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人物:宝廷、张佩纶、贺寿慈、吴可读、寿富。
清道光、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捻军持续造反,使得清廷本来就空虚的国库变得更加空虚,接踵而来的两次鸦片战争,更是让历经康熙、乾隆盛世后的大清王朝威风丧尽,风光不再,清廷迅速走了一段下坡路。一部吱吱呀呀运转的国家机器,像夕阳下破旧的老牛车,呈现出哀愁惨淡的景象。
在这个特殊时期逐步掌握朝政的慈禧太后,以女强人的姿态施展铁腕手段,在国家备受指责、军队屡战屡败的情况下,休养生息,振兴民族工业,引入西方的生产技术,使得日趋衰落的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出现了明显的复苏迹象。这一时期,史称“同光中兴”。
为牵制恭亲王奕訢和以李鸿章为首的地方实力派,谙熟权术之道的慈禧太后巧施政治手腕,有意提倡疏通言路,鼓励柏台御史畅所欲言,一时间台谏生风,争相弹击,凌厉威猛,煊赫一时。棱具风骨者,谁也不甘落后,人人都想有所表现。“清流党”此时应运而生,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领,其主要成员有张佩纶、张之洞、宝廷、黄体芳、陈宝琛等。
提到清流党的渊源,不得不说一个人。此人便是前文提到过的潘祖荫,此人刚进京城就带起了一阵旋风,这阵旋风可称作“金石古玩癖”。潘祖荫从小酷爱金石,进京后经常就收藏癖好与张之洞、吴大澂等大臣商讨交流,收藏金石古玩原本属于个人爱好,没想到潘祖荫的个人行为很快获得了官场名士们的喝彩,并且引领了时尚潮流。
而潘祖荫在京城创办的餐馆广和居,实际上是高官雅士俱乐部。经常光顾其间的有翁同和、张之洞、李鸿藻、何绍基、李慈铭等官宦,还有赛金花、小凤仙等名妓。这样的聚会多是官宦掏腰包,名士捧人场。由同治年间的金石热而结成的官宦与名士关系网,无意间为后来清流党的兴起做好了人事上的准备。
光绪年间的清流党是当时京城官场中的一个松散团体,成员绝大多数出身翰林。他们经常聚会,议论时政,并习惯于采取联合上奏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在晚清官场形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清流党以狂狷之气,成批弹劾朝中大臣,一时声名鹊起,令往日耀武扬威的权贵们闻之色变。
清流党强调道义的力量。这些人虽然是些优秀的学者,有的还是身居高位的官宦,但是他们中间很少有掌管实权的人物,在外交和军事上既无实际经验,也无真知灼见。他们在奏疏中慷慨陈词,尽管赢得了朝廷最高统治层的注意,然而在具体操作中,却往往很难行得通。
因此,在现实面前一再碰壁也就成了清流党的难堪局面。本章中讲述的几个故事,即为清流党碰壁的例子——当然,其中离不开女人的话题。
京城有个清流党
光绪年间,清流党风头正健之时,朝野触目皆“青牛”,满世界“牛”气冲天。有牛头、牛角、牛肚、牛鞭、牛尾之说,各缀以人。牛头是掌门人,当仁不让属李鸿藻;一对牛角都是张姓斗士,一是张之洞,一是张佩纶,角锋犀利,是进攻利器;牛鞭是宝廷,弹劾官员,锋芒毕露;牛肚是王懿荣,功底最为扎实;牛尾是陈宝琛,一旦竖立在那儿,就像是一面装饰的旗帜……此外还有依附于“青牛”的牛皮、牛毛等不计其数。比如淮军将领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本不在清流之列,却以供清流奔走为乐事,无不取悦于清流党,自称“青牛靴子”,这“靴子”比之于“牛腿”,又隔一层,指的皆是为清流跑腿的小人物。有个叫李慈铭的人最有意思,眼看“牛”身上的各种器官都有人占着了,竟自谦为“牛毛上的跳蚤”,好歹也要赖在“牛”身上。由此可见,此“牛”炙手可热。
清流党的核心层还有个“翰林四谏”,指的是黄体芳、张之洞、张佩纶和宝廷。其中张佩纶、宝廷后边的章节要重点细说,本节先简略介绍一下黄体芳、张之洞。
黄体芳(1832~1899),字漱兰,浙江瑞安人,同治进士,初授翰林院编修,后累官至内阁学士、江苏学政、兵部左侍郞、左都御史。此人身材不高,却精气神十足,头戴一顶红顶花翎,威风凛凛。在清流党一帮朋友中,黄体芳饮量最为豪放,常以杯中酒浇心中块垒,有“酒龙”之称。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接见客人时也不知避嫌,酒气薰天地迎出客厅见客,好在宾客们大都清楚他爱喝酒的脾性,也不会怪罪他。
