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前,我才好不容易与叶小米见上一面。自从被调到文学部的《战地影视》做编辑之后,叶小米外出采访不断,始终处于一种亢奋中的奔波状态。就是在宿舍门口撞见,她也是端着碗方便面向我要开水。说是在兢兢业业赶稿子,跟我难得有说话的空闲。
对机关工作始终难以投入的叶小米,在工作之余勤奋写作。她给文学部《战地影视》的投稿很被看好,一鼓作气写下来,从业余作者到特约通讯员,再到特约记者,最后被一纸调令要了去,终于如愿以偿混进了文人队伍,成了一名文字编辑。
这天晚上,我从办公室加班回来,刚走到筒子楼下,远远地,只见一个人步履铿锵地一路走来。路灯下,一个女孩渐渐走近了,脑后一束短马尾,半长的风衣,侧背着个大书包,手里举着一团东西,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吃得有滋有味目不斜视。
“叶小米!”我一声招呼。
“呀,廖凡。吓我一跳。”叶小米一边加快步子赶了过来,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上的煎饼果子。
“怎么就吃这个啊?也太寒碜了。这算是晚饭呢还是夜宵啊?”我问。
“我不吃这个吃什么啊。要不,你请我一顿得了。这不,我刚从摄制组采访归来,荒郊野外,一天了,我这才吃上口热的。”叶小米望着我,满面期待。
我们坐在了电影厂的机关餐厅里。餐厅24小时全天候营业,随时恭候出入电影厂摄影棚的昼夜不分的摄制组工作人员,以及电影厂里为数不少的晨昏颠倒的文艺青年、酷爱夜游的电影中年和宝刀不老的老艺术家们。
“有龙虾吗?要澳洲进口的。”叶小米眼望菜单,眼皮抬都不抬,对女服务员开口问道。
“对不起没有。有基围虾。”小姑娘殷勤回答。
“那,有鲍鱼捞饭吗?来上两份。”叶小米继续开口。
“对不起没有。”服务员小姑娘很是抱歉。
“那,有大闸蟹吗?上10只来。”叶小米毫不含糊。
“对不起,也没有。”小姑娘微笑着,但声音有点发虚。
“不怕上火啊。行了,我的战友同志,想宰我也没必要装成这么个地主老财样啊。品位,注意品位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严肃抗议道。
“那,就来碗榨菜肉丝面吧,上面卧一荷包蛋,不要油炸的哦。”叶小米也绷不住了,忍不住笑了。
“这也转变得忒快了吧。刚才又是鲍鱼又是龙虾的,现在这又犯哪门子神经,要吃军校的病号饭。在军校还没吃够啊?”我满面狐疑。本来准备慷慨解囊的,没想到她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云里雾里,只以一碗面条收场。
“我酷爱吃军校的病号饭。真的。但凡女生们谁生病,那病号饭有一多半都进我肚子了。真的,你别笑啊。刚才我那样儿,没惊着你吧?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是我们家老太太,隆重为我推荐的,青年才俊。”叶小米的声音低下来了,还四下望望。
“你开始相亲了?真不等任天行了?”我不由很有几分惊讶。
“我等他?他都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我还等他?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啊?”叶小米圆眼睛一瞪,气鼓鼓地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回个负心的薛平贵。进了薛府才18天,她就香消玉殒一命呜呼了。爱情的席位上,谁为你虚位以待?不要太天真了我的同志哥。咱们还是痛定思痛,我拿青春赌明天吧。”
对于任天行结婚的消息,我一直感觉真假莫辨,猜想其中必有隐情。我也曾为此劝说过叶小米,让她再写封信好好跟任天行沟通一下。但叶小米不肯,她悲恸欲绝,彷徨失措过好一阵子,直至小脸蜡黄,身材明显瘦削起来,可而今她是怎么了?是已经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了?
