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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1

夜半时分,丁素梅在强烈胃痛的袭击下,终止了静卧不动的姿势。她披衣起身,摸索着去书桌下的抽屉里找胃药。

窗外,雪花依旧飘飞。北方的倒春寒来得晚,已经是3月里,还下了这么一场春雪。雪到地上立即就化了,北方的大地笼罩在了一派迷茫中,恍若江南的烟雨天。海军某部的大院里,一幢二层小楼里隐约有了灯光。

楼上的一间卧房里,宽大舒适的双人床上,被胃痛折磨得无法入睡的丁素梅,正就着台灯的光亮,接过丈夫耿建军送上的水杯,却死活就是不吃那两片药。

“赶紧吃下去。药都找出来怎么又不吃了呢?”丈夫耿建军在一旁劝着。

“不是的呀。要是想生宝宝的话,可是一粒药都不能吃的。刚才我一疼,差点就给忘掉了,好险哎。”丁素梅仰靠在床头,面色苍白,虚弱地说着。

“小丁不吃药就不吃吧,我已经烧上姜汤红糖水了。”婆婆在他们的卧室门口应道,“晚上出去肯定受凉了,要不就是吃凉东西激着了。想要孩子,大人可得当心呢。”婆婆一边说,一边下楼去了。

刚才耿建军去取开水,把楼下住着的公公婆婆也惊动了。婆婆已经起身,亲自在厨房里给丁素梅熬上了姜汤红糖水。

喝下暖暖的姜糖水,胃部的不适渐渐撤离,丁素梅却已毫无睡意。小楼重归宁静,夜色中她再次披衣而起,来到窗前。梳妆台上,一株水仙花正含苞待放,散发出阵阵幽香。

水仙花,她的最爱。别看冬天里出生的丁素梅的名字里有个“梅”字,可是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同样开放在冬天的水仙花。梅花在寒冻里傲然怒放,而水仙花却是淡然地开放在温暖的房间里,丁素梅格外喜欢这一份安然。

今天晚上的同学聚会,见到了好几个军校同学。一见面大家还是那么亲热,就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没有丝毫的生分。没想到的是,聚会上还意外地见到了区队长任天行,他显然是奔了叶小米而来的,看叶小米慌得一连掉了好几次筷子。虽然在军校里就知道叶小米暗暗喜欢着任天行,可是两个人真就有心发展下去,却完全出乎丁素梅的意料。任天行这一走,可就是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啊,叶小米要等他等到什么时候啊。

丁素梅的心,在这个夜晚,不由被军校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搅动着,有几分乱。

丁素梅伸出手来,无比爱恋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水仙花那洁白娇嫩的花瓣。一直以来,她对水仙花都有着一种偏爱。特别是叶小米说过她的气质里有水仙花的沉静和淡雅之后。

如果说她是一株水仙花,那也应该是在很早以前了。起码,是在她把自己交给那个叫做亮哥哥的人之前。

军校毕业那年的一个夏夜,在安徽小城的家中,丁素梅在她的闺房里,迷狂和被动之中,告别了她猝不及防的初夜。

那晚,一场暴雨阻挡住了她的男朋友,那个被她一直唤作亮哥哥的人离去的步伐。但她并不知道,一场欲望和冲动而引发的风暴,即将瞬间把她整个湮没。

那晚丁素梅冲了凉,回到房间的一刻,发现亮哥哥望向她的眼睛里,突然蹿动起了无数的小火苗。

柔和的灯影下,亮哥哥走上前来,拥住了上穿军校发的黄色短袖衫、下穿军用短裤的丁素梅。虽然外面下着雨,但亮哥哥的身体却投射出阵阵热力,把他怀里的丁素梅烘烤得暖烘烘的。丁素梅感觉自己周身毛扎扎的,身子麻酥酥的,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感觉。这感觉惊住了她,她动了一下身子,想从亮哥哥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这个男人是我的最爱吗?到这种时候还要问这样的问题,不是精明过头,就是相当愚蠢了。但这个问题还是如闪电一般,在21岁的丁素梅脑袋里飞快地转动了一下。

