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洛新娶的妻子叫陆玉珍,是父亲洪钧亲自为他挑选的。这位陆小姐出自苏州一个亦儒亦医的世家,祖父陆懋修医术高明,在上海一带很有名气,曾专心研讨《黄帝·素问》等医学典籍,著述不辍。父亲陆润庠(字凤石),自幼聪明好学,十岁读完了儒家《九经》,对家传医术颇精通,凭借儒学根底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同治十三年(1874),陆润庠在殿试一举夺魁,成为清朝第101名状元。新科状元无疑是官场新贵,结缘洪家这门亲事,隐含有寄希望于得到提携的意味;而在于洪钧,官场虽说有不少乡谊,但真正的亲戚、裤带关系却绝无仅有,也亟须通过联姻得到政治上的奥援。两家门当户对,一拍即合。儿女亲家双方都是状元出身,使得这场婚事更为人注目,江南的达官显贵、名流绅士纷纷上门祝贺,往来穿梭如过江之鲫。这场婚事是洪家鼎盛时期的一个见证,此后不久洪家由盛转衰,先是洪钧患病去世,接着儿子洪洛不幸身亡,故乡那座一度热闹非凡的豪宅桂荫堂日渐破败,门庭冷落车马稀,家道迅速中落。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件事是洪钧的母亲洪老太太去世。按照清律,清朝官员遇到父母去世的情况,必须告假回家奔丧丁忧,时间为三年,碰到抽不开身的特殊情况,至少也得丁忧一年。洪钧做官之余喜好研读有关欧美地理、历史方面的杂书,对西北蒙古史兴趣尤浓,撰写了一部《元史译文正补》的初稿,正好利用丁忧的长假来修改补充。
三年的时间是漫长的,除了著书之外,洪钧的社交圈是苏州的一帮名流雅士,有吴承儒、姚念慈、沈问之、潘老四等等,聚会时经常玩一种纸牌,名叫“打黄河阵图”,这种牌输赢很大,好在来的都是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出手阔绰大方。玩累了,便到苏州河去寻乐子,仓桥浜一带停泊着许多花船,双开门,四面玻璃窗,周围带栏杆,华灯映照下,“坐舱姑娘”怀抱琵琶弹唱一曲,琴声、歌声、笑声夹杂一起在河面上荡漾,别是一番风韵。
就在这三年的丁忧守制期间,洪钧认识了花船上的雏妓彩云(后改名赛金花)。关于赛金花,这里多说几句,这个一生无处不传奇的女子,一直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热门人物。早在清末,就有旷世才子曾朴依据赛金花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名篇《孽海花》;民国初年,又有刘半农、商鸿逵约同赛金花会晤畅谈十余次,撰写了《赛金花本事》;到了现当代,赛金花更是成了抢手货,夏衍、张弦、阿成等知名作家都曾经拿她写书说事,更多出自不知名作家之手的赛金花野史各种版本在坊间流传,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赛金花之风也刮到了演艺界,早年的蓝苹(江青)为争演赛金花,不惜与人大打出手;翁虹、陈红、卢燕、张曼玉、白灵以及章子怡等,据说都有可能成为巨资大片《赛金花》中的女主角。
写《孽海花》的曾朴为江苏常熟举人,出生贵族,其父在翁同和手下做过官,到了曾朴这一代,他的家族和整个清王朝一样滑向了没落。这是个性情放荡不羁的人,据说在科举考场上曾经故意泼倒墨水以表示抗议。“故意”二字有夸张、美化之嫌,科举是通往官场的坦途,千军万马拥挤在这条路上,曾朴生在官宦世家,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没有拿鸡蛋去碰石头的理由。更大可能是试题不合心意,做起来有难度,其只得佯装出一副狂放姿态以掩人耳目。不过曾朴与官场格格不入是可以肯定的,同时由于他个人感情生活曲折的原因,他对女性充满同情,认为妓女是一枝娇艳的恶之花,由他笔下创作出的《孽海花》大气磅礴,文采斐然,被鲁迅推举为晚清三部优秀谴责小说之一。刘半农、商鸿逵的《赛金花本事》,则是在约赛金花本人多次会晤以后动笔写作的,完全根据她的谈话,删其屑繁,理顺头绪,偶有所感便注上几句,这本书原始资料多,纪实性强,可信程度高。