“唉,实话说吧,我也是没办法,那都是我妈逼迫的。刚才那人啊,就是我妈的一个老战友介绍的,说是她家的一个外甥,在咱首都开了家建材公司,属成功人士。这样的人还算好的呢,哎,告诉你,还有更变态的主儿呢。有这么一人,介绍人跟我说啊,说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情感上受过刺激,所以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就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女方必须是处女。”叶小米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说。
“巨变态!你还真去见呢?”我不由很生气。
“我肯定不想见啊。可是我为难啊。这介绍人呢,是咱们厂里的,你认识,洗印车间那个马大姐,胖胖的。就那个谁,见咱俩一起看电影,就笑成弥勒佛的那个。你想啊,我要是不见的话,人家马大姐会怎么想,肯定认为我是心虚不敢去。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呢?”叶小米声音低沉下来,面露忧郁。
“你整天胡思乱想个啥吗?别那么自恋好不好,以为自己是玉女明星呢?没人那么爱护你关心你。这么大个电影厂,谁有工夫琢磨你一小编辑啊。可我就纳闷了,这么一变态的主儿,你审美上没障碍?”我是真同情起叶小米来了。
“是啊,所以那天我专门把咱的军装给穿上了,想先把他的妖气给镇下去。可你听啊,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呢,他就开口了——‘我,我一看你就纯,特纯,穿军装的女孩子肯定纯。你啊,肯定是处女无疑!原先那些女的都是骗我的,都不是处女了。这我能看出来,我是谁啊,可不是那么好蒙的。现在上大街上找处女啊,比捡一张100元的人民币都难。全是假币!人心不古,世道乱呢。怎么样,小叶军官,做我的女朋友吧,就让我,来好好开垦一下你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吧!’说到这儿,这流氓一把就拽住我的手了。”叶小米描述着见面的情景,听得我后背猛起鸡皮疙瘩。
“那你还不啐他,还傻愣着让人家揩油啊?”我真给气着了。
“你听我说完呢。我是二话没说,腾一下抽出咱的玉手,用餐巾纸好好擦个够。而后把桌子上那小瓶醋一把抄手里,拉开辣椒油瓶就往里兑。而后一扬手,那酸辣汤就全扬他脸上了。”叶小米连比画带说,差点把服务员正往上端的那碗榨菜肉丝面给碰个面仰汤翻,我赶紧伸手接住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一个正常的?”我问。
“有,当然有。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啊。就是个儿太矮,连咱军校男生的基准线都达不到,我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叶小米扒拉着碗里的面条,面露沮丧。
“怎么,都不到一米七二啊。”我好奇了。
“是啊,在军校里看惯了高大威猛的男生了,冷不丁见着个迷你型的男人,还真是不习惯。心里头就没法子接受,别扭!我可不能就这么嫁了。回头给任天行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在后头狠狠嘲笑我呢。”尽管失意,叶小米吃起面条来倒是大刀阔斧。
“不是我说你啊,都准备当作家了,怎么心胸还是这么狭隘啊?行行,不说了,你也别瞪眼。说说你的工作吧。这去文学部有小半年了,做文人的感觉还不赖吧?”面对牛眼向人的叶小米,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哎,你知道我们的主编吗?北茫!著名作家。我从小就喜欢他的小说。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工作在他的手下。你没见过他那个酷劲,尤其是训人的时候,真是太迷人了。”叶小米忽然神情沸腾,眼睛里有簇小火苗在跳跃。
从那时开始,那一个晚上叶小米都跟我在说她的主编北茫。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这个在爱情路上遭受了打击的姑娘,转而把全部的能量都投入到了工作上。我并不知道,叶小米那样一个感情充沛的文学女生,内心却已经燃烧起了新一轮的爱的火焰。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在作家北茫耀眼光芒的照耀下,她总是两眼放光地一次次地向我描述着她的作家梦。
对叶小米的癫狂状态,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偷笑。不是我不相信叶小米的能力,这女孩在文学上是有几分天分无疑。我是怀疑这样的状态,如此心急火燎急于成功,结果往往会不尽人意,甚至事与愿违。况且文学创作这件事,是特别需要积累和内力的,需要沉淀之后的那份从容,还有机遇、运气等,很多事情是急不得的。
