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天还没有过完,狂欢的夜晚就又到来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息和打坐,央巴的气色已经好很多了,脸色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健康的高原红。洪力这才知道,央巴用的那种打坐方法是密宗里修习脉轮的一种方法,通过观修与呼吸,净化体内的脉道。
他突然觉得央巴身上好像朦朦胧胧的也有一些疑点:他不过是一个给寺院打杂的工人,可是却会这么高深的脉道修习法,虽然在西藏人人信仰佛教,可是说到实际的修行是不能乱来的,必须经过法师的“灌顶仪式”才行,否则就会被视为“盗法”。但是可以接受这个灌顶仪式的弟子,必须要经过一番挑选,有资质的弟子才能顺利通过选拔获得法师的灌顶。可是央巴只是一个打杂的工人而已,并不是寺院的正式僧侣,怎么也会密宗的脉轮修持法呢?
还有,就算央巴和叔叔来追这个逃跑的凶手是为了将功赎罪,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法师怎么可能就这样撒手让他们去做,甚至还轻易地把作为修持圣物的金刚橛赐给他们?
洪力很想问个明白,但是考虑到这可能是人家的隐私,所以还是把所有的疑问都咽进肚子了。
“洪力兄弟,咱们快下楼吧,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客栈里喝酒,老太婆肯定也在,”央巴看他一直在一边发愣,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咱们正好趁机去她屋里看一看,你帮我望风。”
“好吧。”洪力点了点头,跟着他出了门。
他们的房间正好对着陈洪的房间,一开门,就看见陈洪的房门虚掩着,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很多包裹,里面的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洪力这才想起明天陈洪就要走了,于是拉着央巴要过去坐一会儿。当他们推开门时,正好看见胡子刘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里还在嚼着东西。
“老刘,你在这儿干什么?”
“老大,你早来一会儿就好了,这儿有好多好吃的。”胡子刘说着把手里那把带壳的果子往他面前一递,“尝尝不?”
“不吃。”洪力推开胡子刘递过来的东西,然后问陈洪,“这么着急就要走啊?”
“没办法。”陈洪一边收拾衣服一边说,“这里是深山区,通信设备没有信号,我没有办法联系到养父。而且,这次一下子死了两个人,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很多事情不能自己贸然去做,所以必须赶回去把这些事情跟我养父汇报一下。”
“听说穿过藏区的一片沙漠就可以到你养父的家了,是吧?”
“是,不过最快也要五六天的路程。”
“那你们是不是很快又要再回来了?”
“这个也说不好,看我养父怎么安排吧。不过我估计是应该很快会再来的,小志死得这么蹊跷,以他的脾气,一定会很快再派人来查清真相的。”几句寒暄之后……陈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头看着他们几个人,目光闪了闪,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洪力觉得陈洪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这几天的晚上……”陈洪终于犹豫着把那句话问了出来,“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胡子刘把嘴里的壳一吐,指着央巴说道,“你听到的不会是他打呼噜的声音吧?我每天都被这头大熊给吵得睡不好觉。”
“不。我听到的是哭声。”
陈洪这句话一出来,大家都一愣:“哭声?”
“我确信那个是哭声。”陈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目光中同样流露出一丝怀疑……“而且,那个声音好像是从木头客栈的后面传来的。”
“你是说……”洪力和央巴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密林?”
“好像是。”陈洪也不太敢肯定,“那声音就好像一只手,飘飘荡荡地从后面对着密林的那扇窗户游进我的房间,断断续续的,哭得可惨了,也听不出是男是女……自从小志死了以后,那哭声连着两个晚上都出现,每次都是在凌晨的时候传来……哭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慌。”
“那声音每次都持续多长时间?”央巴问。
“没多久,过一会儿就消失了,那个时候正好天也快亮了。”
“我靠!陈洪,你不会是见鬼了吧?”胡子刘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吓得自己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你那个死去的朋友小志,不就是在凌晨时候变成无头尸跑回来的么,是不是他的鬼魂回来找你了?”