赛金花本姓赵,乳名彩云,原籍安徽徽州,因太平天国事起全家逃难而至姑苏,住在苏州周家巷。她从小聪明伶俐,七八岁时,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她先打招呼,装烟倒茶,陪客人说话,亲友们无不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儿。小彩云家原来有个使女,叫阿金,后因家境不好辞退了,但她和小彩云的关系很好,经常约在一起玩耍。阿金后来帮工的那个东家姓金,是苏州城很出风头的“拉纤客”。小彩云当时十三四岁,出落得俊俏非凡,旧时女子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初现成熟了,搽脂抹粉是免不了的,一枝梨花带露开,崭露头角的小彩云被金家人相中,有意引诱她到花船上去玩。说的是玩,实际上是让她“出条子”。
彩云小小年纪,心里也清楚,不过每次去“玩”,都会有收入,她是“清倌”,接客一次给四块银元,上花船玩了几回,凭空得了几十块银元,她心里也乐意。这事后来被她家里知道了,祖母很难过,母亲倒比较开通,说:家里的境况这几年确实困难,她出去赚几个钱,多少能补贴一下。有开明的母亲撑腰,她也没什么顾虑了。有一天,彩云伺候一个叫吴三的大胖子,那人脾气大,嫌她不够热情,胡闹了一场,摔毁了许多器物,彩云被吓坏了,从此不敢再上花船当清倌。
洪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在苏州丁忧守制,闲暇之余游乐猎艳,他一眼就看中了周家巷的这个娇美女子。洪钧身上文人雅士遗风浓重,名士美人相得益彰,一直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境界,这也成了他热衷于妓家,兴致始终不减的一个原因。娶名妓李霭如而不得,是藏在心头的一块心病,当了几年官,根基牢固了,再次涉足妓界,眼前的彩云勾起了他的回忆,不免有旧地重游的感慨。几天不见彩云,洪钧有些疑惑,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了吴三胖子胡闹的事,派人拿着请帖,再到周家巷去请这位姑娘。几番游说,彩云终于答应出山,只是那个叫赵彩云的姑娘没有再上花船,而是天天来到苏州城北张家巷洪家宅第,传唱久远的一段姻缘就此拉开帷幕。
所谓救国是谣传
洪钧50岁那年,娶了15岁的雏妓赵彩云,这在江南士子中被传为美谈。虽说其中有一波三折,彩云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做小,提了一些条件,洪家都一一满足了。婚礼庄重且气派,坐的是绿呢大轿,前面红状元纱灯笼开路,吹号角放鞭炮,明媒正娶的偏房也煞是风光。
光绪十三年(1887),洪钧丁忧三年服满,回到京城官场。这年正是小皇帝载湉亲政,在帝师翁同和等人辅佐下初显勃勃英气,推行新政,重用洋务派,与洋人打交道的机会日渐多了起来。清政府要派一位充任出使俄国、德国、奥地利、荷兰四国的外交大臣,洪钧对历史地理素有研究,在朝廷看来是个合适的人选,一道圣旨传下,洪钧被任命成了中国古代状元中唯一的外交官。
出洋要带夫人,洪家正太太王氏体弱多病,恐怕经不住长途跋涉,海上颠簸,况且又是旧式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要说适应国外那些握手接吻的礼节了。于是洪家正太太主动让权,将朝廷的诰命补服交给了新太太赵彩云——此时已被洪钧改名为梦鸾,让她以大使夫人名义随同自己出洋。
多年以后赛金花回忆说:“由北京到天津坐的长龙船,这种船创于曾国藩,船身长,船夫多,划起来极快。一路上接钦差大臣的人很多,真忙个不了。由天津到上海,改乘轮船。在上海还闹了个笑话,下了船,见洪先生上轿,我也跟着上轿,这时候蓦然响了三声大炮,不知道是作什么,把我吓得脸也发了白,身上打起抖来,女仆们赶快搀着我才上了轿,原来这是放一种表示敬礼的炮,我哪里经历过?”
