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几次选择,但关键的选择却能决定一生。宦海风云,国事家事,汇集了多少辛酸和感叹。陆家的辉煌在陆润庠过世后便如剧终散场,大幕拉上了,人流潮水般退去,唯有空旷的舞台上残留几件零星的道具,勾起人的无限遐想。顺便说一下陆家的后代,那是一个凄婉故事的结尾:除了长女嫁给洪洛,年纪轻轻便成为未亡人外,陆家长子陆家振患肺结核病故,次子陆宗振患白血病,也是不治而亡。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就这样随着国运转变迅速衰败,不知道其中究竟潜藏了什么样的玄机。
苦苦挣扎是人的一生
一个妓女的生活轨迹,因为与晚清官场有了瓜葛,引起了国人浓厚的兴趣。赛金花以后的身世也被点缀了许多演义色彩,既有香艳,又有侠义,成了一部传奇,活在百姓口头上,活在历史发黄的书卷中。民国时期采访过她的学者商鸿逵分析认为,赛金花之所以享名南北,原因有三:一,在洪钧作使臣时随行到过欧洲;二,以“状元夫人”的称号从事社会活动;三,参与义和团运动中的外交事件。三者互相关联,互相影响,使她成为京、津、沪社会上的一个响亮人物。
在众多流言蜚语中,非议最多的是她与德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也许因为赛金花做过妓女的缘故,一盆盆污水没来由地往她身上泼。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她与瓦德西在床上赤身裸体的春宫戏——尽管这纯属子虚乌有。在一次记者会上,赛金花曾经说:“一般人对于我和瓦德西将军的相识当一个笑话来传说,越传就越失去真实性,我准备用文字写出来,公之于世,让大家明白真相。”
其实,真相明摆着,赛金花和瓦德西的“爱情故事”完全是生拉硬扯、胡编乱造,且不说两人年龄相差悬殊,单单是传闻他们在德国曾跳过交谊舞就十分荒诞,因为赛金花那双三寸金莲根本不可能胜任。绯闻居然比惨痛的历史更有吸引力,叫人哭笑不得;更加耻辱的是,国难当头时,还有那么多人热衷于中国妓女与德国将军的床上功夫戏,也不知哪来的兴趣!
不过还是有人站出来说了公道话,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名妓赛金花故事的背后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容量:一个国家,到了靠一个妓女帮助解危的时候,其腐朽衰败可想而知。八国联军要对平民施暴,赛金花挺身而出,找到外国使臣谈判,“使不可终日之居民顿解倒悬”。看破红尘而皈依佛门的苏曼殊,对赛金花有这么一段评价:“彩云为洪状元夫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摄小影,及状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西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能保护住这个文物地区,不使它遭受捣毁破坏,也应算她作了一桩好事。”事实上,在庚子国难中,赛金花做的好事远远不止这么一桩。
赛金花身处在政治漩涡中心,她所认识的晚清官场人物不少,而且大多权势显赫,仅就她口述所及,除了前边提到的陆润庠、孙家鼐外,便还有庄王载勋、庆王奕劻、立山、德馨、荫昌、许景澄、李鸿章、陈璧等。这些权势显赫的官宦人物,都曾或明或暗帮助过她。性情极为豪爽、出手绰约大方的立山,官至户部尚书,时任内务府总管,初次见面“就送了一千两银子,以后三百两、五百两是常常给”,即使京城娼业大衰,由于赛氏久著艳名,也是“亲贵趋之若鹜,报捐挂牌以后,生意很好,每天除去开销,能净剩一个大元宝”。
得意时离不开官场,失意时也不例外。庚子之乱,义和团兴起,赛金花从天津逃难到北京,投靠的第一个人是曾经和她丈夫洪钧同科中进士的工部左侍郎许景澄,口称她和许景澄的太太是干姊妹,说不定这个太太也是个妾。在官场表面化、程式化的生活背后,隐藏着千丝万缕的秘密关系,像一棵大树埋在地底下的根根绊绊,不知道哪几条根须互相纠缠在一起,形成隐秘的势力。顺便说一说许景澄的故事:庚子拳乱之时,清廷不顾国际公约,霸王硬上弓,强行攻打外国大使馆,许景澄不识时务,上朝时直言反对,惹得病恹恹的光绪皇帝情绪激动,走下龙椅将许景澄一把抱住,君臣二人便哭作一团。这个情境被慈禧太后看到了,心里不是滋味,没过几天,这个曾出任过五国公使的许景澄,就被绑到了菜市口刀下问斩了。
