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张佩纶结过两次婚。元配夫人叫朱芷芗,是浙江余杭人朱学勤的女儿。这位朱学勤,也是晚清的一个风云人物,是辛酉政变时期“军机四章京”的领班,常年穿梭于京城与热河之间,穿针引线,传递信息,是恭亲王奕訢门下的得力干将,可惜此人死得早,未能飞黄腾达。朱学勤是光绪元年(1878)去世的,他死后的第四年,女儿朱芷芗也尾随而去。这年张佩纶35岁,中年丧妻,人生之大不幸矣。看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幼子张志沧、张志潜,张佩纶潸然泪下。
续弦的继室边粹玉,也是名人之后。其父边宝泉,字廉溪,原籍奉天辽阳,祖先随清军入关,属镶红旗汉军籍。此人性情耿直,直言敢谏,官位从陕西按察使做到闽浙总督,是显赫的封疆大臣。光绪二十四年(1898),边宝泉病逝于住所,据后人说他的死与戊戌变法有关,不知是否属实。不过他死后慈禧太后并未予以追究,反而追赠其为太子少保,从优抚恤。张佩纶所迎娶的继室边粹玉,光绪十二年(1886)在陪同张佩纶充军塞外时病逝,屈指算来,从元配之死到继室之死只有短短的4年时间,而且其中还应包括有迎娶继室边粹玉的一段空隙,由此可以想象得出张佩纶的悲凉心境。
中法战争始于光绪九年(1883)。在那个时候,张佩纶的续弦夫人边粹玉尚还健在,张的情绪也还没有那么糟糕。不仅不糟糕,在尚未开火之前,他还有些亢奋。一连向朝廷上了十数份奏折,以表全力主战决心,口口声声要张扬大清王朝威严,不给倭寇任何机会。
清流党故伎重施,大唱高调,惹得慈禧太后大倒胃口。此时,恰好有大臣献了条收拾清流党的毒计,慈禧“从谏如流”,予以采纳。以皇帝的名义发下圣旨,将清流党的几位干将统统赶出京城:命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张佩纶到前线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显然这是为清流党挖的一个大坑,明里是委以重任,实则是搭个戏台,看清流党登台如何表演。戏演好了是朝廷的福分,演砸了自认倒霉承担骂名。
这是一盘偌大的棋局,布置这盘棋的不仅有慈禧,也有李鸿章。其时李鸿章的权势威望日益上升,政治地位渐趋稳固,从某种程度上说,清廷的算盘珠子是靠他拨动的。按照李鸿章的如意算盘,张佩纶被派到福建,“真正的目的是接收沈葆桢所创办的船政,加以切实整顿,进而控制南洋的全部兵舰,与北洋构成整个系统,完全置于李鸿章的控制之下。这一南北洋军事指挥权的统一,由张佩纶帮助李鸿章完成,再由李鸿章转移给张佩纶,张即成为李的衣钵传人。”这一套设计,与当初曾国藩帮助李鸿章建立淮军,然后以淮军代替湘军,找到替手后急流勇退的做法完全相同。
张佩纶到福建上任伊始,颐指气使,独揽大权,勇于任事,虽置身危地而浑然不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稍通近代史的读者都已经知道了。张佩纶到位仅十天,法国军舰便出现在闽江口,作为清方主将的张佩纶从未接到过战书,更无从谈起做什么准备。马江战役一触即发,清廷被击毁9艘军舰,死伤700余人,福州马尾造船厂也惨遭炮击。眼看着灾祸顷刻间接踵而至,由左宗棠创办、沈葆桢经营多年的福建船政毁于一旦,张佩纶心如刀绞。
跟随在身边的旧部幕僚提醒他,法国倭寇近在咫尺,再走晚一步恐怕有性命之忧,张佩纶这才匆匆忙忙逃跑。当时的情景只能用“狼狈”二字形容,张佩纶带着亲兵直往后山奔窜,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泞不堪,慌乱中他不知啥时跑丢了一只鞋,光着袜子继续赶路。到了一个名为彭田小村的村子里,村民们听说他是败军之将张佩纶,竟不让他进屋,无奈之下只得临时躲进一座寺庙,最后还是一位乡绅懂人情世故,理解张佩纶的艰难处境,礼貌让其进院宅,并煮了一大锅稀饭让其充饥,张佩纶才挽回了一点颜面。
张佩纶平时弹劾官员,大言煌煌,丝毫不留情面。如今轮到自己上阵,刚一动真格,竟然这般不堪一击。在给朝廷的奏报中他写道:“臣知不敌,顾无退路,唯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而已。”这话想必说的也是实情。可是法国人兵临城下,守城主将张佩纶弃城而逃,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在京城官宦圈内,张佩纶成了御史们参劾的焦点人物,往日的政敌不用说了,连一些与张佩纶关系尚可的官吏,也趁机落井下石,借以表明与清流党决裂的立场。一只只屎盆子直往他脑袋上扣,张佩纶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是昔日的清流党成员,也有许多人对他临阵逃跑的行为不屑一顾,摇头叹气。