“胡子刘,别瞎说!”洪力看出陈洪真的好像被吓了一跳,忙阻止胡子刘乱说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小志的鬼魂回来找我,”陈洪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掩饰不住声音里流露出来的不安,“但是,我确实觉得是有人在寻找我。”
“你是说,密林里有人在寻找你?”洪力问。
陈洪迟疑着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次来的时候都没有听到这哭声……我每次都是一觉睡到天亮,一个梦都没做。可是这次却老是被这哭声缠着,甩也甩不掉,就好像被它附体了一样。尤其是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每次那哭声一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屋子里冷森森的,好像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样。”
“我靠!”胡子刘不知不觉受到了陈洪的感染,吓得一哆嗦,心里不爽,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最近太紧张了,产生幻觉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明天一早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陈洪沮丧地说着,手里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自从小志死了以后,我就觉得这里的人全都用那种要吃人的眼神看我,好像是我把恶运带来了一样。”
“陈洪兄弟,你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恶运,因为你每次来这里时交的房租,实实在在解决了他们好几个月的饭。”央巴在陈洪肩膀上拍了拍,笑着安慰他了一句,然后扭头示意洪力跟他下楼。
一出门,他就对洪力说:“咱们猜得没错,那个隐藏在密林里的凶手已经盯上陈洪了。”
“那我们怎么做?我是不是搬到他屋里比较好一点?”
“不用。”央巴摇摇头,“你要是搬了过去,第一你可能会有危险,第二容易打草惊蛇,那个密林凶手可能因为怕被发现而撤退,这样我们就没法发现他的真面目了。而且,从他盯上的这三拨人看,商人、瞎眼老头,还有陈洪他们,唯一能跟这三个人都有能联系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山庄’,所以,这个密林凶手十有八九是跟那个山庄有关,他不想让别人找到那个山庄。”
“可是,如果不搬到陈洪屋里,那他出了事怎么办?”
“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警觉一点吧,只要熬过今天晚上就好了,陈洪兄弟明天一早就走,至于他离开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下了楼梯,在穿过一楼往门口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在经过央巴身边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团,那个人一声都没有吭,一秒钟都没有停顿,甚至都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一眼,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央巴也同样装作若无其事,一言不发地握紧了那个纸团,悄悄把它塞到怀里,连头都没有回,似乎也不关心塞给他纸团的人是谁。
他们走出客栈以后,本来想直接去老太婆的屋子搜一搜,可是却意外地发现老太婆今天竟然没有来参加聚会,她屋子里点着一根蜡烛,也不知道她正在屋里干什么。
“可能她晚一会儿才会离开。”央巴说着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交到洪力手上,“我先去羊圈检查那些羊,你就在这里帮我望风,如果发现有人往羊圈那边走,就丢石子过来提醒我。”
“央巴,你自己小心,那些羊的嘴里说不定还留着那种毒药呢。”
“放心吧,我戴着手套。”
来到羊圈的拐角处以后,央巴转身看了看,见洪力并没有跟过来,这才放心地把刚才那个塞到怀里的纸团拿出来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小字:今晚,后半夜。
鱼要上钩了。他微微一笑,把那张纸条重新放到怀里藏好,然后掏出手套戴在手上,摸索着进了羊圈。由于考虑到手电筒的光可能会刺激到那些羊引起它们乱叫……所以他决定先不开手电。
羊圈里臭哄哄的,到处都是粪便的味道,央巴觉得脚底下一直都在踩到那种软乎乎的东西,但是也只好捏住鼻子强忍着。终于他来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只羊跟前,掏出手电咬在嘴里,一只手掰开羊的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到那只羊的嘴里摸了摸,这一摸,可把他吓了一跳!
