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幼小时在妓家历练出的种种手段,无形中帮了官家洪钧的大忙,这也是洪钧当初没能想到的。以洪钧这么一个缺乏圆通的官僚,能在欧洲四国获得不错的声誉,论起幕后功劳,赛金花要占一半。妓女是官场最好的润滑剂,在赛金花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宦海生涯辛酸多
一场变故是忽然之间降临的。洪钧在出使欧洲四国期间,酷爱元史,曾依据市场上买到的一张俄文地图绘制了一幅中俄边界图。洪钧不懂外文,请人翻译地图上的地名,谁知道竟出了大错,将我国帕米尔地区的一些卡哨画到了中国国境之外。俄国人将这张地图收藏起来,关键时候作为铁证端出,证明那些地点属于俄国,这一来洪钧无形中有了卖国之嫌。本来洪钧归国时依照赛金花的安排,给慈禧太后带回了一些诸如钟表、八音盒、玩具汽车等等的洋玩意儿,讨得了慈禧一时的欢心,这件事发生以后,许多官员联名弹劾他,慈禧太后一改脸上和煦春风,雷霆大发,这使得整天关在屋里读线装书的洪钧连吓带气,生了一场大病。
初起时是一种痧气,也没怎么在意,附近请个剃头匠扎了几针,病情渐渐好了。谁知不久病又复发,卧床不起,请了许多名医来治,仍然不治而殁。洪钧病重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有两件事:一是那本浸透了心血的《元史译文证补》,初稿已撰成多年,仍嫌凌乱散漫,疑难较多,未能最后定稿,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洪洛;第二件事是不放心赛金花的未来,几年前娶这个雏妓之时,洪家倒没人敢说什么,儿女亲家陆润庠却颇多腹议。洪钧长年累月在外,洪家一方天地全靠儿子洪洛支撑着,陆润庠作为洪洛的岳父,洪家的颜面实际上也关系着他的颜面,按现在的情形,他病殁之后赛金花想回到洪家,只怕难上加难了。一念至此,病榻上的洪钧牵着赛金花的纤纤玉手,眼角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泪珠,也许此刻他想到的是整个人生,美丽中掺杂丝丝遗憾,洪钧临死之前留下了5万块钱交给一个本族兄弟洪銮,托他转交给赛金花将来养老。
遗憾的是,洪钧遗嘱中的两个愿望最后都没能很好地实现。
先说第一件事:洪钧一死,赛金花吩咐仆人赶紧给洪家少爷拍电报,催促他迅速来京奔丧。洪家少爷身子本来就弱,加之过度忧伤,再加上连日奔波,一到京城就病倒了。洪钧的灵柩奉了圣旨特许出城,从朝阳门出,经通州,由运河码头上船回原籍苏州。途中,洪家少爷因病未能随同陪伴,此时洪洛已经命悬一线,生命犹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在作最后的无望挣扎,没过多久他便也去世了,追随状元父亲走上了不归的黄泉之路。不过,所幸的是,那部书稿后来经他的儿女亲家陆润庠之手,并约请书法名家沈子培一起,完成了勘误校订工作,洪钧的未竟之愿总算是了却了。
第二件事更为复杂一些。洪钧死后,那位本族兄弟洪鸾先是对5万块钱只字不提,赛金花一旦问起,洪鸾也是支支吾吾,问急了便指天发誓,说等回到苏州洪家一定奉还。运送灵柩的船到了苏州,却再也见不到洪銮的人了,赛金花派人四处寻找也未能找到,一直到第二年冬天,赛金花在上海重张艳帜,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街上撞见了他。赛金花向他讨要5万块钱款,这个瘪三连连拱手告饶:“嫂子你放心,最近做生意周转不灵,转过年了我一定还你。”赛金花一松手,洪銮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从此逃遁,再也无影无踪了。
这仅仅是赛金花倒霉生涯的开始。起初,赛金花也想到过回洪家,她随洪钧出使欧洲四国期间生了一个女儿,为纪念那段岁月,取名德官,彼时已4岁。无奈的是,洪家要去了女儿德官,却将赛金花拒之门外,原因不言自明,赛金花的妓女身世有辱洪家声名。此外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原因,洪钧的儿子洪洛也刚刚去世,留下的新寡是陆润庠的女儿陆小姐,如果赛金花回到洪家,势必成为一门两代寡妇的尴尬局面,很难相处。
