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治凡从驾驶室里出来,到车后招呼大家:“下车,下车,巴山到了。”
这是公元1965年9月30日,下午四点多钟,又一批重庆知青踏上了巴山的土地。
张晓云、钟远贵、汪益隆、姚玲、田凤英等人先后跳下车来。有的拍打着身上的尘埃,有的伸伸懒腰,活动一下手脚。
河边没有桥,只有车渡。知青们跟随卡车上了渡船。牛治凡向大家介绍:
“你们看,这里像不像延安?看那山上的宝塔,像不像延安的宝塔山?这条巴河,就像延安的延河……巴山素有小延安的称号。延安是革命圣地,通南巴也是川陕边区的老革命根据地……还不错吧?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的第二故乡……”
听了牛治凡的介绍,张晓云不由对巴山肃然起敬。您好,第二故乡!他举目眺望四周,这里的地形的确像电影里见过的延安。弯弯的巴河围着巴山县城绕了一个大弯,河水好清亮好清亮,完全看得清水底的鹅卵石,光洁而又圆滑。只是河面没有重庆的嘉陵江宽,张晓云想,这巴河的水是要流进嘉陵江、流进长江、最终流进大海的……
乘着车渡,过了巴河。
岸边,彩旗飘扬,锣鼓喧天。腰鼓队敲打着欢腾的节奏,像过节一样。一条横幅“热烈欢迎重庆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格外夺目。热情好客的巴山市民,夹道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的重庆知青。从热烈欢迎的两道人墙中间走过,张晓云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这天晚上,知青们住的是县委招待所,像贵宾一样受到当地的欢迎和接待。
第二天是国庆节,自由活动一天。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在招待所待不住,要去逛街。他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在电影院,在百货大楼,在大街小巷,小小的巴山城,几乎到处都看得见知青的身影。
张晓云和汪益隆去逛新华书店,在新华书店门口认识了十八中的章建。还是章建先招呼他俩,都是知青,几句话就成了老熟人。他们三个人十分投缘,一起进了书店,看有没有值得掏钱的好书。张晓云拿起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翻了几页,决定买下。章建买了一本《新华字典》,说是字典放在家里,忘记带了。汪益隆什么书也没有买,见张晓云买了一本小学生作文大惑不解,问:“你还看小学生的作文?”张晓云解释说:“给我妹妹买的,她上小学三年级了……”章建提议马上去邮局,于是三个人一起去找到邮局,有说有笑的寄出了这本小书。
第二天,巴山县委召集知青在县委大礼堂召开欢迎大会。县安置办公室主任张劲松主持大会,县委书记邹世禄在欢迎大会上讲话。邹世禄中等身材,穿一套蓝色的中山服。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地说:“……我代表巴山县委、县党委欢迎你们,我代表全县人民欢迎你们……”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作为带队老师的代表,牛治凡上台去讲了话。汪益隆作为下乡知青的代表,也上台去发了言,表示了要在“广阔的天地”大干一场的决心。
下午,全体知青游南龛坡。南龛坡位于巴山城南约一公里的小山上。汪益隆、张晓云、章建三个人的兴致特高,一路上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他们谈到文学,谈到诗歌。张晓云说他喜欢梁上泉的诗;章建说他欣赏郭小川的作品;汪益隆说:“雁翼的《大巴山的早晨》值得一读……”真所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南龛坡的石壁上,一尊尊鬼斧神工的石佛,在佛龛里,摆出各种栩栩如生的姿态,供世人朝拜抑或观赏,令人心生敬畏且嗟叹不已。其实这些佛龛中的佛也在观看世人,似乎还在议论这三个年轻人的前程,似乎还在预言所有知青的未知的命运……
南龛坡的神秘,巴山城的热情,这一天便告一段落。翌日,这些知青被分往各区,以至各个公社。章建、张晓云和汪益隆他们都被分配到花成区。
仍旧是大卡车,两车知青被运送到了花成。区委组织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然后吃午饭。午饭后,张晓云、汪益隆要和章建分手了。章建那一车人被分配到朝阳公社;张晓云、汪益隆他们这一车人被分配到高岩公社。
花成区有远近闻名的一泓大湖,碧绿如蓝的湖水随山势而围,与一座座青山相映成趣。牛治凡一年前送一批知青到云岭公社来过这里,他向大家介绍:“……这个花成湖,是四川省的第二大人工湖。湖水连接着全区的各个公社……”
湖边,章建与张晓云、汪益隆握手道别。章建说以后有机会,互相要多来往。
深深的花成湖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在微风中,掀起一阵阵涟漪。
上船以后,张晓云恍然意识到,从今以后,这一船的知青就将生活在同一个林场了。
