述。显然,莫言的象征寓意手法,很少荒诞、变形和梦幻的成分,而较多是力图达到一种内在意蕴整体灌注的效果,从而达到一种朦胧美和空灵美。
莫言笔下的人变成兽或兽言人语的情节,又让人依稀感到对表现主义变形手法的借鉴。如《十三步》中,方富贵在讲台上过劳死,被送入殡仪馆、逃出,被殡仪馆化妆师做手术,换脸成为张赤球活着,例行对方的父亲、丈夫的角色,同时失去自己的家庭的角色,结果自己不堪忍受现实的丑陋、良心的自责,最终自杀。而本文的故事的讲述者若隐若现的是一位在笼中的食粉笔头的以猴子为身份的人,这个人虽然会说话,精神上、外形上却是人的变形。莫言是借助语言塑造的变身形象述说着生存的困难、言说的曲折和生命的逃遁之路。再如《幽默与趣味》中王三写书、生活,在诸多压力之下变成一个雄性猿猴,在树枝上爬来爬去,受到孩子们的击打,儿子小三只好无奈地来保护“猿猴”。妻子和儿子最终用水果、酒将“猿猴”诱捕。精神异化带来身体的变形借此合成了一部心酸的喜剧。而《酒国》(1993)中小宝等一些孩子被自己的父母和食客变为肉孩,成为一种可口佳肴,揭示“吃人”主题。总之,莫言的变形情节的性质有:自变和他变,局部的变化和精神的变化;变形内容有:变为他人、动物、佳肴等几种;变形形象有文中的人物,也有叙述者;变身情节都具有象征、寓言的性质,这些奇幻的情节都演说着生存的苦难、人类的悲哀和民族起源等深刻内容,深化了莫言魔幻现实世界的主题。
莫言的小说中还多次出现一些荒诞不经的情节,如飞天、转生和轮回的故事,使文本显得离奇、非常规,尽显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如莫言的《翱翔》讲述在换亲中,杨花将嫁给哑巴、燕燕将嫁给洪喜,为了自己的幸福,拜完天地之后,逃婚的燕燕开始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起来。逼婚的家人、丈夫、警察连续追捕,她最终被击中、没能永远保持飞翔的姿势。再如,《丰乳肥臀》中三姐决定嫁给恩人鸟儿韩,由于战争,鸟儿韩被抓往日本,三姐相思成病变成了鸟仙,在巴尔特、司马库等作降落伞试验时,她幸福地从山崖跳下,勇敢地追寻自己的幸福去了;鸟仙的飞翔变成了感伤的诗歌!司马粮为了表明自己的男子汉风格,随沙枣花一前一后从高楼上跳下。《红树林》中的珍珠飞翔过两次:(1)在酒店里工作,被食客调戏,珍珠奋力从高楼的窗户里跳出,几乎死去。这是她为了自己的自尊和纯洁飞翔;(2)被大虎等人强奸之后,精神恍惚之中,珍珠和弟弟一起被台风刮起来,被传说为飞翔的神话,最终莫言还是借助女神给这个姑娘以生存下来的希望。沉重的性自尊话题使珍珠飞翔的神话具有死亡、谎言等悲剧、滑稽性质。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尊、自由等,这些男男女女在绝望之时都会选择纵身一跃,而结果不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血肉模糊。他的飞翔情节只能是个悲剧,或者是个滑稽剧、荒诞剧!
又如莫言的《战友重逢》中赵金回家,看到战友,有人过河,大家在树枝上决定是否阻止那个人过河:如果那个人淹死,战友就可以转生。文本最后才透露这几个人都是战死的士兵的魂魄。本文初步运用了转生情节,借此转生的欲望显露牺牲的战士想家、想老婆的感情,唤起一段历史和对英雄、军属的关心。《夜渔》中当“我”即将被水吞没时,那个陌生的善良女人救了“我”的性命,并相约在南洋再见。当“我”长大之后,果如其言,“我”在南洋的一个商场见到了另一个“她”。当然转生的大规模应用是在《生死疲劳》中,土改时西门闹被枪毙,自认为开明、仁义的西门闹极不服气,在阴间不听从阎王的转生安排,历经驴、牛、猪、狗、猴、血友病人等六世转生轮回,最终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不平经历,身体改变、但是精神不改,不愿意忘掉公平去幸福地生活。通过轮回,莫言获得了自己对历史理性的思索、动物叙述视角等文学的资源。恰如莫言在《中国小说的传统——在鲁迅博物馆的演讲》(2006)中说:“今年年初,我出版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其思想资源是佛教的六道轮回。这也是我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正面交锋。”[5]其他《丰乳肥臀》中司马库被枪决时宣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借此显示草莽人物的生活信仰和性格复杂性;《四十一炮》女麻风病人哭坟埋怨自己那辈子杀牛造成自己今世麻风。屠户黄彪,从一只老奶牛看到自己老娘转世的眼光,善待老牛,养活老奶牛一辈子以报效母恩!总之,莫言的魔幻现实小说有的直用转生情节表达了自己高密乡人们朴素的生命观和生命态度;有的借用转生轮回情节的构架,表达了自己对历史、改革、公平等元话语的质疑和思索。莫言显然改造了转生轮回的情节,为自己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情节增加了奇异色彩,营构出神奇却真实的魔幻现实主义世界。
参考文献
[1]莫言:《红高粱家族》,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第2页。
[2]莫言:《食草家族》,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第93页。
[3]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谈话录,番石榴飘香[J]。外国文学动态,1982,(12):38。
[4]莫言:《恐惧与希望:演讲创作集》(说吧·莫言上卷),海天出版社,2007,第186页。
[5]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