军校4年,亮哥哥带给丁素梅的折磨和伤痛,旁人不清楚,宿舍里的女生们可是有目共睹。亮哥哥和丁素梅可谓青梅竹马,双方的父母看着他俩一路长大。说两家是世交,其实有几分勉强。因为他们两家的关系显然有几分特殊。

故事从上辈人的年轻时代开始。丁素梅的妈妈本是小城里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美丽少女邂逅一位吹小号的英俊少年,成就了一段浪漫初恋。小号手家境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靠给人家洗衣服挣钱度日。善良的售票员经常用自己的工资接济他。不久小号手参军离家,从此天各一方。售票员依旧经常去小号手家,把照顾他的母亲当做分内之事。但小号手那边却是来信日疏,到后来全无了音讯。十多年后,待小号手转业回到家乡,昔时的恋人已嫁给了一位公共汽车司机,膝下已是两女一儿。而往日的翩翩少年早已是成功中年,分配到市歌舞团做领导工作,还带回了美娇娘和一个儿子。小城不大,不久歌舞团的新领导就知道了昔时恋人的近况。司机大哥早已是病休在家,只因一次出车遇了车祸,一条腿被撞残了。售票员下岗后,则是靠在家门口摆个小吃摊,担当起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

不久,小号手带了妻儿,专门来售票员家认亲,开口叫“姐姐,姐夫”。一问方知,他那单名一个“亮”字的儿子,正和售票员的大女儿丁素梅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上下只隔一届。两家于是重新开始了往来。丁父被安排进了歌舞团看大门,丁母则成了那里的清洁工。而丁素梅不久就和亮哥哥熟悉起来,而后顺理成章成了一对小恋人。

丁素梅报考军校,就是这个一直被她叫作舅舅的人引领的。他说,军校条件好、作风正,女孩子参军上了军校,将来分配也有把握。等到了军校,丁素梅才发现说的一点没错。就是有一点十分遗憾,就是军校的管理太严格了,平时外出相当困难。

军校开学之初,在江城大学刚升大二的亮哥哥还来军校里找过丁素梅。可一年没到,亮哥哥就跟丁素梅挥手说了再见,和自己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他的理由只有一个,说是丁素梅不能陪他。

军校里作息时间严整,外出一趟十分难得,和男朋友整日黏在一起,对一个军校女生来说完全是种奢望。丁素梅被这次失恋整得是失魂落魄,还在宿舍里和叶小米哭诉过呢。可没曾想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毕业时丁素梅留了校,闻风而至的亮哥哥跑到军校,往丁素梅面前那么一跪,口口声声说忘不了她。于是在丁素梅优柔寡断的泪水里,他这张旧船票就又堂皇地上了船。

而今,两人暑假里一道回了安徽小城的家,整天泡在丁素梅的房间里,情浓意切难免冲动,亮哥哥不止一次要和丁素梅越界行欢。可丁素梅牢牢守护着自己的处女之身,就是不允。不是她思想保守,只是一想到亮哥哥曾有的背叛,她就心意难平,不愿意把曾遍体鳞伤的自己,这么轻易就交付出去。在亮哥哥面前,她一直有意穿得保守一些。比如眼前,冲凉之后,还特别武装上了夏夜里军校女生的一身装束。

早尝过桃子味道的亮哥哥,却显然等不得眼前的水蜜桃再搁上一段了,他要立即狼吞虎咽。眼前,他抱住了丁素梅。这已是他不知道多少次拥抱这个女孩了。他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不让他和她之间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他顺手拉灭了台灯。黑暗中,他抱着丁素梅那纤瘦娇小的身子,感受着她藏在军用夏装里的身体。那是年轻的女孩子才有的身体,莲蓬一般柔嫩的乳,轻巧的从未被耕耘过的胯,以及散发着幽香的体味。亮哥哥紧紧抱住丁素梅,半天舍不得放开。很快的,他身体里的那门小钢炮武装到位,已经出膛了。

这当口,亮哥哥怀里的丁素梅猛扭了几下身子,像是要挣脱出他的怀抱。她的动作却是有点猛,一趔趄,把两个人都带到她那张小床上去了。真是想睡觉来了个枕头,目的地就在眼前。亮哥哥成竹在胸,从容地把他今夜的小新娘压在了身下。