赛金花是有个性的女子,先是收拾包裹细软回到娘家小住了几月。在此期间,上门提亲的人很多,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心里已拿定了一个主意:到上海的繁华大世界去立个门户,重张艳帜,挣它一笔钱,以后什么都好办。她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格,过完了春节,便搭乘一条船来到上海,勾栏群中撑门立户,自成一家。有那块状元夫人的牌子,她很快声名大振,同上海妓界四大金刚林黛玉、金小宝等人结拜成了义姊妹,成为上海花界名妓之一。
如此招摇,有人心里老大不高兴。洪钧的儿女亲家、苏州新状元陆润庠,脸上早已经挂不住了,此时他已在京城擢内阁学士,署工部侍郎,每次听到上海方面关于赛金花的传闻,就仿佛有人往他胸口捣了一拳,闷得好几天吃不香睡不安。于是托人串通了上海知府,罗织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迫赛金花离开上海。为了躲避祸端,她只好北上天津,另寻生路。
事情并没有完,官与妓的蜜月已经在状元洪钧手中结束了,如今开始上演的,是官与妓之间的一场噩梦。妓女与名士结合被人看作一桩雅事,与名士结合后的妓女重操贱业,在官场人士看来,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拆烂污。为了保全名声,陆润庠苛刻的目光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时刻跟踪在赛金花身边,监视着她的日常起居。据史料记载,陆润庠曾几次动用帝师孙家鼐的关系,通过天津地方上的官吏向赛金花传话,施加压力,叫她慎言自律,不要太过张扬,闹得别人下不了台面。
陆润庠出身于儒医世家,与晚清官场原本并没有多少关联,同治十三年(1874)考中状元后,通往官场的大门猛地打开,诱惑就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一种同他以往行医做学问完全不同的宦海新生活,那么新奇而又富有刺激,陆的心境陡然发生了变化,他从此也开始走上了这条千百万人走过的官宦之路,既有千钟粟,又有黄金屋,不过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宦途上的胭脂扣,也许是一片灿烂的桃花,更有可能是一个粉红色的陷阱。
光绪二十年(1894),陆润庠因母亲生病乞养回到家乡,应两江总督张之洞之邀总办苏州商务。翌年,甲午战争失败,清廷被迫签订了《马关条约》,苏州、杭州等地被列为通商开放口岸,并允许日本臣民在此设立工厂。消息传出,举国震惊,总督张之洞当即致电总理衙门,希望“饬王公大臣当迅速会议,设法补救”,然而条约已经签订,唯一的补救办法只有中国人自己创办近代工业。张之洞向朝廷奏请,同时派陆润庠经营苏州商务局、张謇经营南通商务局,筹办中国近代的棉纺、丝织工厂。
这大概是陆润庠一生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两年。他当年在苏州集资创办的苏纶纱厂,拥有纱锭1.82万枚,职工2千多人;不久后开设的苏经纱厂,有缫丝车208台,职工500多人。这样的规模在晚清工业史上,堪称绝无仅有。如果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他也许会为中国近代工业开辟出一条阳光大道。比如和他一同起步的南通状元张謇,更清醒地看透了晚清官场的糜烂,毅然弃官从商,从而成功地实现了民族资本主义的改造理想,成为中国近代工业史上的一个开创性人物。
陆润庠却没能这样走下去,光绪二十四年(1898),这年他57岁,服丧期满回到京城,擢内阁学士,署工部侍郎,又一次踏上了宦途不归路。告别自己一手辛苦创建的企业,想必陆润庠那时的心情定然飘浮着一丝淡淡的悲哀。陆润庠的晚年,是留在毓庆宫中伴随着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一起度过的,作为那个幼小皇帝的老师,他更能体会一个王朝面对没落时的苍凉和无奈。无边落木萧萧下,当大清王朝轰然倒塌时,陆润庠的宦途生涯彻底结束,他是不是会有一丝后悔当初回到官场的那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