可叶下米依旧把梦做得有声有色:“我就是要让那个任天行知道,我叶小米绝对不是个可怜的弃妇。总有一天,当他再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正在机场准备出国访问呢,就是在大学的讲堂上和读者作交流。我戴一大眼镜,要能变色的那种,显得既高贵又神秘。再披一长长的披肩,像三毛那样的,要带流苏的,纯正的红,不,西洋红,那样的红才特别。脚底下,我蹬一高腰皮靴,也要红颜色的,大红。那颜色敞亮!他呢,在一边儿挑担牵马,挈妇将雏,目瞪口呆,黯然神伤的,让他独自垂泪去吧他……”
“停停!该刹车了啊!”叶小米话音未落,我打断了她,“人家任天行可是我军堂堂正正的中尉军官,挑担牵马的,你把人家当成上西天取经的猪八戒沙僧了。还有什么黯然神伤、独自垂泪的,人家任天行可不是林黛玉。叶小米,不是我说你啊,咱恋爱不成仁义在,当初要死要活地爱上人家的时候,没谁逼过你吧?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呢,就这么刻薄上了。咱不带这么狭隘的啊。就你这胸怀,还想当作家,我看,悬!这也不是你的作风啊,睚眦必报的,多小家子气啊。绝对的!”我不能不严肃起来了。眼前这个灵魂出窍明显找不着北的文学女青年,如此发展下去,不但作家当不上,家庭妇女恐怕都做不好。
叶小米红了脸,扭了头不吭气了。要说这世上为名为利奋斗的人不少,可为了次失恋这么下本钱打造人生的,在我眼里还真不怎么多见,尤其是女人。不论叶小米怎么遮掩,从男人的角度旁观,有一点我心里其实很清楚,那就是,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们的区队长,她依然在爱着任天行。
2
叶小米与庞尔的意外相遇,是在北京什刹海的一家酒吧里。
不,确切地说,是在叶小米路过一家酒吧门口的时候,隔了窗户,不经意间,竟望见了窗边的庞尔和他对面坐着的一名年轻女子。
叶小米改换门庭,成功地进入了电影厂的文学部工作。那一段时间,叶小米本是没有闲情逸致去酒吧这种地方的。可是因为她私底下才接了一个活儿,就是给一位女明星写传记,就不由不出现在这类情调和调情兼备的场合。之前在母亲的安排下,叶小米已经和数位我军陆海空的适龄未婚男军官以及地方的所谓青年俊杰,进行了一次次以相亲为目的的郑重会晤。这项令叶小米备感折磨的社交,终于以叶小米的坚决抵抗而悲情落幕。这一下,叶小米倒是像个越狱的人一般,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可脖子上却终究套着个枷锁呢。母亲已经发出严重警告,责令叶小米必须在3个月之内偿还借款——也就是叶小米为郝好筹措的那笔数目不算小的学费。
叶小米傻眼了。
本来叶小米的母亲也是被女儿给气着了,才在盛怒之下说出了那么一句气话,并没有真就动了追债的念头。可是叶小米认真了,于是她就像莫泊桑小说《项链》里那个倒霉蛋路瓦栽太太一般,除了认栽,就是疯狂地寻找一切能赚钱的机会。叶小米自觉没别的本事,只有抓起手中的笔了。可是一篇篇文章地写下去,想靠爬格子一下富起来显然是痴人说梦。可这也得写啊,挣一点是一点呗。记得有一次她还接了一担为电视剧整理台词的活儿,从办公室抱了台录像机回宿舍,没黑没白赶工打拼。这活计既琐碎又枯燥,必须对照着剧本,比照着粗剪的样带,对着演员的口型,一句句把台词理顺了,再利利落落写出来。那几日叶小米真是累惨了,眼窝深陷,面无血色,见了我就要吃的。就在这时,一位之前她刚刚采访过的青年女演员打电话给她,说是非常想出一本传记,问叶小米有没有兴趣合作。叶小米想都没想,就在电话里一口应诺下来了。
那女演员人长得美艳出尘,戏是演一部红一部,作品部部掷地有声。她还是个很有几分浪漫气质的女人,每次采访的地点都不同,要在不同风格的酒吧里展开。那时节什刹海边的酒吧还不成气候,倒是三里屯那边的酒吧正火。也就是近几年,什刹海才突然间灯红酒绿,成了闻名全国的酒吧一条街。四合院外,湖畔树影婆娑,一片烟波之上,偶有小船晃过,风景很有几分江南味道。或许就是这一点,那时节即使什刹海一派冷清,但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女演员却独爱此处,总爱往这边来。一连几个下午,叶小米都是准时赴约,在酒吧里与女演员会晤,而后记录下她的每一段故事。好在叶小米的工作不用坐班,只要把班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她也就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私人工程了。
这一天,采访结束已近黄昏。叶小米和女演员告别后,独自沿着后海一路走着。一牙弯月斜在天空,湖水泛波,落叶飘飞,不远处的银锭桥上,似有人在拉二胡。乐声凄清,徘徊不定。叶小米裹紧身上的风衣,一路脚步匆匆,也顾不得感时伤怀触景生情了。她一路直想着赶紧搭车回家,一边左右四顾,想找一处卖烤红薯的摊子,来块热红薯先垫垫肚子。
红薯摊没见着,当走过一处湖畔的时候,叶小米却被一排造型独特的窗子吸引住了。那是一排仿古的木制窗户,每扇窗下都坠着一只小红灯笼,给人一种格外的暖意。而在每一扇窗里面,桌子上摆的都是一盏盏造型别致的台灯。灯光透射出的,不是酒吧惯有的神秘和暧昧,倒是别有一番世俗人生的敞亮和快意。叶小米不由放慢了脚步,一扇扇窗户地欣赏过去。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
这窗边上的男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庞尔啊?