中法战争结束后,清廷又一次签订了耻辱条约。慈禧太后认为:朝廷吃亏在于没有水师,条约虽定,海防不可稍弛,当以大治水师为主。宫廷老太婆的态度,导致了中国海军第一次稍具规模的发展。光绪十一年(1885)10月24日,海军衙门正式建立,由醇亲王奕譞主理,节制调遣沿海水师,奕劻、李鸿章会同办理,善庆、曾纪泽帮同办理。
对于气脉不畅的清廷来说,这本来是一桩喜事。谁知道清流党不识时务,由兵部左侍郞黄体芳打头,上了一道奏折,指责李鸿章拥兵自重,独揽海军大权,“沿海水师、直隶水师皆已非海军衙门之水师,实乃李鸿章之水师”,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改由熟悉西洋事务的曾纪泽主持训练海军。
慈禧太后接到这份奏折后,叫来醇亲王奕譞征询意见。奕譞才具平平,性格中庸,办理海军衙门事务,凡事均须靠李鸿章援手,见到这个奏折,噘着嘴说了句气话:“站着说话不腰痛,海军衙门这个家,交给他们清流来当好了!”
奕譞这句话,说的正是慈禧心中的想法。前些年,为了抑制恭亲王奕訢等人的政治势力,慈禧鼓励广开言路,怂恿清流党大胆说话,没料到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稀奇古怪的魔鬼一下子全放了出来。清流党权势煊天,大行其道,今日弹劾总督巡抚,明日弹劾藩司臬司,六部九卿的官员挨个评点,谁被点到了名就会大倒其霉,叫苦不迭。多少红顶子栽在一支笔头上,满朝文武官员人心惶惶,全都夹着尾巴做人。
看着如此局面,慈禧太后心里早已对清流党窝了一肚子火,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发泄。黄体芳这道奏折,一下子惹起了慈禧心头的恼怒,她皱起眉头说:“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黄体芳的奏折上得很不是时候,等于是撞到枪口上的猎物,这也就怨不得慈禧太后不讲情面了。当场定下“交部严议”,“严议”的结果是,黄体芳因为“忤旨”,连降两级,被降为通政使。
《楚辞·渔夫》中的屈原,被流放后沿着河流当行吟诗人,路遇渔夫,交谈中感叹“举世皆浊我独清”。渔夫劝慰三闾大夫,牢骚太盛防肠断,要学会适应现实,水之清浊尊卑,各有所用。屈原的苦闷可以理解,渔夫推心置腹的话也不无道理。在社会政治混浊不堪、宫廷斗争连绵不绝的封建王朝,有清流人物出于信仰,真诚地发出别样的声音,确实不失为一剂剂苦口良药。但是事情往往没那么简单,如果有人出于投机谋私,清流仍会滑向其反面,甚至演变成“清流之祸”。何况,慈禧太后看着清流党势头盛极一时,遂开始有所警觉,拿黄体芳开刀,是慈禧太后发出的一个警告。
据史料载,光绪年间中法战争之后,提到清流党,人们很容易联想到“朋比”“党援”,清流党好似被贴上了耻辱的标签,谁也不愿意再以“青牛”自居了。素来最会当官的张之洞,见形势不妙,脚下开溜,也与清流党“划清界限”,拒绝接受“清流”的称谓。
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直隶南皮人。此人“工于宦术”是有名的。台湾作家高阳说:“张之洞的宦术,可用两句话概括:一是巧于趋避,二是疏密互用。”
先说他的巧于趋避。戊戌变法时,张之洞原为康有为、梁启超的拥趸,变法失败后六君子菜市口被杀,康、梁仓皇外逃,张之洞迅速变脸写了部《劝学篇》并自费印刷出版,文中再三责难宋朝改革家王安石,以表明自己的“心迹”。六君子中的杨锐是张之洞的弟子,师生间感情至深,弟子被杀,师长的苍凉心境可想而知。然而张之洞毕竟在官场历练已久,擅长演戏,这一出“苦肉计”即为避祸之道。避者避慈禧所恶,趋者趋慈禧所喜,掌握了这个不二法门,便可逢凶化吉,无往不胜。
张之洞的第二套宦术是疏密互用。古人说,预则立,不预则废。任何争执,细密必胜疏略,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话虽这么说,但是每个人做事都不可能事无巨细样样细密,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而张之洞的疏密互用,则恰到好处地妥善处理了疏密的关系。用简单一句话概括,叫“小事装糊涂,大事不糊涂”。
张之洞后来发生的变化颇为耐人寻味。只言事,不搏击,因此官运亨通。外放山西巡抚两年多后,又接替张树声任湖广总督,在实际工作的历练中,张之洞认识到清谈与办事、京官与地方官之间的诸多不同,他的立场逐渐转向务实,开始注重务实,脚踏实地办实业,后来成为晚清洋务派的重要人物。而早期清流党“翰林四谏”之一的美名,像是一个渐行渐远的传说,似乎与他不相干了。