事毕,亮哥哥拧开了台灯,似乎不经意地往丁素梅身下的凉席上望了一望。丁素梅此刻正满面潮红,把一条毛巾被往自己身上拉。粉红色的毛巾被半遮着她赤裸的身子,也挡住了她身下的那一小朵梅花。

亮哥哥起身去倒了杯水喝。丁素梅慌忙整理现场,一低头,望见身下那一小朵梅花,她顺手拿起毛巾被的一角,轻轻地擦掉了。

丁素梅走进卫生间又一次开始冲凉。亮哥哥端着水杯走过来,坐到床边,眯缝着双眼仔细查看战场。草编的凉席光洁如初,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亮哥哥脸色慢慢沉下来,他牙疼一般捂住了腮帮子。

全然不知的丁素梅换了件月白色的睡裙,满面娇羞走进房间里来了。灯光下,宛如一朵半开半合的水仙花。

亮哥哥放下了捂着腮帮子的手,双目炯炯。

2

秋风起,不觉已经是秋天了。黄昏时分,临近下班,我忽然接到了郝好的电话。郝好说,一天下来就是找不到叶小米,有事情要找我商量。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叶小米去外地出差了,并且答应她,一赶完手上的材料,我马上奔她那里。

这晚,我是第一次走进郝好在北京这所军校的单身宿舍。宿舍的风格大体延续了军校时期宿舍的特点,单人床上依旧是白床单,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在军校的时候常听叶小米抱怨,说是别的系的女生怎么怎么轻松,房间里姹紫嫣红的,内务卫生根本就不检查。而我们区队的女生宿舍,永远和男生宿舍一个规格要求。记得叶小米还把她们的宿舍叫做“尼姑庵”,说是缺少温暖,特别不愿意回去,经常一到周日她就在图书馆里混时间。貌似热爱读书,实则逃避冷酷。而对我们男生来说,女生宿舍越难进,就越有吸引力。直到毕业,借着护送毕业会餐上贵妃醉酒的叶小米回宿舍,我才有幸去瞻仰过一回。

而今毕业了,我才又有幸走进了两位女生风格迥然不同的宿舍。叶小米的宿舍已经完全看不出军人生活的影子,她从家里搬了个旧沙发来,拉开来当床,说是要好好享受一下,补补这几年睡硬板床的损失。眼前郝好的选择则完全符合她的个性,就是一心要把军校时期的好传统发扬下去。房间里素朴大方,整齐的书柜,一台黑白电视机,墙上没挂画,只在书桌上方挂了一副木框的镜框。那里面,身着学员服的郝好和庞尔立在军校的教学主楼前,肩并肩微笑着。身后,白色的玉兰花开得正俏。

算起来,庞尔已经近一年杳无音讯了,怕招引得郝好难过,我赶紧掉转了目光。听说我还没吃晚饭呢,郝好立即围上围裙,撂起袖子就出去了,那利落劲儿让我想起了老电影里著名的女性人物李双双。跟我们电影厂的筒子楼一样,这里每家的厨房也都是在自家门口。可我在郝好屋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煤气罐。原来,它是被一个大纸箱子给罩住了,四围都包上了花布,真是既整洁又美观。那年头煤气罐还是个稀罕物,为防被盗,家家都是把罐子搁在宿舍里头,灶台放到走廊上以便操作。

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一阵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扑进了我的鼻子,而后,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送到了我的跟前。手擀的宽面条,红红的西红柿汁,金灿灿的鸡蛋花,点点碧绿的香葱,彻底征服了我的眼和我的胃。我哧溜哧溜地吃着这一大碗面,直吃得头上都冒出微微的汗珠来了。郝好赶紧递上毛巾,又给我倒了杯水。

“太好吃了!郝好!你真是太伟大了!”美食下肚,心情愉悦,我真想说上一句——“天天有这么好的面吃,庞尔他真是有福不会享,跑什么跑啊?要是我,打死我都不走!”可是话要说出来,郝好肯定心里不好受,于是话到嘴边没敢说,我赶紧低头喝汤。

“这是我们陕西有名的油泼面,你还没吃过我爸做的呢。那才叫正宗呢。上军校前在家的时候,我考试只要一得高分,我爸就做这个奖赏我。我能吃这么整整一大海碗呢。我们家的碗,有这么大呢。”望着我吃面,郝好满面笑意。