3
站在酒吧的窗外,叶小米望向内中人,不觉恍惚。在一盏放有莲花造型台灯的桌边,一个青年男子的侧影映入了叶小米的眼帘,令她不由停住了步子。这是一个曾经多么熟悉的侧影啊,一头略有些鬈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有几分凹陷的眼睛,都像。
他不就是庞尔吗?郝好一直等待着的恋人,军校里的翩翩少年庞尔。叶小米在暗影里左右倒步,把亮处的那个人看了个彻底。她确信,那人正是庞尔无疑。而庞尔的对面呢,一个形容优雅的年轻女子也已经被叶小米收入了视线。那女子装束朴素,面孔却生得惊人得美丽,眼睛也有几分凹,眼神中却有种莫名的哀伤。
在郝好的生活中失踪了两年多的庞尔终于出现了,怎么办呢?是冲进去像警察擒拿通缉犯那样,把他一把按住呢?还是在门口静候,一出门就抓他个措手不及?叶小米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她的心开始扑通通跳个不停。镇定了几秒钟后,她想到的第一件能做的事就是,赶紧通知郝好,让她赶过来。她奔到最近的一家杂货小店的门口,把电话打到郝好的办公室和宿舍楼的公用电话,皆无人接听。而后,赶紧给我的寻呼机留了话。
秋夜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掀动起叶小米的风衣下摆,令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守在窗外的叶小米,不免心下凄惘,把自己当成了平安夜里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了。她立即觉得又冷又饿,一次次吞咽下涌上喉头的口水,眼巴巴瞅着窗子里的人品甜点喝饮料。
叶小米注意到,庞尔和那女子的面前,除了各自的一杯咖啡别无他物。他们就一直亲密而低声地交谈着,年轻女子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眼睛里不时还有隐约的泪花。约莫半小时的样子,庞尔和那女子起身了,结账后便一路出了酒吧。叶小米把风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赶紧一路尾随而去。她感觉自己此时已经转换了角色,化身为了《红岩》里那个卑劣小人甫志高,獐头鼠目,举止猥琐。要不是为了帮郝好找回爱情逃兵,而庞尔也恰是她在军校里很欣赏的男生,换了别人,她才不甘心这么饥寒交迫地自毁形象呢。
庞尔和那女子出得门来,沿湖一路走着。庞尔的一只手拎着一个小皮箱,是旅行外出才用的那种箱子。另一只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很亲密的样子。一时间叶小米怒火中烧。心里说,郝好啊,我这可是真为你难过,你那边苦苦等待望穿秋水的,人家这厢都已经美人在怀了。眼见两人走过了烟袋斜街,而后在一些工艺品、饰品的摊位前略微驻足,但也只是看看,并没有买什么,就朝大街上一路走去了。
庞尔和那女子站到了公共汽车的站牌下。叶小米有点起急,万一他们上了车怎么办?这时,一辆长长的公共汽车晃悠悠开了来,一会儿就到了眼前了。涌动的人流中,眼见他俩一前一后上了车。叶小米心一横,只有把跟踪进行到底了。叶小米把挎包抱在手里,随了人流,一路奋力拥上车去。
当叶小米一路跟踪到北京站的候车大厅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一路上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奔走中,叶小米望了前面两人亲密的背影,心里不禁暗骂庞尔的负心。站台上,当叶小米望见那女子一下扑进庞尔的怀抱里,眼泪肆虐地奔涌,而庞尔温柔地为她擦拭眼泪的时候,叶小米的一颗愤怒的心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了。
