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变化过程十分微妙,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也许是宦海生涯太久,在染缸里浸泡时间太长的缘故,贺寿慈当年不愿厕身“穆党”的高风亮节,进入中年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享乐和贪欲。最为人诟病的,是他结交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商人,两人在一起喝花酒,玩女人,沆瀣一气,以致半世清名大受其累。
这个商人原名李钟铭,山西人,来到京城后,改名为李春山,在琉璃厂开了一间极大的当铺,九开间门面,主营书籍古董,字号“宝名斋”。李春山长袖善舞,谙练官场运作潜规则,当时的一班王公贵族,名臣贤达,成了宝名斋的常客。连惇王奕誴也被他巴结上了,亲昵异常。据知情人透露,宝名斋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副业,真正的拿手好戏是官场交易,专门替人拉皮条、递红包,走内线,向官场打点送礼,具有沙龙性质,相当于是个地下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幕后董事长,即为工部尚书贺寿慈。
有一天,张佩纶偶到琉璃厂闲逛,路过宝名斋,顺便进去翻翻古籍。大凡爱书成癖之人,都是眼界极高,挑拣书籍的心态近乎苛刻,看着满店的线装、毛边书,犹如喜逢春雨的乡间顽童,恨不得敞开身心嬉戏个痛快。张佩纶这本翻翻,那本看看,翻弄了半天,似乎一本也不中意。他把店中的小伙计叫过来,用手指指书架顶层的一部书,让他取下来瞧瞧。平日里宝名斋没少见了王公权贵,小伙计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这个身穿竹布长衫、身材微胖的人只是白看,无心购买,早已不耐烦了,不卑不亢回了几句话:“那部书摆得地方太高,客官如果有意要买,我便去搬梯子来取,如果像先前那样只是翻翻,对不住,店里今日人多忙乱,请客官改天来,我再来侍候您啦!”说罢送上个讥讽的笑脸,扬长而去。
其时张佩纶是京城正当红的清流党明星,多少朝廷栋梁,一个个倒在他的笔下,苦苦挣扎呻吟,何等痛快。“牛角”风光正盛,哪里受过这种白眼——何况送他白眼的只是宝名斋的一名小伙计。张佩纶的公子少爷脾气,像点了火的炮仗,猛地一下蹿上来。左右看看,人多眼杂,憋了满肚子的窝囊气,不便当面发作,只好悻悻地走出了宝名斋。回到家里,张佩纶越想越不是味,早已听说宝名斋的恶名,仗着有个后台老板贺寿慈,招摇撞骗,无所不至。今日为解心头恨,非参他一本不可。
可是要参劾一个人,必须有具体翔实的材料,张佩纶平时虽说有所耳闻,毕竟没把握抓住把柄。他不惜花费工夫,深入访谈,没过几天,能办成铁案的材料被他牢牢抓在了手上。原来,李春山为了巴结贺寿慈,曾精心挑选了一名绝色美女用来打通关节,尚书大人贺寿慈不仅欣然“笑纳”,而且将美女置为小妾。为了表示报答,贺寿慈也挑出一名婢女,赐给李春山为妻。那名婢女风姿绰约,颇具姿色,是否与贺寿慈有一腿,尚未可知,但她受贺尚书的宠爱是确实无疑的。婢女被李春山娶进门后,娇小姐脾气显露出来,处处以官夫人自居,自称“诰封五品”,不可一世。贺寿慈与李春山来往密切,贺每次到李家,美色婢女总会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上前来,亲热地叫他“干爹”,李春山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表面上似乎特别乐意看到这个情景交融的场面,也特别乐意有了个尚书岳丈。
张佩纶收集好材料,酝酿一番,运足了气,在灯下起草了一份奏折:“臣闻山西人李春山,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招摇撞骗,无所不至。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则州县,无不交结往来。或包揽户部报销,或打点吏部铨补,或为京官钻营差使,或为外官谋干私务,行踪诡秘,物议沸腾。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顶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书贾,而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议。”