光绪十一年(1885),张佩纶被朝廷从重发落,遣戍察哈尔,前往军台效力赎罪。启程时节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奇冷,滴水成冰,比天气更冷的是他的一颗心。张佩纶在察哈尔整整当了三年罪臣,生活清苦,没有经济来源,多亏有几个旧时友人援手相助,这才帮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一道关口。陪同他一起流放的是续弦夫人边粹玉,患难夫妻相依为命,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境地,有了这种际遇,他才能体会出妻子的百般好处。在孤寂的日子里,边粹玉细心抚慰丈夫受伤的心灵,使得落魄的张佩纶感到了一丝温暖,看到了一线光亮。没想到在察哈尔当了一年多“罪臣”后,又一重打击从天而降:边粹玉不幸染病身亡,撒手人寰。给妻子送葬那天,几个北方汉子抬着一具棺木,沿着一面黄土坡往山上走,白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生痛,他站在山冈上,看着远方一棵孤独的大树,想着自己多变的命运,从炫目的巅峰跌至万丈深渊,仅仅只是倏忽之间,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
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张佩纶结束了流放生活,返京后专程到天津看望李鸿章。此时的张佩纶穷途末路,内心里的那份骄傲,已被岁月的风霜剥蚀殆尽。李鸿章适时地向他递来了绿色橄榄枝,将多年前谋划的政治婚姻和盘托出。陈寅恪评定李鸿章此举的真实原因,认为“马江战役,丰润因之戍边,是丰润无负于合肥,而合肥有负于丰润,宜乎合肥内心惭疚,而以爱女配之。”丰润是张佩纶,合肥是李鸿章,陈寅恪言下之意,是李鸿章之前有意让张佩纶背了败军之将的骂名,内心有愧,把女儿许配给张是一种补偿。这话不无道理。另外,其中还蕴藏着一层深意:即使有了马江之痛,李鸿章依然没有对张死心,要将张拉拢于麾下,传承淮军衣钵。
据说,李鸿章的夫人赵小莲对这桩婚事极不赞同,双眼哭得红肿,抱怨丈夫是“老糊涂虫”。李鸿章过来劝慰她,说了一大堆道理,赵夫人只是摇头,说道:“咱们如花似玉的女儿,凭什么要嫁给一个结过几次婚的人?而且他还是朝廷囚犯!”李鸿章无话可答,闷着头走了。女儿李菊耦见父母为自己的事怄气,便站出来劝她母亲:“妈,莫为这愁坏了身子,既然爹爹已答应了人家,哪里能够反悔?再说了,爹爹办事,也必定会为女儿着想,不至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听说那人才学人品皆属一流,您也不用太为女儿担心了。”赵夫人听女儿话音中有暗许之意,何况此事已被张扬出去了,也只好作罢,不再吵闹。
张佩纶大李菊耦17岁,老夫少妻,且在一场磨难后有这个艳福,除了感恩之外,张佩纶无话可说。曾朴《孽海花》中写到李菊耦,称其“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李小姐不仅是美女才女,而且还带来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包括田产、房屋以及古董珠宝,李鸿章给的这个“补偿”,大大超出了张佩纶的想象,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意料。当时有不少大臣名士,都对李、张联姻发表了感慨,多以嘲讽为主。如刘体仁《异辞录》中的联语:“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梁鼎芬也有两句诗吟道:“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
与李菊耦在天津办完婚礼后,张佩纶携新婚夫人回到江南。张佩纶有书癖,多年沉浮于宦海,藏书兴致有所减退,如今回归了闲云野鹤的生活,经济状况也大大改善,藏书癖好再次爆发,整天混迹于古旧市场,搜罗典籍至百余箱,大半皆宋元旧本。闲暇时光,看着满屋子杂花生树的藏书,云烟过眼,美不胜收。回忆起当年清流党的激情岁月,心情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慨。
张佩纶一生中再也没有入仕——虽说此后他并不缺少复出的机会。庚子议和时,李鸿章推荐女婿张佩纶任编修,同洋人谈判,佐办和约。然而张佩纶谢绝了岳丈的美意,称疾不出。慈禧太后逃亡西安后,议行新政,设立政务处,奏派五人担任会办,张佩纶名列其中,他仍然找理由推辞不就。张佩纶与李菊耦婚后感情融洽,夫妻俩常常一起吟诗赋词,煮酒饮茶,赏菊观花。有人说一把温柔的锁链拴住了他,这固然是张佩纶拒绝复出的一个原因,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张佩纶对世事的“看透”。与其在政局中做一颗棋子任人摆布,不如逃遁到圈子外,默然保持其清流本色。