出站的时候,望了人流中庞尔落寞的背影,叶小米真有冲上去一把拽住他问个清楚的冲动。可是她还是克制住了。两个原本相爱的人,一旦说不清道不明,他们的隔膜就成了世界上最厚的那堵墙。比如她和任天行,曾经亲密相爱,是世界上最贴心的一对爱人,而今却成了北极和南极,是冤家不再聚头。她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对他说了。
想到任天行,那个负心的人,叶小米的心里一下满是酸楚,伤心的眼泪不由就流了出来,打湿了眼镜片,差点模糊了她的视线。
4
等叶小米再追上庞尔的时候,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什刹海这边来。只是隔了一条马路,在一幢幢楼群中,眼见庞尔走进了一幢居民楼的地下室的入口。叶小米赶紧尾随而至。走下楼梯要进门的当口,她的脑门重重地撞在了门上方横着的管道上,脚下一打滑,“哎哟”一声,叶小米摔坐在了台阶上。手上的挎包掉了,录音机、磁带落了满地。当叶小米收拾利落,再次走进地下室的楼道的时候,拐弯抹角的楼道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不见了庞尔的身影。
叶小米赶紧跑出地面,在旁边不远的一个书报亭,用公用电话,再次向我发出了信号。
我和郝好一路匆匆赶来了。当我们三个人一进地下室,郝好就开始不停地抹眼泪。这是一幢显然很有些年头的地下室了,破败、陈旧、阴冷,头顶上横亘着粗粗细细的管道,走廊上光线昏暗,脚下时不时就出现一摊来路不明的污水。
叶小米放开了声音喊:“庞尔!庞尔!你在哪儿?”
一个离我们最近的房间的门拉开了,一个披着件军大衣的小伙子探出身来。我们赶紧奔过去,却不是庞尔。
“你们找谁?”军大衣问。
“请问庞尔在吗?我们找庞尔。”我赶紧搭话。
“庞尔?你们是他什么人呢?”小伙子站在门口,半是好奇,半是警觉地问道。
“我们是他,是他军校的同学,他的战友。你是房东吗?”叶小米在一旁接上了话。
“我是房东。军校?你们都是当兵的?庞尔也是吗?小伙子不赖。好人!”军大衣显然也是个热心肠,“可是,他刚刚才走,刚退的房,也就十多分钟之前吧。”
“啊?怎么可能嘛!我一直盯着门口呢。”叶小米大声说。
“你在哪个门啊?就那个口啊?可我们是从那头,那头出去的,那边还有一个出口,就是有点绕,可庞尔非要走那边。是我送他上去的,东西不多,拦了辆面的,一车就运得了。”房东比画着。
我用眼睛去瞪叶小米,准定是她暴露了。叶小米被我瞪的,一张原本红扑扑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巴咧开着,像是就要哭出来了。郝好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的肩。
“你,你能带我们看看庞尔的房间吗?”郝好开口了。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拉亮电灯,一间不足5平米的小屋出现在我们眼前,狭隘逼仄。一张靠墙的单人床占了大半,再就是一张床头柜,剩下的空间,就已经十分有限了。屋子太小,郝好站在屋子正中发呆,我和叶小米都只能站在门口了。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注意到了迎面的那扇窗。那窗几乎占了半面墙大,玻璃窗敞开着,窗外,是一片绿色的操场。操场边是环形的跑道,单双杠清晰可见,那上面搭着的草绿色的军装被风吹拂着,衣角轻扬。窗台上,是一双军用胶鞋和两片晾晒着的、沐浴在晨光里的、两片鲜红得如枫叶一般的红肩章。
郝好几乎是扑向了那扇窗,伸出手来,不停地摩挲着那两片红肩章,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叶小米满眼噙泪,上前扶住了郝好的肩膀:“郝好,都怨我……”
那不是一扇窗,这间地下室里没有窗户。那是一扇,小屋曾经的主人庞尔用心绘制的窗,是一幅足以乱真的窗的水粉画。
