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西斋 天地玄黄
西斋
西斋所处,北京市沙滩后街曾经的景山东街,当年京师大学堂后来北京大学学生宿舍。1904年修建,十四排大屋顶平房由南向北一路排下去,每排四间,每间可住四个学生。已故老作家张中行的话:西斋乃最早中国大学男生宿舍。十六年后的1920年北大才招三名女生,修西斋没考虑女生铺盖卷梳妆台放哪儿也在情理之中。
2012年,笔者领命采访1946—1949级北大老校友,想弄清楚西斋最早是否按千字文第一句“天地玄黄”排序(有人说是)。八杆子接着九杆子,边打边寻思,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不可能有《江南Style》,可能有“天地玄黄”。问?当然问。可问学长83岁以上,再年长者走远不赶趟问了。
老学长耳背声高,哪儿有呵?只有西斋多少号,哪儿有天地什么?!问一溜够,问出1935年在沙滩红楼北面,隔五四广场建起的灰楼确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排序,最初——凡事都分最初与后来——“天地玄黄”单元住男生,“宇宙洪荒”单元住女生,1946年后基本全住女生。重要的是,灰楼是梁思成、林徽因设计,连同不远处理学院的地质楼都是夫妇二人设计。看看,不翻腾则已,一翻腾三千丈红尘飞扬。
北京大学从建校那天起,通过维新变法与中国的前途命运紧密相联。据王晓秋《戊戌维新与京师大学堂》文载天津《国闻报》评论:戊戌政变后,在“北京尘天粪地之中,所留一线光明,独有大学堂一举而已”。进入20世纪,北大遭逢大事不断:八国联军入侵,武昌起义,袁世凯称帝退位,新文化运动兴起,中国共产党诞生……一所大学时废时兴,校名不断更改。
北京大学做为国立NO.1大学,紫禁城衣襟可拂大学,无论哪方面想要说清楚,一个字:难。
还说西斋。建于1904年的西斋,民国初年也叫北大第一寄宿舍。建成之初,的确按“天地玄黄”排序,据居住过的人说,在灰楼建成之前,这里是学生宿舍条件最好的,一来斋中有做饭的厨房,二来房间较大,便于个性独立的学生用布幔蚊帐打隔断分开。
门前报有关山客 来听西斋夜雨声
两句诗出自清诗人龚自珍。
“出入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西斋见多识广,捡相关紧要的说几通。
1917年秋季一天,西斋十二号(有说四号,没提属于“天地玄黄”哪部分)宿舍里,青年学生顾颉刚与傅斯年商谈一件事,是否要将一个叫胡适的教授从中国哲学史的课堂赶走。理由是原先的教授讲中国哲学史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这位从美国回来的胡教授不讲唐虞夏商,直接从周宣王开讲。有同学说这不是割断中国历史么?这样的人怎配来北京大学登堂授业!顾颉刚觉得胡先生讲课有新意,希望傅斯年去听听课,作个评价。
傅斯年去听了,细节不知评价不详;结果是胡适的中国哲学史顺利讲下去。自此傅胡是否莫逆,不知道。只知道快三十年后的1945年抗战胜利北京大学复校之时,傅斯年以代理校长身份在胡适之前冲回北京大学,发誓“汉贼不两立”,将原先在沦陷区北京大学(也叫伪北大)任职的校系领导(包括一些知名学者)统统解聘。傅先生以为,干此事他比胡先生给力。
中共北大党史最早涉及西斋的事件有,1917年主掌北大的蔡元培校长,1921年许可西斋辟两间屋子成立“亢慕义斋”,亢慕义是德文“共产主义小室”的译音。据该会的发起人之一罗章龙回忆,西斋中两间宽敞的房子既是图书室又是翻译室,还做办公室。室内墙壁正中挂有马克思像,像的两边贴有一副对联“出研究室入监狱,南方兼有北方强”,上句是陈独秀的话,下句是北方生长的***与南方青年学生们在一起吟咏的诗句。还有两个口号:“不破不立,不立不破。”四壁贴有革命诗歌、箴语、格言等。
同年11月,“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北大成立。研究会成立通告(一)发布的通讯处之一为“北京大学西斋罗章龙君”。研究会通告(三)发布会员名单,“图书经理范鸿劼住西斋黄三号”。
往下有点血雨腥风了。
1926年3月18日,北京市民和学生出于爱国热情,到临时执政府和平请愿,要求政府维护国权,拒绝日英等八国通牒。段祺瑞等竟令士兵枪杀请愿群众,造成死47人,伤150多人的“三一八惨案”。
来自湖南醴陵21岁个子瘦长的学生李家珍,3月18日那个春风和煦的清早,离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买几个面包带身上。他对西斋的同学说,请愿可能要到下午才能结束。