光绪二十九年(1903),张佩纶满带着惆怅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55岁。时间过了几十年,张氏家族又有新人崛起,他的孙女张爱玲在文坛逐渐走红,且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红,进入21世纪后,喜欢美女作家的人越发多了,张爱玲直红透了半边天。而张佩纶却一如既往地沉寂着,掩埋于荒草丛中,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即使他的孙女——美女作家张爱玲也知之甚少,张爱玲认为自己的祖父参劾过李鸿章,由此可见她对家族史的淡漠。甚至误把张荫桓的故事当做了她祖父张佩纶的故事,不知此张非彼张,将基本人物也弄混淆了。对于曾经有过无上荣光的祖父祖母,张爱玲有点不屑一顾,借张府一个女佣之口讥讽她的祖母李菊耦,“老太太总是想方法省草纸”。在张爱玲的笔下,张家、李家的陈年往事像蜘蛛网尘封住了的景致,满目破落与颓圮,说不尽的荒凉。
历史学家姜鸣有感于此,在新作《天公不语对枯棋》中专门写了一节“清流·淮戚”,论述清流党及张佩纶,其结尾处他写道:“如果说,像曾国藩、左宗棠可算是知识分子入仕的成功者,张佩纶则遍尝成功与失败的酸甜苦辣。他的一生色彩斑斓,伴随着历史的波澜起伏跌宕,远较儿孙辈丰富得多。”一个人的生命如同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十分之二三,正像姜鸣所认为的那样:每个历史人物都不容易,都是在历史的舞台上同时扮演各种角色。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对历史人物——尤其是被各种力量推到了反面的那些丑星——更多一些同情和理解了。
柔情女子的命运
淹没于历史之中的疑窦,是刺激读者求索探奥的一个机缘。比如说有个名叫贺寿慈的人,官至工部尚书,堂堂一品大臣,在清朝同光年间算得上一人物,然而奇怪的是,皇皇巨著《清史稿》竟无他的小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据《中国人名大辞典》载:“贺寿慈,蒲圻人,初名于逵,继名霖若,晚号赘叟,又号‘楚天渔叟’。道光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工书画,善诗,手评庄、骚、陶、杜诸集,丹铅交错,老年嗜荀子,谓‘精粹非余子可及’,有诗文集。”
贺寿慈少时即有文名,道光十七年(1837)科湖北乡试,次年入京会试,不第。当时朝廷的走红明星穆彰阿听说有这么个人才,很想收入“夹袋”,充做幕僚。穆彰阿长期当国,专擅大权,广招门生,拉帮结派,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政治势力,时人称为“穆党”。贺寿慈虽说是初进京城,官场圈中的混浊也有所耳闻,对那位“保住贪荣,妨贤病国”的奸臣,深为嫌恶,不愿厕身“穆党”,极力推却。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都会有点“左愤”,世人皆浊我独清,胸中盛满了清高和孤傲。按这么说来,贺寿慈应该与清流党是一路的。贺寿慈后来果真与清流党有缘,不过,那却是一段恩怨难了的孽缘。
道光二十一年(1841),贺寿慈再次进京参加考试,红榜传出为第七名。接到报喜红帖那天,客栈里挤满了进京会试的举子,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贺寿慈心情盎然,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他坐在客栈里,气定神闲地等候下一个好消息。
等候的过程就是一个折磨人的过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有了结果,消息不好也不坏,贺寿慈充任吏部主事,做了个六品文职京官。以“进士第七”的身份竟不能点翰林,他从心底里感到郁闷。有人悄悄向他透底,这全是因为得罪了穆彰阿的缘故,贺寿慈淡然一笑,也没怎么往心上放。
从此他脚踏实地做官,官职升得不快,但也不慢,一步一个脚印,稳健如大象漫步。咸丰初年充军机章京,以后补监察御史,经国大计,屡屡谏言。同治元年,转大理寺少卿,太常寺正卿,典试广东回京后,迁大理寺正卿,之后官阶拾级而上,升任礼部左侍郎,历户、吏、礼、工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绪三年(1877),升任工部尚书,渐趋显赫。
同治中兴的功臣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对贺寿慈都很看重。曾国藩任直隶总督时,曾专程往贺府探访,谈论时弊,指陈国家兴废大事,彼此甚为投机。席间论及宋代苏东坡,曾、贺二人都极表钦佩,贺寿慈还乘兴写了一幅联句书赠曾国藩:“欲上危亭,但到半途须努力;久居平地,那知高处不胜寒。”贺寿慈并不是有名的书法大家,但他用笔沉稳,遒劲中透出一丝稚气,也堪可供人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