“赶明儿,我也买这么大个一个碗,就搁你这儿,什么时候我馋了,你就照着你们家的规格给我来上一大碗。”我说出了心里话。

“没问题,咱们说定了啊。我眼前啊,可是遇见难题了,你帮我分析分析,分析好了,啥时候想吃这口,你就来!”郝好满面开朗,语气却有些沉郁了。

“遇见什么难事了?你说吧,郝好。慢慢说。”我抹把嘴坐到了书桌前。

郝好遇到的是教学工作上的一个不小的难题。

从毕业到眼前,无论是留校还是调来北京的这近一年时间里,郝好一直在政治教研室担任政治理论教员,上的是政治思想课。公共课,一周10节课,工作量不算小也不算大。虽然军校要求教员严格坐班,但自己的时间还是有的,准备教案,看看参考书,写写文章,郝好一直干得得心应手。这学期之初,军队裁军又一次开始了大动作,军校的编制相应发生了变化,几个文科类的教研室精简合并,新成立了人文系。重新分派工作的时候,新上任的系主任把文学鉴赏课派给了郝好。

没想到,郝好的第一堂文学鉴赏课就出了状况。这天的课程是郝好精心选择的,熬了一个通宵作准备。课堂上,她讲的是白居易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长恨歌》。

课堂上,郝好娓娓讲述着:“……《长恨歌》共分三大段,从‘汉皇重色思倾国’至‘惊破《霓裳羽衣曲》’共32句为第一段,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生活,以及由此导致的荒政乱国和安史之乱的爆发。其中开头8句写杨贵妃的美貌和被唐明皇所求得。明是‘唐皇’而诗中却说‘汉皇’,这是唐朝人由写古题乐府留下来的习惯。从‘春寒赐浴华清池’到‘不重生男重生女’的18句,写杨贵妃的受宠和由此形成的杨氏家族的豪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写唐明皇迷恋声色,荒废政事。‘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写杨贵妃被宠的程度,简直是形影不离。接着作者……”

忽然,课堂上出现了一只高举着的手。郝好停下讲解,示意道:“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郝教员,我有个问题能提出来吗?”一名高个子的军校男生从后排站起身,礼貌地问道。

“你说。”郝好点头,微笑着。

“您能谈谈《长恨歌》的艺术上的特殊之处吗?这些书上的东西,我们自己都能看懂。”那男生说。

“好,那好,这位同学你请坐下。好的。那我们先谈谈《长恨歌》的艺术价值吧。需要理解的内容,你们对照着书自己看。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找我讨论。《长恨歌》呢,是一首抒情成分很浓的叙事诗,诗人在叙述故事和人物塑造上,采用了我国传统诗歌擅长的抒写手法,将叙事、写景和抒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诗歌抒情上回环往复的特点。诗人时而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用景物的折光来烘托人物的心境;时而抓住人物周围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事物,通过人物对它们的感受来表现内心的感情,层层渲染,恰如其分地表达人物蕴蓄在内心深处的难达之情。唐玄宗逃往西南的路上,四处是黄尘、栈道、高山,日色暗淡,旌旗无光,秋景凄凉,这是以悲凉的秋景来烘托人物的悲思。在蜀地,面对着青山绿水,还是朝夕不能忘情,蜀中的山山水水原是很美的,但是在寂寞悲哀的唐玄宗眼中……”

这时,一个小纸条递到了郝好的讲台上。

郝好停下讲述,打开纸条看到这样一行字——

“尊敬的郝教员,您能说说您自己对《长恨歌》的理解吗?”