他刚想把手缩回来,那只羊突然睁开眼,狠狠一下咬住了他的手。他又疼又惊,情急之下,拿下嘴里叼着的电筒对着那只羊的脑袋砰地敲了一下,那羊吃不住疼……终于松开了口,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发出一阵好像在嘀咕的声音,同时睁开眼站起身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蹬直了后腿,摆出一副要跟他决斗的样子。
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其他的羊也都同时惊醒了,它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双双小眼睛在黑暗中幽幽闪动,阴险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并且渐渐地向他围拢了过来,很快就把他包抄在中间了。
央巴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畸形的动物越来越逼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呼出的臭气已经喷到了他脸上,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颗石子扑通一声飞过来落在他身旁不远处,那群羊的目光马上被吸引了过去,央巴立刻抓住这个空隙,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冲出了羊圈。
“洪力兄弟,是有人过去了吗?”央巴一直跑到洪力身边,并没有看到有谁出现在羊圈附近,心里有些纳闷。
“刚才羊婆婆出来了一趟,我看她好像要往羊圈的方向走,所以一着急就把石头丢过去了,没想到她走到一半又回她的小屋去了。”洪力说着咂了一下舌,同样也是感到很纳闷,“老太婆今天的表现好奇怪啊,她一直都待在屋里,连门都不出,也不知道在屋里搞什么东西,看样子好像不准备去客栈了。可是,她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却看见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你们不用再等了,今天羊婆婆肯定不会再出来了,因为明天她的老相好要来,所以她现在一定在小木屋里打扮自己呢。”这时候莫扬正好提着一桶颜料从客栈里走了出来,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老相好?”央巴一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洪力,“他说的‘老相好’是不是胖商人?胖商人不是死了吗?”
“可能莫扬还不知道消息吧,我估计不只是他,可能长街上的好多人也一样不知道消息呢。你忘了,早上在咱们去密林的时候,胖商人的尸体只用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化干净了,而那个时候也只有你、我和吕老板发现了他的尸体。”
“可是羊婆婆呢?”央巴还是觉得有疑问,“咱们之前不是猜测她有可能是幕后凶手么,那么她也应该知道胖商人死了,还打扮给谁看?”
“嗯,这个嘛……”洪力敲着下巴想了想,很快做出了另一个猜想,“也许这个老太婆一直脚踩两只船,而明天很有可能就是她跟另一个老相好约会的日子,所以她自然不理会商人了,一门心思在屋里打扮等着另一位的到来。”
“她这把年纪了,也吃得消?”央巴摇了摇头,虽然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是想来想去,又确实想不出其他的合理解释。
洪力突然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央巴,你猜,她的另一个老相好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这长街上的人?”
“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莫扬兄弟肯定知道。”央巴说着回头指了指正在墙角边画画的莫扬,“他能抖出羊婆婆有另一个老相好的事,一定也亲眼看见过这个人。看来,他不疯呢。”
“那咱们这就去问问他。”
当洪力拉着央巴来到莫扬身后的时候,本来想问的话却一下子问不出来了——他们只是不经意地往墙上的那幅画扫了一眼,就感觉嗓子眼里被人卡了什么东西。
2
莫扬的那幅画今天好像要完成了,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给龙身上的一块鳞片上颜色……这也是洪力他们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的全貌。
黑暗中,这幅画仿佛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身不由己地感到一种将要窒息的恐慌,他们似乎正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魔,腰间围着轻纱,赤脚踩住鲜花……正在龙舟上嬉戏欢闹;那些黑乎乎的鸟的暗影,偶尔会有三两只向他们飞来,嘴里带着那种不像是鸟的鸣叫声;而他们正坐在那艘龙舟上,耳旁是呼啸过的风……脚下没有蓝天,头上没有白云,没有天,没有地,四周缭绕的是梦幻一样的轻烟。
明明只是线条勾勒的身体,偏偏却让人觉得那些妖魔个个活色生香,充满魅惑,他们的浅笑轻吟似乎就在耳旁萦绕不去,带着一种勾魂的魔力。
也只有在画这幅画的时候,莫扬才是一个正常的人,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一种光辉,那是一种充满虔诚和神圣的光辉。这种虔诚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充满了一种魅力,甚至看了让人心疼。
“天气这么冷,你们怎么不进去喝酒?”他们正盯着那幅画出神,突然听到吕老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莫扬的这幅画要画完了,我们过来看看。”洪力回头看了吕老板一眼,不由自主地说道,“我要是你,宁愿他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只要他画完这幅画给我看就好了。”
吕老板冷笑了一声:“哼!你真的认为他这幅画已经画完了?”