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上,老太婆“咦”了一声,诧异地说:“这个贺寿慈,听说他颇有学问,诗书俱佳,平时倒也看他不出,何以不自爱如此?”说罢将奏折往案上一扔,发往军机处议处。很快,军机处的议处结果出来了,接着传下圣旨:“贺寿慈与李春山究竟有无亲戚关系?着该尚书明白回奏。着都察院堂官,将该商人传案,逐款讯明,据实具奏。”
祸起萧墙,倒霉蛋李春山叫苦不迭。他完全没有料到,因为店中小伙计的几句混账话,意外惹出了天大的一场官司。都察院的堂官将他叫去“喝茶”,一去便被关了禁闭。另一方面,调查摸底悄然展开,往日以为隐秘的蛛丝马迹,成了堂官办案的线索,李春山的劣迹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宝名斋九开间的铺面,是由侵夺官地,霸占贫民义院的地基而来。堂官把审案的一摞卷宗递过来,让李春山签字,他低垂着头,像是秋天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贺寿慈奉旨后丝毫不敢怠慢,独坐灯下冥思苦想,回复奏折。面对圣旨上的严厉责问,抵赖看来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避重就轻,一口否认他与李春山有戚谊关系,两人只是认得而已。至于认得的原因,是去年恭演龙楯车时,顺道至宝名斋翻阅了几本书,李春山请他喝了一次茶。
有了贺寿慈的回复后,再交吏部议处,吏部拟“贺寿慈降三级调用,不准抵销”。由从一品的尚书,降为了“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另外,都察院刑部审理李春山案也有了结果:革去头衔,杖七十,徒刑一年,期满后解回山西原籍,交地方官管束。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平地再起波澜,清流党见没能彻底扳倒贺寿慈,心有不甘,由“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牵头又上了一奏。这回进攻的主要目标,是李春山进贡给贺寿慈的绝色美妾,以及贺赠予李的婢女妻子,换言之,夹杂在政治官司缝隙间的两个柔情女子成了权力场上的牺牲品。当然,那两个女子只是题目,真正攻讦的对象仍是贺寿慈。
接着黄体芳的奏折之后,又有清流党的另外一员干将——“牛鞭”宝廷出马,再上一本,折中奏道“贺寿慈补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闻命之下,朝野骇然!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权衡,权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权衡之有?”奏折写得既词锋锐利,又言辞得体,况且宝廷身份与一般汉族大臣不同,他不仅是清流党的“牛鞭”,而且是满洲镶蓝旗人,清宗室后裔,有鉴于此,清廷再也不能等闲视之,赶紧让贺寿慈走路了事。
据台湾历史学家高拜石考证,其时,贺寿慈的长子贺良桢,在江西南昌当知府,听说了京城这边传来的消息,连夜派人接老父亲南下,到江西去做老太爷。不久,贺良桢调为长芦盐运使,常驻天津,又将父亲迎到津门,以写字绘画为计,颐养天年。遗著文集若干卷,生前,有子孙辈请他将诗文刻印成册,贺寿慈摇头笑笑:“这劳什子,我不过以陶冶性情而已,不必与当今文士争一日之名!”如此口吻,也算对世事看得透了。最值得一提的是,贺寿慈老当益壮,精力过人,过完了80岁生日,还生下一子,名良枟。幼子的母亲是个绝色美妇,即当年李春山行贿送上的那份“大礼”。
做事切莫一根筋
凡事皆有因缘。如果细心探究梳理,声势煊赫的清流党后来顷刻间崩溃,还应该和这个人有些关系。此人名叫吴可读(1812~1879),字柳堂,甘肃皋兰人。这个不修边幅的西北汉子,遇事爱认死理,脑袋瓜子不会转弯,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筋”。比如早年他在爱情问题上,即是如此。
吴可读第一次进京考进士,其经历堪可玩味。那年吴可读30岁刚出头,风流倜傥,踌躇满志,住进关中会馆里,每天闻鸡起舞,独坐晨读,直至星斗满天,方才搁下书本。
同来应试的举子中,有几个纨绔子弟,见他勤奋用功,便来拉他下水。八大胡同在西珠市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以西往东依次为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和李纱帽胡同,吴可读他们去的是陕西巷的一家清吟小班,内中有个姓苏的姑娘,名叫翠红,自称是女学生,据说在扬州上过几天学堂,会做诗填词,谈吐也风雅不俗,与其他妓女有所区别。更难能可贵的是,苏翠红祖籍也在甘肃,幼时父亲病故,随叔父迁徙江南,辗转流落于烟花柳巷。听苏翠红讲了她的经历,吴可读怜悯心大发,天天往陕西巷跑,认定眼前是个红粉知己,恨不得掏心窝子说话,并将自己写的一册未刊本诗集,赠予苏翠红惠存雅正。对于辞章上的事,苏翠红似懂非懂地回答几句,偶尔抱怨一下自己隐隐约约的身世,竟让吴可读觉得,真是可惜了一棵读书的苗子。