《孽海花》中有个细节值得玩味:他们出国搭乘的是德国公司的轮船,本来二等舱挺不错,价钱也便宜一半,上海道台特地过来打招呼,让洪先生的跟班务必要买一等舱,不能让外国人耻笑。跟班混了多年,也成了官场油子,船票果然买了一等舱的,却将一班随员坐的三等舱向上报成了二等舱,多出的钱补了这个缺,人也舒服了,钱也没多出,洪钧连声夸奖这个跟班会办事。晚清官场上,这类利用巧妙手段侈靡排场的例子比比皆是。
洪钧骨子里是个守旧的文人官僚,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外国礼节野蛮,不可仿习。”这也不奇怪,晚清官场对外国人绝大多数采取排斥态度,像张荫桓、许景澄那样真正懂洋务的官员凤毛麟角。李鸿章访英期间,应邀看一场足球赛,身穿朝服坐在看台上,手捻胸前的朝珠欣赏,可是看来看去,不得要领,便问旁边陪他观战的英国勋爵子爵们:“那些汉子,把一只球踢来踢去,是什么意思?”英国人告诉他:“他们在比赛,那些人不是汉子,是绅士。”李鸿章还是疑惑不解:“既是绅士,为什么不雇佣人去踢?”主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像李鸿章这种被人认作洋务派的大臣即是如此,其他官员就可想而知了。
因循守旧是晚清官场的一个重要特征。刚开始修建铁路时,中国官员迷信风水,修铁路要穿越祖先的墓地,被认为是大不祥,后来总算修了条一两公里的铁路,纯粹只能用以观赏,即使这么短的铁路,当火车拉响汽笛时还是吓了慈禧太后一大跳,马上下令拆除了。刚开始试图引进电报电话时也是这样,某省的水师提督奏明圣上,当地人对这一新事物极端仇视,以至于连电线杆都架不起来。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关键时期,大批新酒已为中国人准备好,但是他们习惯了拿旧酒壶来装,中国人天性中的因循守旧观念,制约了一个民族的发展,失去了一次腾飞的机会。
作为晚清官僚机构中的一员,洪钧也和他的同僚们一样顽固,任何时候都不忘坚持中国特色的底线,尽管他嫖妓,并且娶妓为姨太太,但那完全是学习魏晋唐宋士大夫的雅玩遗风,用美女和诗词歌赋陶冶性情,和新思想新观念是两码事。洪钧迷恋元史,研习西北及蒙古历史地理,而且又是出洋大使,却死活不肯学外语,连一句洋文都不会说,要参考外国书籍,都是靠一位比利时人金先生当翻译。在生活细节上洪钧也是一味守旧,一点洋物也不肯用,日常穿戴的是中国式青布长衫、福子履、布袜子。有一次,多走了些路,脚磨破了,赛金花劝他换穿洋袜子,苦苦劝了半天,洪钧才说,你做的袜子我才穿。赛金花不会针线活,叫洋丫环做了几双袜子,假说是她做的,洪钧这才穿上了。
用这种榆木脑袋的人办外交,结果可想而知。纵观晚清官场,像洪钧这样的榆木脑袋遍地皆是,真正拿出来同其他官员比较,热衷于嫖妓的洪先生还算是开通点的一个人物,这不能不说是晚清官场的一个悲哀。相对而言,与中国比邻的一些东亚小国家则灵活得多,日本在欧洲也有外交官,他们的外交使臣入乡随俗,无论走在大街上还是在外交场所,都是油头粉面,一身西服革履,富有民族象征韵味的那套和服,只是在自家后花园休闲时才偶尔拿出来穿戴一下。
清政府的懦弱无能以及外交官员的愚顽不化,也让周围的几个邻国瞧不起。有一年,高丽派了外交代表到俄国,洪钧事先却毫不知情。历史上高丽原是中国的属邦,如今竟越过而不顾,洪钧不能不气恼。给国内发了许多封电报,要求朝廷出面干预,清政府回电只是高谈激愤的辞藻,末尾加几句安抚之类的话,并没有什么具体可行的办法,说白了也是一筹莫展。洪钧是个固执的官僚,发誓一定要为大清王朝争回名分。太多的愤懑之情易伤身体,此后不久,洪钧果然得了重病,事情仍然没有得到任何解决。
同守旧的丈夫比起来,如夫人赛金花则要灵活得多。一个优秀的妓女,必须具备两样不可或缺的资本:美貌与聪明。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做妓女的料子,换句话说,妓女性格多半是天生,即使模仿也学不像,她们的性格有些类似于古代丫环,既有卑微逢迎、不思进取的一面,也有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一面,而后一种性格使她们能够广结人缘,在一般人眼里,这种“会来事”的女子往往就是天生的尤物。
到德国刚刚两个星期,为了帮洪钧打开德国上流社会的社交圈,赛金花在自家别墅里举行了一次私人宴会,应邀出席的客人有铁血宰相俾斯麦和夫人,瓦德西将军和夫人,以及一大批政坛军界要员。宴会上,赛金花身穿朝廷诰服,梳了清廷贵妇的发式,戴上凤形簪钗,让四个穿着中国服饰的洋丫头提着宫灯引路。德国客人在惊叹之余,深深赞赏这位公使夫人的雍容华贵,称她为“东方玛丽亚”,这一场中西合璧的宴会办得非常成功,为赛金花也为洪钧在德国上层圈子里赢得了声誉,也为之后的外交活动打下了基础。
赛金花的灵活变通,经常显现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上。出使欧洲时,只带了两个女仆,到了德国,感觉女仆少了不够用,赛金花提出要雇外国女子做女仆,洪钧一听连连摆手。赛金花背着丈夫雇了四个洋丫环,工钱比国内便宜,服侍人又体贴周到,既听话又忠诚,试用了一段时间,洪先生也觉得满意,这才把四个洋丫环的事定了下来。平时在社交场合应酬,语言不通是很大的障碍,靠翻译毕竟隔了一层,赛金花有点语言天赋,也跟着学德国人叽里呱啦的发音,后来索性出钱请了个女陪伴,相当于旧时小姐的贴身丫环,帮她梳头,陪她逛街,更重要的任务是教她学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