洪力一愣:“吕老板,你什么意思?”
吕老板的小眼睛一眯,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指着那幅画说:“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高台上缺少了一个人?”
经吕老板这样一提醒,洪力才惊讶地发现一个从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的漏洞:在那幅画中,所有的鸟其实都是飞向同一个方向,所有的妖魔也都在望向同一个方向……而那个地方,就是龙舟上的那个高台。
高台之上有一个座位,可是却是空的。
“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在画这幅画,就是因为他始终也无法画出高台之上的这个人……”吕老板说完喝了一口酒,“这幅画他已经画了第六次了,可惜,六次都画不出这个人。”
吕老板似乎是感到外面实在有点太冷,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然后就缩着脖子走开了,也没有跟他们打招呼。
“莫扬,你画的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洪力小心翼翼地看着莫扬,生怕他的情绪又受到刺激,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柔,“为什么你总是重复地画这幅画?”
这一次莫扬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扭过头淡淡地看了看了洪力一眼,然后停下手中的画笔,悠悠地说:“我画的这条船,来自奴奴花卡卡。”
“奴奴花卡卡?”洪力和央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字,异口同声地反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奴奴花卡卡是一个既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地方,是一个你永远到不了也想不到的地方。”莫扬看着高台上空缺的那个位子,眼神开始变得迷离,一双眼中似乎也融进了奴奴花卡卡的浓雾,“那里是妖魔生活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妖魔生活在那里。它们有的奇形怪状,相貌狰狞而且丑陋;有的只有半个身子,却偏偏长了一张俊美非凡的脸;还有的非人非兽,说不清楚是什么。”
“会有这种地方?”洪力和央巴都以为莫扬是在跟他们讲述一个传说。
“在奴奴花卡卡,没有天和地,没有白天和黑夜,也没有生命和阳光,只有一片空旷和荒凉,可那里却是妖魔们的乐土,他们在那里修炼和玩耍,过着极其享乐的日子。”莫扬的声音里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虽然他们是妖魔,但是却无比懂得珍惜欢乐。虽然他们也曾经四处流离飘荡,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但是只要他们来到奴奴花卡卡,就会一天到晚拥有笙歌相伴,可以随心所欲地自在玩耍,因为这里绝对是一个安全的乐土。而赐给他们这一切的,就是魔王。”
“魔王?”洪力和央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莫扬,心里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又在胡言乱语,但是莫扬此刻偏偏看起来正常得要命,而且他语言连贯,叙述流利,用词恰到好处,那绝对不是一个疯子可以说得出来的话。
“魔王是奴奴花卡卡的主人,那里所有的妖魔都臣服于他,并且对他忠心耿耿。”莫扬接着说道,“魔王也一样地喜欢享乐和玩耍,它种了很多叫做‘吹吹’的花,这种花长在白色的脂肪里,用鲜血来灌溉。魔王对吹吹宠爱有加,精心照料……每天都命人来唱歌给它听,所以吹吹很快就长得比那些妖魔体形还要高大,它看起来艳丽非凡,叶片和花茎全都是红色的,因为那里面蕴满了鲜血。只要魔王在,吹吹就在,因为吹吹就是魔王的命。”
洪力和央巴已经不由自主地被这段亦真亦幻的描述吸引住了,似乎正看到成群的妖魔在青色的天空中翩翩起舞,脸上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古怪至极,却如同鲜花一样绽放;而“吹吹”由于刚刚喝饱了鲜血,兴奋地不停摇曳,浑身都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闻之使人迷醉。
此刻,如在幻境。
“魔王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感到骄傲:奴奴花卡卡、吹吹,还有那些对他千依百顺的妖魔们。他天生高贵,拥有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可是,偶尔他也会感到孤单,于是他造了一艘龙船,每隔一段时间就召集妖魔们到龙船上来寻欢作乐,驾着龙船在奴奴花卡卡里四处游玩。”
莫扬叹了一口气:“在魔王的心目中,奴奴花卡卡和天一样大。在奴奴花卡卡,永远没有曲终人散场。”