谁也没有想到,请愿在下午的“血光”中结束。同学们在北大三院(北河沿)看到的已是长袍胸前洞穿的李家珍冰冷的尸体。不知道面包哪里去了,只知道他再也回不到西斋。北京大学牺牲三人。另两人是张仲超和黄克仁。“三一八”,鲁迅先生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同志还来过西斋呢!来时是中共北方局的领导。据北大地下党文化教育干事傅于琛回忆,少奇同志是1929年初春的一天来到西斋天字一号房间。少奇同志身穿蓝布长袍,颈缠深灰色长围巾,足穿黑色平底布鞋。
支部会先由书记李光纬和各支委汇报工作,***同志接着发言。他肯定了北大支部的工作,传达了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确定的民主革命十大纲领。他强调说,为了防止敌人的破坏,要讲究“技术工作”,无论对内联系,还是对外活动,都要注意不泄露机密,不能对反动派暴露自己的身份。在社会活动中,不能盲动,事先要有情况了解,有准备,防患于未然。他说,要积蓄力量,积极准备,创造条件,支援南方土地革命,并把北方工作开展起来。当事人回忆,少奇同志讲了四十多分钟。
如此这般北大不可能招军阀、政客待见。据万枚子《二十年代北大生活》记录,直系当道时流传一个段子。张作霖在天津曹家花园,对曹锟愤愤道,“蔡元培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敢带着一群王八羔儿在北京造反,这还了得!三哥为什么不拿他枪毙了?”
之后的抵御外侮八年抗战,北京大学南下联大,北上复校。1945年后的寒暑假,许多心向革命的青年学子从西斋出发,从东斋、三院、四院出发,走向晋察冀,走向延安,走进新中国。
北京大学——包括西斋,既是学问场,又是革命地。大致划分的这两方面,想像编辫子一样编在一起,一个字:难。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绝大多数北大师生一代代照此遵循。
大学影响力是一点点积攒,一年年显露,蔚为气候、声名远播。
1952年院系调整,北京大学迁往西郊燕园。
2012年春天,笔者兴冲冲赶去西斋,蜂巢样大杂院,不忍目睹。有住户警觉问,找谁?
北大西斋,天地玄黄;意味着一种开始,一种开展,一种开放,一种开来继往。
(本文献给北京大学115周年校庆。1951年之前,北大校庆日是12月17日,胡适先生生日恰在那天。1951年后,校方采纳时任北大副校长汤用彤先生建议,校庆日改为5月4日)
一百个春天
——记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
一百年前的1910年3月31日,北京大学中文系成立。说成立动静仿佛大了点。据曾任中文系主任的温儒敏老师撰文: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1898年建立,1910年3月31日,京师大学堂举行分科大学开学典礼,全校设7个分科大学,有点类似现在的学院,包括:经、法、文、格致、农、工、商。其中“文科”下设2个“学门”:“中国文门”与“外国文门”。这“学门”就相当于现在的“系”了。北大中文系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的“中国文门”,意味着“中国文门”作为独立教学建制诞生。
不容置疑,一百年前的3月31日京城已是春天。哪怕类似百年后的2010年,雪多,天寒,时不时下点儿沙子,春天还是来了。远看有近却无的小草,碧玉妆成的柳条儿,试试探探开的花儿,还有扑面不寒的风,不是春天是什么?
中文系最早地址在马神庙——听听那名;后搬至沙滩红楼——显见进步了,后三校合一远迁云南,抗战胜利迁回红楼。1952年院校调整,中文系随迁燕园,在文史楼设系办公。1966年“文革”,中文系搬出文史楼,为密切师生关系,搬到学生宿舍32楼(笔者就是那时学生);1978年,中文系进入静园五院——一个最配中文系的地方。
从一百年前有皇上那会儿到如今,眼一闭一睁,变化该有多么大?中文系曾经是北大的招牌系,有着四校合一(北大、清华、燕京、中山)最强师资;招牌系眼下不那么火了,招生分数、毕业去向、师生含金量比起那些热络的系都稍显冷清。
笔者时常对老校友说,近年北大出了多少“来路不明”院系?信息管理系(原先的图书馆系戏称“馆儿系”)、信息技术系(原先的无线电系)、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原化学系)、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地球与空间科学学院……别说校外人看这院名号不明学术的来龙去脉,连笔者一拨老北大有时也找不着北。中文系十年百年不需加注,一听就明白(千万千万别改叫什么学院)。
笔者上北大中文系那会儿,有同学的妈曾经纳闷:中国人还要到大学学说中国话和写中国字么——太有才了!