败兵之将是个大才子
有民谚云: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比如说下边将要出场的这个人,就是一例。
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直隶丰润人。同治十年(1871)中进士,入翰林院,那年他才23岁,年少有为,英气逼人。光绪年间的官场,张佩纶是人人皆知的一只“牛角”,今日一章,明日一疏,专事弹劾,犀利无比,官场中的大臣无不为之侧目。1875至1884的十年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三分之一。被他参劾的官员有吏部尚书万青黎、户部尚书董恂、都御史童华、内务府大臣茂林、出使英国大使郭嵩焘、贵州巡抚林肇元、船政大臣黎兆棠、浙江提督罗大春、吉林将军玉亮、户部侍郞邵亨豫等。最为著名的一桩参劾是“云南报销案”,进攻矛头直指内阁大臣王文韶,穷追猛打,连上三个奏折,竟把朝廷的当红明星王文韶拉下马来。有如此骄人的战绩,张佩纶声名大振,成为青年才俊们的偶像,据说连他平时爱穿竹布长衫的习惯,也有许多人竞相模仿。
但是,犀利无比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当时李鸿章在官场中的名声,颇为正人君子所不耻,屡屡成为清流党参劾的重点。比如李鸿章包庇盛宣怀招商局舞弊案,其情节较云南报销案更为严重,理应为清流所劾,而张佩纶竟无一言。对于张佩纶与李鸿章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台湾作家高阳称作是政治上的一段“孽缘”。
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曾官居安徽按察使,在同太平军作战的过程中与李鸿章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生死之交。天妒英才,张印塘不幸早逝,李鸿章送去一笔丰厚的礼金,并从此视张佩纶为自出。
曾国藩有句名言:“凡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李鸿章创建的北洋军系,派别众多情况复杂,刘铭传、潘鼎新、郭松林等淮军将领,同李鸿章貌合神离,从淮军旧将中寻找替手显然靠不住。而清流“牛角”张佩纶,样样符合李鸿章心目中的替手条件,无疑是最佳人选。论资格,张佩纶进士出身;论才具,张佩纶最不缺的就是才气;论与淮军的关系以及对李鸿章的忠诚,还有谁比张佩纶更合适的吗?挑来选去,李鸿章看中了这块料,不禁暗中窃喜。
要笼住张佩纶这匹野马,李鸿章想到的锦囊妙计是政治联姻。在谈论晚清官场时,人们习惯于把观点立场不同、行事风格各异的官员分为清流、浊流。毫无疑问,李鸿章属于浊流。因此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也往往是在浊流中物色亲家,如四川总督刘秉璋、闵浙总督卞宝第、陕西巡抚张集馨、山东布政使朱其煊等。这次在清流党中物色女婿,让许多人感到意外。
李鸿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经,又名李菊耦,小女儿叫李经溥,这次李鸿章想嫁出的是大女儿。据曾朴在《孽海花》中叙述,有一次,张佩纶偶尔见到李菊耦,不禁为她的美色所动,不久又读到她的两首诗,尤为爱其才情。正巧遇到李鸿章找张佩纶谈话,李鸿章托出一桩心事:小女李菊耦,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想请张佩纶帮忙物色一个女婿。李鸿章话音刚落,张佩纶一膝跪下,向岳丈李鸿章表明心迹,要娶李菊耦为妻。曾朴是晚清一代大才子,《孽海花》是一部未完成的巨制鸿篇,二者皆不可诟病。但是小说家言,也不能太当真,毕竟有虚构的成分。不过李菊耦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在下嫁张佩纶之前,就已经初步经历过政治历练。她一直在李鸿章幕府中帮忙审看、整理公文,角色相当于其私人秘书。这样一个“德艺双馨”的女子,嫁给清流党犀利的“牛角”张佩纶,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人选。
张佩纶此时30多岁,无论事业还是爱情,都正值当打之年,遗憾的是张佩纶已家有美妻。如果娶朝廷重臣李鸿章的千金当小老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