这是靠人力划动的木船。舵手和摇橹的船夫头上都裹着旧得发黄的白色包头(巴山人称之为包帕)。在山区,头上裹着这种包帕的人到处可见。静静的湖面,听得见船夫摇橹的欸乃声。
船舱中部堆放着行李,知青均匀地坐在两边。或许由于这几天旅途劳累,或许由于快到目的地了,大伙儿都在猜想即将到达的林场的模样,一船知青悄然无声。
牛治凡曾经在县委招待所听过张晓云吹口琴,蛮不错的,他叫张晓云给大家吹两曲。张晓云从挎包里掏出口琴,想了一会儿,便吹起了那首大家都熟悉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先是姚玲和钟远贵,然后是汪益隆,接着大家都跟着琴声唱了起来。一曲终了,张晓云还吹了一曲,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张晓云吹奏口琴的时候,发现船舱里有一双眼睛,一双特别大的眼睛望着他。他也有意无意地看她。她蓄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一双与众不同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为什么要来当知青……带着一连串的疑问和遐想,张晓云吹完乐曲,缓慢地将口琴放回挎包。
两岸青山,湖面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窄到只能过一只船了。船靠岸了,知青们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背上背包下船。来接他们的是林场的指导员沈和清。他五十来岁,头上也裹着包帕,一身山里人的装束,瘦削的脸上,两眼炯炯有神。沈和清和牛治凡握手寒暄之后让牛治凡走前面,他跟在牛治凡身后。牛治凡懂得,这是山区的礼节,让他走前面,是表示对他的尊重。
张晓云走在队伍的中间。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的山路,使这二十一个知青组成的队伍拉了老远。有的人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再走。有的人喘着粗气,仍然不甘落后。脚下是越来越陡峻的山路,背上还背着背包,有的人不得不俯下身去手脚并用,真正地爬山,宛如蜗牛。
紧跟着牛治凡和沈和清的是钟远贵。钟远贵后面是徐为民、张忠宏、姚玲……一个接一个。到了半山腰,来了几个林场的老场员(系当地人)。他们是吴全奎、吴春生和冉永元,背上都背着一个极大的呈喇叭形状的背篼,是来帮知青背行李的。钟远贵不让吴全奎帮忙,还说:“去帮后面的女生背。”
男知青再累都咬牙挺着,都不愿意、不好意思让别人帮他背背包。女知青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确实太累、太乏力了。田凤英、姚玲、宋立萍等人纷纷放下背包,让吴春生和冉永元帮她们背。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是何曼。她年龄最小,刚满十六岁,脸上还稚气未退,完全是一个小姑娘,早已累得狼狈不堪。她将背包一交给吴全奎,就蹲在地上哭了。姚玲和田凤英赶过来扶她,安慰她。
所有的知青都到了林场的时候,太阳也快要落山了。夕晖中,林场附近的松树、柏树显得格外苍翠。院坝里摆了三桌饭菜,每桌都是十大碗。顾名思义,十大碗就是十只大碗盛了十样美味可口的菜肴,有酥肉,烧白,醋鱼,虾米汤,粉蒸肉,坨子肉等。知青们来到巴山,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第一次见到巴山著名的十大碗。自从离开了重庆,他们一路上的伙食都丰盛可口,或许,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吧!
何曼一直躲在寝室里哭泣,无论谁去劝慰,都止不住她的哭声。她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搬运工人,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四姊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人,全靠父亲那点儿收入,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她小学一毕业就想工作,在家盼了两年也未能如愿。居委会的包孃孃对她说:“……林场好哇,小曼,只要你去,国家就要发给你一套棉衣、一床铺盖、一床蚊帐,每月还要发钱给你……”
何曼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到林场的第一天,就是爬这么陡、这么险的山路,累得她脚耙手软,浑身无力……毕竟她才十六岁,怎能不想家?怎能不想她的爸爸妈妈?怎能不失声痛哭呢?别说外面摆的是十大碗,纵然是百大碗,也勾不起她半点儿食欲。
何曼的哭声,或多或少的感染了一个个知青。
这一夜,松涛低鸣,林场似乎不怎么平静。
这一夜,其实跟往日一样,山区格外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