莫扬的话终于全部说完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也感到这其实是个有点忧伤的故事。
“莫扬,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洪力问道。
“是我哥哥,”一提到这个让他等了一年的哥哥,莫扬的声音就变得落寞,心情似乎也变得很不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并且告诉我……那山庄里也有一幅这样的画。”
“那么,高台之上那个空缺的座位,就是给魔王预备的?”洪力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个高台,却被莫扬一下给拦住了。
“不要去动它,”莫扬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变,声音里也出现了一丝恐惧,“如果你想去摸那个高台,一定会被拉进这幅画里,永远就出不来了。”
“怎么可能?一幅画而已。”央巴不相信,以为莫扬故意在吓唬他们,笑着伸出了手去,非要摸摸那个高台,“莫扬兄弟,你只凭记忆就画出了这幅画么?还是后来真的见到过?”
谁知莫扬突然一下就爆发了,他闪电一样抓住央巴的手,脸上的肌肉古怪地颤动着,扯着嗓子对央巴喊了起来:“我说过,不能用手碰他!你是不要命了么!你想和我哥哥一样死在里面么!”
央巴看着莫扬那张因为激动而变形的脸,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好机会——上次在山谷里,如果不是因为洪力在一旁阻挡,他一定可以问出更多的东西。于是他用另一只手反过来抓住莫扬的肩膀,紧追不舍地问道:“在那片山谷里,你们到底见到了什么?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个山庄的,没有什么人拦截你们吗?”
“我们……”莫扬一下子又愣住了,目光一下子又变得呆滞,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努力在回忆着什么事情,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莫扬,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你们是怎么进入那个山庄的?在那片山谷里,你们是不是还见到了另外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央巴的眼神像一只鹰一样,牢牢地盯着莫扬,就好像随时要啄他一口似的。
那片山谷里……其他的东西……这幅画……莫扬的脑子里又开始响起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乱糟糟地煮了一锅粥,迷蒙不清的双眼里又陆陆续续出现一些可怕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呜呜哇哇的,吵得他头疼欲裂。
他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双手捂住耳朵,瞳孔开始发白,嘴里喃喃地说道:“我看到……一百多个人……死在那女人手上,那画里……伸出一只手……拉走了我哥哥……”
“那女人是谁?是海市蜃楼里的那个女人吗?莫扬,你们是在哪里见到的这幅画……”央巴依然紧盯着莫扬,一点儿也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洪力突然觉得央巴有些可怕,他对那个山庄似乎表现得过分关注了,只要一问到这个山庄,他的眼神就变得像吸血鬼一样可怕,似乎非要把莫扬全榨干了才肯罢休,上次在山谷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把莫扬逼疯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把哥哥还给我、还给我!”还没等洪力来得及阻止,莫扬已经又失常了,他狂躁地推开央巴,接着飞起一脚踢开了地上的颜料桶……像只猩猩一样挥舞着双臂跑开了。
“央巴,你问得太多了!”洪力看着莫扬踉踉跄跄的背影,忍不住责怪央巴。
央巴也感到很不好意思,歉疚地说:“确实怪我,下次我不会问得那么急了,我只是很想弄清楚他在那山谷里的经历,也许这样可以帮助他恢复一些记忆。”
其实央巴也看得出来洪力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但是,他不能把逃跑的凶手和那个山庄之间的关系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叔叔一再告诫过他,除非有必要,否则绝不能随便捅破这个天机,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所以他现在也很为难,一方面,他已经有把握凶手可能已经逃去了那个山庄,急需追查出山庄的下落;一方面又要严格保密,不能让人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央巴,刚才你去检查老太婆的羊,有没有什么发现?”洪力突然想起了这个事儿。
一提到这个,央巴的脸色又变了,看着洪力说道:“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
“我检查了其中的一只羊,发现它根本没有口腔!”