百年中文需宏篇彰显,笔者只记录一些小事。
1972年的春天,笔者从插队的陕北来北大报到,西门进,那时勺园一带还是农田,彩旗横幅与柳毛杨花一起飘飞,接待新生的桌子支在楼前空地。笔者喜滋滋背着小铺盖走着,一直走进32楼402室,开始了与北大深长的缘分。
那时学生按系轮着帮食堂卖饭。某天排队学生嫌慢,不耐烦问,今儿咋这么慢?答,不知道是不识数的中文系帮着卖?
1988年,笔者上作家班听袁行霈先生讲李白与盛唐气象,课余先生与学生闲聊,先生问如今电视节目和歌曲怎么那么俗?笔者一脸坏笑,说先生您别急,这才初俗,还有盛俗、中俗和晚俗(比照唐代初盛中晚分期)。袁先生瞠目。
……
文史哲、数理化是知识的基础、是大学教育的基础,基础打牢夯实,体量高大的楼才不会脆也不会歪——大约是不过时的对的道理。
不管怎样,沧桑也罢辉煌也好,第一百个春天来了!未名湖的冰化了,湖边的草绿了,博雅塔倒映湖水中。年年岁岁相似的花,岁岁年年不同学子的满脸春光,他们念着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千年的关关雎鸠,百年的君子好逑。
祝福北大!祝福北大中文系!
四十年前的春天
黄土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立春有孕,春分分娩。风说起就起,沙如影随形。大风大扬,小风小扬;无风天,小娃娃的精脚片子、大牲口的蹄子、鸡狗的爪子不停歇踢踏刨挖,便有杂面箩子箩过那么细的黄尘在好太阳下飞舞,每天窗台瑟瑟一层。
习惯了。下乡四个年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甚感觉没贴肤体验……
前一年冬天听说,大学要到知青中招生;笔者推了油矿、纸厂招工,暗自等待。不一定回北京,但要上大学。上边有人来考试,杠杆原理,支点力点什么的,又有方程式,笔者答了,对错不知。初中二年级文化,“文革”三年,下乡又几年,那点知识早随糜谷杂豆洋芋籽丢进一道道垅沟——彻底绝了学理工的念想。北京大学中文系老师搜罗到笔者小诗,仿七律《悼陈毅》,“悲折柏枝掷延河,心随水流八宝山”;还有宣传队编导组的表演唱、小话剧等。笔者虽不才,同组有大腕,北京人艺《天下第一楼》编剧何冀平也曾一起插队一起涂抹。记得填过一张志愿大表,先外语,后历史,最后中文。最终落袋中文,不是选择,是被选择,不得不选择。
打住,再说就有点不知好歹了。往下一步步走程序,贫下中农推荐、上级领导政审、大学复审,粗箩子过了细箩子筛,一次次有人落选。到县城体检时见到北京干部老樊——周总理一大功德,派出1200名北京干部管理1200个生产队的北京知青,直到知青大部离开——正嘬牙花子,发愁如何告诉来体检的一位同学,她“政审”未过关,检也是白检。虽然罪不在老樊,老樊很发愁,深知此消息会对该女生造成伤害——后该女生从陕南汉中工厂考入七九级人大经济系,又研究生、研究所研究员,也算修得正果。
高校陆续发通知了,先本省,再大专,最后才是北京大学,邮递员在坡下路边叫,大声叫,根本是呐喊。
通知书是一张巴掌大薄软纸片,上印“陕西省高等院校学生入学通知书”。通知抬头是“延长县革委会转黑家堡公社高红十同志”,下写“批准你入北京大学(院)文学专业学习。请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四日前,凭本通知到校报到”。颁发机关的大红公章是“延安地区革委会高等院校招生办公室”,时间是一九七二年四月廿五日。后边还用黑体小字写清注意事项:带党团组织关系、粮油关系,自备生活用品,报到时交脱帽正面一寸照片三张等等。
入学通知存储丰富时代信息。首先“革委会”这一产生于“文革”的机构随着动乱结束不复存在;年头更早的“人民公社”随着农村第一波土地权属变更消失,跟着消失的还有“三级所有”配套的另两级“生产大队”和“生产队”。还有“粮油关系”那些票证,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发达成了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