猝不及防,毫无思想准备的郝好,表情怔了一怔。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微笑着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大家。

“同学们,很抱歉,我是第一次讲文学鉴赏课,课前和大家的交流可能不够。那咱们先停一停,大家能告诉我,你们想通过这门课,了解些什么吗?不用举手,直接发言就行。”郝好保持着从容,坦诚以对。

“讲讲军旅文学吧,这跟我们近一些。”一个国字脸的男生说。

“《孙子兵法》也不错啊。”坐第一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说。

“讲一堂张爱玲的小说鉴赏行吗?”一个看上去文静秀气的女生发言。

“能上一堂校园民谣的鉴赏课吗?”还有人在继续举手。

……

大家的要求,郝好一一记在了她的笔记本上。她脸蛋红彤彤的,面带一贯的微笑,心里头却真有点慌神儿。学生们宽广的知识面和开阔的视野,令她感觉到心头沉甸甸的。一直以来,总是沉浸于纯理论的研究和思考中,对身边的世界显然生疏已久。

坦率地说,让郝好去教文学鉴赏,还真不如让她教政治。前者让叶小米去恐怕更合适一些。除了和庞尔恋爱的事,郝好一直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她的文学感觉和敏感度都明显不够好。否则,就不会出现当初军训演讲中,她的那句着实与自我形象不符的自谦“弱不禁风”了,以至于这一经典笑谈从军训时一直流传到了毕业,至今还被不少人挂在嘴边。可是,军队就是这样,组织上来任务了,只有无条件地上。我了解郝好,她是个特别不愿服输的人,好强起来,任是10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从她和庞尔恋爱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事,再难她也要坚持。

望着眼前她充满求索的目光,我必须好好替她策划一下。

“文学鉴赏的目的何在?无怪乎是通过阅读经典,愉悦身心,陶冶情操,开阔胸怀。如果读前是此等人,读后还是此等人,就算白读,枉费工夫。你的任务是什么呢?你是个高举着火把引路的人,而不是个简单的朗读机器。”我相当进入状态地一路侃侃而谈。一旁,郝好默默点头,这鼓励了我的演讲兴致,“当然,不是说你的讲课方式就是错误的,而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自己就是这么学下来的。小时候咱们上语文课,老师都是这么告诉咱们的,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呀,反映了什么,写作手法又是什么,我们忙着找答案,埋头记笔记,力争考出好分数来,任务就完成了。我们从没有注意到,有哪些文章,哪些段落,是能够让我们读着读着就落泪的,有没有那样一个感动的瞬间,忽然让我们领悟到了一部分生活的意义。阅读是通向心灵的,不能把它工具化了。”

“你说得真好!”郝好用充满崇拜的目光望着我。

“别,别,别夸我,我也就那么随便一说。那什么,你可也别指望教上了这门课,自己就真成大师了。这可不是个一朝一夕的事,上帝培养一棵树要多少时间?100年。如果只种一片灌木丛呢?只要花两个夏天。所以呢你完全不用紧张,因为你的目标很明确,你不是要成为大师,而是要成为一名好老师。当前你的任务,就是把那帮跟咱们上学那会儿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校生们,都给镇住了,蒙住了。让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坐下来阅读和倾听,学会思考并且有所感悟,真正从阅读中得到快乐,有所收获。他们服了你了,你的任务也就算圆满完成了。”我替郝好出主意说。

郝好问:“那我怎么先把自己种成一片灌木丛呢?”这就好,郝好显然对当前的形势有足够的清醒。

“人们不是常说吗?每个人就像是一个杯子,知识和涵养就是杯子里的水,别人看不到你杯子里的水,注意的只是溢出来的那一点点。你杯子里的水满了,自然就会被发现。读书,一定要多读书。绝对的。要把自己沉浸到书的海洋里去。对一个教书人来说,那是长期的、必须坚持一生的习惯。眼前呢,因为你换了专业了,改换门庭了,咱们得找一个切实可行的短期方案。是不是去进修一下更好呢?有人指引着,总比一个人不得要领地在大海里苦苦扑腾强吧。”说着说着我的主意也来了。

“去进修?那我学什么课程合适呢?听说,现在的学费可都贵着呢。”郝好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听说大学里,有种研究生进修班刚刚兴起来。说是既能学东西,修完了学分还能拿学位。你只考虑上学的事,学费别担心,咱们大家凑一凑。”我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有把握。电影厂的福利并不优越,机关里尤其冷清。

“不,不,不合适。你也是死工资。不成不成。”郝好连连摆手,脸都红了。她啊,就是这么一个习惯为别人做事,却从不愿意给别人添一丝的麻烦的人。

“别想那么多了,上学去吧。北大的中文系最过硬了,回头打电话问问,看有没有那种研究生进修班。干脆,你也别打电话了,哪天我请个假,直接陪你跑趟北大得了,那里我比你熟悉,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往那儿跑。”我见郝好还是一脸的犹豫,忍不住替她直接安排上了。