赛金花到达北京之时,正是许景澄蒙难之日,许家门人指着远处一群清廷官兵说:“你们看,那些人就是刚在刑场上斩了许大人回来的。”赛金花听了,如同冷水浇头,几乎晕厥过去,许家是投靠不成了,只好收拾起包裹行囊继续去漂泊流浪。
紧接着又一个更大的灾降临到她头上。先是她弟弟病死苏州,赛金花回家奔丧后,顺道在上海挑了几个姑娘,准备回北方继续经营她的“金花班”。其中有个叫凤铃的姑娘,武清县人,瓜子脸,双眼皮,穿一件蓝布衣裳,扎红脚带,梳着抓髺,看上去像个清纯的乡下妹,谁知道她原来已经在小李纱帽胡同里干过这行,艺名叫小五子,有个熟客同她有了感情,想用八百两银子为她脱籍,不知为何没办成,领班怕她和那个熟客携手私奔,急于出手卖掉了她。
这个艺名叫小五子的妓女,心里只装着先前的那个熟客,整天茶饭不思,为伊消得独憔悴,趁人不注意,悄悄吞食了鸦片烟膏,闹出了人命。按照惯例,人死了不能轻易装殓,得报官衙验尸。有个开裁缝铺的蒲二奶奶热心肠,告诉她说:“这样报官恐怕不妥,不如我冒个名,作为凤铃的生母去报,你就轻省多了。”赛金花心里又烦又慌,贸然一听觉得有理,随口便答应了。不料意外生出了枝节,官衙一查,蒲二奶奶根本不是凤铃的生母,加上有人举报,凤铃是被赛金花虐待了寻死的,这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赛金花被送到刑部收监,状元夫人进了大牢,依照大清刑律,赛金花自应按例加等问罪,经过刑部初审,“买良家之女为娼者,枷号三个月,仗一百,徒三年例,上加一等,拟仗一百,流两千里。”这时候有一个人觉得机会来了。这个人还是洪钧的儿女亲家陆润庠。赛金花在北方艳名越是高扬,他越是感到没有颜面,在官场上行走,怎能容忍同僚在背后指指戳戳?有了这个碴子,正好将祸患斩草除根。
仍然是走军机大臣孙家鼐的路子,买通了刑部尚书,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无论赛家向官府送了多少银子,现在都不管用了。孙家鼐正襟危坐在刑部大堂上,向赛金花提出了释放条件:可以保释,不能在京城久留,派人从速解押回江南原籍。为掩人耳目,也判罚了她三钱七分二厘银子——自然是很小的一点财产。赛金花思前想后,走投无路之际,这成了她唯一的选择,住了几天,处理完杂事,赛金花从北京到了天津,然后乘小火轮到上海,再返回到苏州原籍。
这时候的赛金花已经年近40,在老家住了一些日子,清贫的生活已然不能适应,遂回到上海再操旧业。这中间,赛金花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有个叫魏斯炅的官员,因同情革命党遭人排挤打击,逃到了上海,和赛金花一见倾心,十分投缘,遂举行了婚礼,拜堂成亲。婚后,魏先生待赛金花体贴入微,两情相悦,赛金花也庆幸自己的后半生有了依靠。没料想,一天魏先生因洗澡着了凉,不几天便死去了。
厄运再一次降临到赛金花头上,无奈此时已人老珠黄,一枝名花失去了先前的娇艳,变得枯萎暗淡。美人迟暮,总是有说不完的惋惜,发不完的感慨,加上赛金花年轻时又染上了鸦片瘾,家道败落,财源无着,许多日子只能靠接济为生。张学良、赵四小姐、徐悲鸿、齐白石、李苦禅等社会名流都曾接济过赛金花。最为著名的一个故事是:时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久闻赛氏大名,坚持要一睹芳容,结果经人引见后一看,大失所望,碍于情面不好多说,硬着头皮资助了国币100元,托人代转。赛金花接到这笔不多的钱,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感受:“赛花老矣,谁堪顾问?蒙赏洋百元,不胜铭感”,并做了一首七绝诗:“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这首诗刊登在当时的报纸上,一看就知道是他人代笔,这首诗以及背后的故事被传为佳话,其中的辛酸与凄楚,世上有几人能读得出?
赛金花的晚年,心系青灯古佛,净心向善。偶尔有人看见她身穿一袭青布衣裳,不事粉饰,同多年形影相随的仆人顾妈走在大街上,不知是该尊敬还是该同情。这个一生充满情爱与传奇故事的名妓,其生命价值被充分利用后,终于像嚼过了的甘蔗屑,被社会彻底抛弃了。她与晚清官场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其中的恩恩怨怨,掩埋在厚重的历史书页里,一任后人评说。也许只有她晚年那句话最能说明一个女子悲苦的心境:“眼望天国,身居地狱,如此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