从埋头读书到沉沦妓馆,仅仅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自从认识“诗妓”之后,吴可读将读书与功名统统抛到了脑后,躲进温柔乡,成天乐不思蜀。后来,索性将行李搬到了陕西巷的清吟小班里,认真与苏翠红做起了夫妻。久而久之,吴可读在京城西北同乡中落下了个极不雅的绰号:吴大嫖。
有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吴可读日夜沉浸嫖海,博取功名之心淡漠,春闱落榜,也是预料中的事儿。苏翠红陪着他流了一场眼泪,更是让吴可读大为动心,当场决定不回甘肃,仍然留在京城“读书”,准备考试。决心已下,赶紧托人给皋兰老家捎信,让家里再多送些银子来,做他读书备考的盘缠。
吴可读家中老父得知了这一情况,心急如焚,送来银子的同时,托京城好友对儿子进行劝导。这位京城好友,是吴可读乡试时的“座师”,很是顾全面子,话说得也很委婉,只说城内红尘浮躁,要读书宜在僻静古庙,劝他到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九天庙是关中会馆的公产,住在那里除了清静之外,还不用花费房租。吴可读听从劝告,搬到九天庙住了不到三天,相思病犯了,人像丢了魂似的,百般难耐。于是仍然想搬回陕西巷。
谁知才走三天,香巢竟被人抢占了,来泡翠红的是个安徽商人,出手阔绰大方,似有愿为翠红千金散尽的气概。自古姐儿爱财,苏翠红见遇上豪客,也不愿意轻易撒手,笑脸逢迎,殷勤伺候,枕边使出一流妓女的温存功夫,把安徽商人勾引得十魂掉了九魂。对吴可读这边,无形中冷落了许多,且有一日,吴可读看见隔壁有个使妈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剪刀哜里咔嚓,对准一册书函正剪得起劲,他几步抢到手一看,被剪的纸页正是他赠给苏翠红的未刊本诗集。吴可读顿时觉得犹如五雷轰顶,一口血直往上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可读大病了一场,再恢复过来时,先前的相思病也没有了。想想花国放纵的经历,自己也觉得惭愧,三十已过,功名未立,浪子回头金不换,遂收拾了心情,仍然住回到“座师”介绍的九天庙,好好用了一年多的苦功,终于在道光三十年(1850)会试中考取进士,抽签分发到刑部,当了一名主事。
在情场上遭受了这场打击后,吴可读斩断了欲海的非分之念,一门心思扑在官场上。咸丰中叶,吴可读官已升到刑部员外,将家眷接到京城。到了同治十一年(1872),他由刑部郎中补授河南道御史,听过许多柏台故事,满腔激情澎湃,发誓要做一名耿耿言官。前边说过,此人有点“一根筋”,遇事爱认死理,凡他认准了的路,就会一条心走到黑。上任伊始,外事频繁,各国公使要求觐见,朝廷为礼节大费周章,按当时一帮顽固守旧大臣的意见,非要坚持外国使节必须向中国皇帝行跪拜礼,吴可读上了一疏,奏折主题是“请令各国使臣进见不必跪拜”。由此看来,其人思想明达,理路清楚,并非愚忠。
接下来参劾的案子,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乎使他性命不保。被吴可读参劾的是个满洲武将,名叫成禄,原隶属胜保部下,胜保被诛,成禄改派新疆,官居乌鲁木齐提督。此人诬良为逆,虐杀无辜,居然虚报战功,说打了一场大胜仗。掌管西征大任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上奏严劾。陕甘一带是吴可读的家乡,他接到同乡字字血泪的来信控诉,悲愤莫名,向朝廷奏劾成禄的罪名,认为“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
于是朝廷下令,将成禄“革职拿问”。一开始议处的结果是斩立决,但成禄是满洲人,宫中有人替他说话,军机处也有奥援,案子拖了一阵,又改判为斩监候。这其中回旋的余地就大了,成禄成功地保住了脑袋。
“一根筋”吴可读得知此事,怒不可遏,再向朝廷奏上一疏:“请诛已革提督成禄”,开篇即精辟异常:“自来勘定祸乱者,未有无诛而能有济者也。是故青麟诛而后湖北之军威震,胜保诛而后陕西之回务平,何桂清诛而后金陵之贼氛息,前事不远,此即明效大验也。”在这份奏折中,他还列举了宋代名臣张咏弹劾丁谓一案的例子,声称愿效仿张咏,奏请皇上先斩成禄之头,悬于城楼,以谢甘肃百姓,再斩可读之头,悬于成禄之门,以谢成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