郝好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3

一直拖了两个礼拜,郝好都不跟我提上学的事。于是我主动约了她,陪她来北大一路照相、填表、交费,算是顺利报上了名。郝好的学费解决得还算顺畅,她自己拿了一部分,再就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和叶小米的大力援助。一个小军官,靠死工资吃饭,加之每月还要孝敬父母大人一些,手头的节余实在有限。学费的大部分是叶小米慷慨出资的。本来我是不打算跟叶小米说这事儿的,知道她是个坐吃山空的人,一到月底就爱上我这蹭吃蹭喝。可不跟叶小米说,又能向谁开这个口呢?叶小米一听是郝好的事,当天就坐了班车回家去,第二天一早就把从她母亲那里借来的一笔钱带来了。

时间已近黄昏,我和郝好在北大的学生食堂吃过晚饭,一起走到了北大的未名湖畔。

已是秋末冬初,黄昏的未名湖。笼罩在夕阳温暖而明澈的光芒中。博雅塔无言伫立,湖水泛着金波。算了一算,距离我上一次来北大,已经是倏忽6年多过去了。1988年那个夏日黄昏,未名湖畔的伤感一幕,似乎已经被时光尘封在了记忆深处,就要被我忘却了,此刻故地重游,却突然涌上心头来。眼前的良辰美景,一下令我有种莫名的忧伤。

军训之初,才认识几天的朱颜同学就曾问我:“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考北大呢?守着个大北京,有那么多好学校,你跑我们江城干吗来了?”

在她那一双被浓密睫毛掩隐的黑眼睛的注视下,我低头想了一想,不知道该给她一个何样的解释。

“北大有什么了不得的?咱军校多牛啊。瞅瞅,前国民党的交通部,可是正经八百的国家级保护文物。黄浦军校牛,咱也牛,绝对的!咱的发源地在哪儿?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没听咱们校歌都是唱——‘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我不由引吭高歌起来。面对着朱颜忍俊不禁的笑,我进一步教育她,“都来了军校了,咱们可不带这么自轻自贱的啊。”

其实没有人知道,来军校报到前的那一天,我曾经独自到过北大,在校园里久久徜徉,黄昏时在未名湖畔伫立良久,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似决堤的江水,破堤而出,滔滔不可阻挡。这是一个少年,一个骄傲而好胜的少年,在向他的梦想、他爱着的北大,做最后的不甘心的告别。

在北京的重点中学读书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来过北大。在孟浪少年的心里,毋庸置疑,这里将是我的大学校园,是我青春理想的归宿,仿佛板上钉钉。可是,完全没有意料到,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却把我送进了军校。

高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课堂上,班主任老师带来了两名军校的招生教员。他们的出现,瞬间打开了我几天来纠结在心头的一个心结。报考军校!上军校管吃管住,不但不用花家里一分钱,而且还有津贴补助。我的心动了。

我的家庭条件非常一般,父亲是名普通的工人,母亲没有工作,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初中,家里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时候上地方大学虽然没有如今这般学费高昂,可是要负担一个大学生的生活,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仍需节衣缩食。可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愿意报考地方大学,父母亲一定会资助我到毕业的。

不想高考前,就在填报志愿前几天,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才几天工夫,日日花钱如流水,一下就把家里那点可怜的底子给掏了个空。父亲有班上,能报销的药费却只是一小部分,稍微好一点的药都要自己掏钱。

病榻前,虚弱的父亲对我说:“能不能报个师范?我听说啊,上师范不要钱。咱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是个人都要花钱,可只有我一个人能从口袋里掏钱呢。”望着父亲一下苍老起来的脸,我陡然间明白了,我与北大是无缘的了。正当我在犹豫着报考哪所师范院校的时候,军校的招生教员出现了,他们对江城这所军校简短而诚恳的介绍,把我引入了一条与梦想截然不同的陌生的路途。