“没有口腔?”洪力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
于是央巴给他解释道:“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的嘴,当我们把自己的手伸进去的时候,一定会触碰到他的上下颌,因为口腔的容积是有限的。而且口腔张开的形状实际是一个锥形,越到咽喉处越窄,最后缩小为一个气管的大小,所以它能容下一只手的空间是有限的,除非那是一只血盆大口。可是我刚才把手伸进那只羊的嘴里时,竟然发现它的口腔是空的!完全感觉不到上下颌的存在,甚至连舌头也没有碰到,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洪力想了想,假设道:“那些羊既然已经是畸形了,会不会它们的口腔也是畸形的,说不定真的长了一只超大的口腔?”
“可是你看这个。”央巴说着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洪力端详了半天,才发现央巴的手背上有几个小印子,上下两排,很有规律。
“这是牙印,那只羊的,它刚才咬了我一口。”央巴收回那只手,摸着上面的印痕,“羊是食草动物,它的牙齿应该是又矮又厚,而且八个门齿全都长在下颌。就算老太婆养的羊畸形,但是牙齿是羊的种族遗传,不可能会变的。可是,你看这排齿印,正中的那几个牙印厚度非常薄,明显不是羊的。”
“可是如果这不是羊的齿印,难道……还会是人的吗?”
“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央巴摇摇头,“不过,我总觉得它们可能根本就不是羊!我想,我需要另外找个时间,再好好地检查一下那群畸形羊。”
央巴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现:在一个破旧的小土房后面,一具白骨正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眶,默默地注视了他们好久。
其实白骨是在等待这两个人快点离开,因为它知道莫扬已经画好了那幅画,它很心急地想过去看看。
可是这两个人喋喋不休的一直不走,白骨终于等得有点不耐烦,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只好先离开。临走前,它突然想去看看那群羊。它知道老太婆的羊圈就在前面的拐角处,于是踽踽地蹭了过去。
它出现的时候,那些羊似乎早有感应,全都站立起来在等待着它。它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伫立在它们面前的白骨,眼里的神色渐渐变化,似乎是看到了一个久违的老朋友。
白骨发现,那些羊的眼里,慢慢流下了透明的液体。
咩——其中一只羊张开嘴对着白骨发出短促的叫声,那声音像在挽留,却不像一只羊的叫声。
这声音让白骨感到害怕,于是它转过身匆匆离去。
它伸出爪子,很吃力地爬上木头客栈的房顶,然后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眺望着远方……远方,远在长街之外。
然后,白骨又嘶嘶地笑了。
等待,是苦涩、是愤怒、是仇恨,还是期望?
白骨忍不住在心里自己问自己:花凄凄,你还记得我吗?
它自顾自地感伤,以为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正在木头客栈里喝酒狂欢,不会有人发现它,却没有留意到一张银灰色的面具正在不远处的密林里若隐若现,面具上那个黑洞洞的眼眶已经盯着它好久了。
3
后半夜的时候,陈洪突然醒了过来,就像身子底下安了个弹簧一样,噌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刚才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了死去的小奇、小志和那个瞎眼老头——他们好像正被什么东西追赶,慌不择路地疯狂逃跑,个个脸上都带着血。然后他们就一同跑进了一个小树林,那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几个人脚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和鼻腔里喷出的粗重的喘息声。蓦地,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全部停了下来,黑暗中,响起了另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那人的脚步声就好像幽灵一般,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似乎是在对他们挑衅,但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短暂的沉闷之后,树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尖叫声疯狂地冲破了树林的层层阻碍,冲进了木头客栈的某个房间,他听得清楚,那叫声是小志的……而于此同时,那熟悉的哭声又响起……
陈洪就是在这哭声出现在梦中的时候被吓醒的,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拿过床头柜上的石英表看了看,现在正是凌晨两点多,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该亮了。想到明天天一亮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心里好歹稍稍安定了些,于是想下床去给自己倒杯水喝,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没想到就在这时,他居然又听见了那哭声,抽抽答答的,居然跟刚才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心里猛地一沉:原来,梦里的哭声是真的!
“谁?”他听出哭声自屋子的某个角落传来,但是蜡烛已经吹熄了,得重新找到火柴才能点亮。
“陈——洪——”哭声中,有一个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谁?”他强作镇定,循着声音看过去,猛然发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银光闪闪的面具。那面具的下巴尖尖的,眼睛细细的,一张三角脸,薄薄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对着他笑。
这张面具陈洪见过——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就是戴着这样一张面具出现在长街上,手拿画卷引走了小奇和小志。
“陈——洪——”面具里又发出声音,与此同时,那面具突然一下子升高了好几厘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且快速地向他移动。
“你要干什么?”他一惊,本能地往后退,同时故意提高了声音。
这一招马上见效,也许是怕他大喊大叫把其他人惊醒,面具人停了下来,不再向他移动,却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幅半个手臂长短的卷轴。
“这画上的少女,你应该早就见过了。”面具人哗地把那个卷轴抖开,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嘲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洪的目光警惕地在画上的少女和那面具之间游走,“你为什么会有这幅画像?那个山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认得这少女,想必一定听说过扎西导游,因为,只有扎西导游把这幅少女的画像活着带了出来,而这幅画像,和你们手上的那幅一样,也是从扎西导游的血衣上拓下来的。”由于隔着一张银灰色的面具,面具后面的脸每说出的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十分讨厌的颤音,颤得人心里发慌。
“难道,你也见过扎西导游?”
“当然,”面具人仍然笔直笔直地站着,“扎西导游从那个山庄里逃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是我们救活了他。当然,这世上并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们救活他,是想让他带我们去找那个山庄,没想到,他竟然假装答应我们,然后偷偷地逃走了。”
“你们果然也在找那个山庄。那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面具上的那个笑容似乎又笑开了一些,也不知道是面具在笑,还是面具后面的脸在笑。“如果你还想再见到你的伙伴,那就跟我来,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我们的身份了。”面具人说。
“再见到他们?”陈洪重复着面具人的话,心里涌起一丝狐疑,“他们两个不是都死了吗?”
“你错了,只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面具人冷冷哼了一声,“如果那个毛孩子不是耍小聪明想逃跑,也不会被揪掉脑袋。”
“是你们杀了小志?”
这时,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照亮了这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具人,他全身都裹在黑色的大袍子里,瘦得像竹竿一样,活像一个幽灵。
“我们早就提醒过他,‘麻卡’快得像风一样,任何人想逃走,都会死在他的手上。”
“麻卡是什么东西?”
“去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但是如果你不去,另一个也会被揪掉脑袋。”面具人边说边把卷轴收好,“快走吧,天要下雨了。”
陈洪知道不必再问下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几个早就被盯上了,瞎眼老头可能也是他们杀的,因为他们不想有人抢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个山庄。
“你如果不想我动手,就乖乖地跟我来。”面具人又催促道。
就在陈洪和面具人顺着二楼的窗户爬下去以后,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另一间屋子的央巴也醒了过来,这时候屋外已经下起了雨。
他听见有人把他的房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借着屋外偶尔划过的闪电,他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在冲他招手。
鱼终于上钩了。他下床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