上军校以后,军训之初,经常大会小会地让大家谈上军校的动机。我听到的大多是那种非常普遍的论调,从心窝子里热爱人民军队,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下定决心要穿军装的人比比皆是。轮到我,自尊心和虚荣心令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盘托出,把自己上军校的来龙去脉如实招来。但我又着实不甘心被湮灭在一派豪言壮语之中,于是我就精心虚拟了一个我,把我家一个其实早就复员回家的当过兵的堂哥,塑造成了驻守边防的军队的栋梁之才。在我的设计下,他扎根边疆,献身国防,最后还壮烈牺牲在了国境线上。而正是在他革命献身精神的感召下,我才穿上了这身军装,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军校。

我的普通话说得还成,口才也不赖,于是我的这一段颇为悲壮豪情的思想汇报,立刻得到了负责军训的野战部队特派来的班长的格外重视,层层汇报上去之后,我被推选到新生的军训誓师大会上去作演讲。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空前分裂,对演讲万般推辞不得,我又实在没有勇气在全体新生前面做高难度表演,再一次让我那原本活得好好的堂哥壮烈殉职。矛盾挣扎中,我在誓师大会的头一天夜里,跑进盥洗室,赤条条地用凉水浇了自己好几道。第二天,高烧到42度的我自然退出了那次演讲,后来还是区队长任天行作了替补,才算圆了我这个缺。也正是在那次演讲中,临时上阵的任天行对自己成长历程的真诚坦言,令叶小米对他开始心生好感。并且,郝好的那句不假思索的“弱不禁风”,一时间风靡了军校。

而今站在未名湖畔,当年与她失之交臂的遗憾已经渐渐平复下来。毕竟,那时节能上大学已经是天之骄子,而能在这么一流学府里上学的,自然是人中翘楚了。有这样好运气的人,毕竟是少数。与我同样有过北大梦的,就是我的老乡叶小米了。因为模拟成绩的不理想,她甚至下过复读一年再考北大的狠心。可是由于军人父母的阻挠,加之渴望浪迹天涯的一时冲动,她最终考到了军校。

我知道,在我的军校同学里,有过北大梦、清华梦的人并不在少数,而特别令人惋惜的就是那些家境贫寒的农村同学了。成绩再好,上军校也只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从一个连电都没有通的村子里走出来,把一个一贫如洗的家抛却在身后,他们迈向北大的脚步,比我要沉重和磕绊许多。他们来军校报到的时候两手空空,领到军装和第一个月的津贴后,立即把随身穿的衣服打个包裹寄回家,津贴更是一分不留全寄了回去。他们的内心,对军校的感情其实更为深厚,因为军校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但同时他们又十分矛盾,在日后总是渴望着随时跳出军校的圈子去发展自我。梦想的幼苗,总是有一份格外的执著。只要一有阳光,它一定会朝着最初的方向,更加肆无忌惮地疯长。

我和郝好沿了湖畔一圈圈地散步,都没有多说话。我没有把自己和北大的这段伤感故事告诉她。当我问起郝好上军校的初衷时,郝好很是坦白。她告诉我,那完全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翻版,她的军人父亲从小把她这个独生女儿当儿子养,一心希望她子承父业。所以高考时她连眼都没眨一下就报考了军校。军训里她上交的那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也是父亲一再在来信中催促她,并且写好了范本夹在信里寄来,要她一定第一个上交组织的。回忆起那一段,说起父亲,郝好不由叹了口气。为了她和庞尔的事,毕业前郝叔叔还专门来过军校做她的工作。毕业后,为这事儿家里一直和她很僵。

那一年我们还算年轻,走在北大的校园里,与周遭青春洋溢的学生相比,我和郝好的面孔还不显得那么突兀。那时节我们总忍不住感叹时光流转,青春不再。但从心里,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生命的仓促和无奈,总觉得属于中年的狼狈和颓丧,似乎还离我们是那么遥远。虽然生活已经赐予了我们种种遗憾和伤痛,而我们的心境依旧是昂扬明亮的。

暮色中,当我们穿过秋风中纷扬的黄叶,走过一座座古典气息浓烈的小楼,向着北大西门一路走去的时候,我的呼机响了起来。

单位配发的汉显呼机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行字——

“庞尔现身,请速与我联系!叶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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