它又确是一面窗,它面向军校的操场。站在这样的窗前,我们仿佛同时闻见了初春的军校的操场上,玉兰花的阵阵芬芳,青草的明媚气息,听见了起床号那悠扬的鸣响。
曾经有过4年的光阴,我们都曾在这样的窗下站立过。那时我们是真正的年轻,总是感觉生命冗长无以打发,于是只有在歌声中反复吟唱我们的忧伤。
5
那年秋天,利用短暂的休假,我去南方的大山里探望了一次朱颜。
我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才最终下的决心。毕业已经5年了,我却还是忘不了她。我决定暂不去想今后的调动问题,先把爱情找到,再说其他。为了这次见面,我早早就为朱颜准备好了一份礼物,无论如何要鼓足勇气送到她手上。年轻的我妄想着在友谊之外,能撞开这扇我期盼以久的爱情的门扉。
我经常会问自己,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朱颜的呢?答案永远明晰,就是从第一眼见到她起。那是一匹出现在我梦里无数次的小母马。她穿越了军校八月的操场而来,她高高的个头,甩在脑后的一束长长的马尾辫神气地晃荡着,她两条修长匀称的双腿迈动得很快,疾步走着的时候,青春的身体被连衣裙勾勒出的线条煞是迷人。
这样的女人是我一生的梦想和至爱,即使我得不到她。
路途远比想象中复杂。从北京南站乘上一辆设备明显赶不上趟儿的形容破败的列车,听任它一路逛荡,走走停停,钻过一个隧道接一个隧道,翻山越岭淌河穿渠的,经过两个白天和半个夜晚的奔波,夜半时分,终于把我甩到了一座只有我一人下车的荒凉小站上。出站后但见月朗星稀,月色下荒秃秃的土路通往四面八方的黑黢黢的群山。可是,却没有一辆车和一个人的影子。哪怕是辆牛车,有个像我一样的路人也好啊。
深山里的秋夜寒意袭人,我为此行特意装备的北京那年流行的新款风衣,既不遮风也不保暖,根本消受不起夜风的阵阵拥抱。我只能重新回到小站上,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小票房里,像个准备亡命天涯的逃犯一般,一边狠命地抽烟,一边来回焦躁地踱步。
清晨,东方发白,我终于搭乘上了一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车。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一路迤逦,终于来到了一个集市一般的地方。我找了个早点摊,要了碗馄饨和两根油条,大口吃将起来。当我向老板娘打听前往军营的具体线路时,老板娘热心地喊出了一个满面油污的小伙子来。这个正在修理拖拉机的小伙儿在问明了我的去向后,很是爽快地答应载我一程。
坐上拖拉机穿行在深山里的感觉非常之好,虽然路途中的剧烈颠簸,已使我一次又一次嘴啃泥倒在了满车的沙堆上。两边是高山翠岭,头顶上是湛蓝秋日的晴空,拖拉机“突突突”地一路轰鸣,让人很想高唱一曲老电影《青松岭》里的那首经典老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可惜我记不起词,只能干吼了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算是多少抒发了一下豪迈的心情。当英勇的拖拉机手回眸展开灿烂的笑颜,我身上的骨头被晃荡得散了架、错了位而又回归原岗位之后,已是临近中午,那座传说中的军营,终于赫然出现在我的前方。
这一段时间,随着在电影厂接触的人渐渐增多,给我介绍对象的人真不少。可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就总是找各样的借口推辞了。在朱颜结婚的消息来临之前,我对成家没有打算。然而我的内心其实很清楚,生活这条汹涌的河流,已经把我和朱颜这两条小船冲得越来越远。虽然我曾幸运地和她相遇在一段河路上,共同拥有军校生活4年的珍贵记忆,可是,那终归只能是记忆而已。我得承认,我不是个自信的男人,而且,还经常有点悲观。
但我还是不甘心,不是不甘心得不到她,而是从心坎里不愿意相信,我曾经那么接近的一段幸福,就这样从我怯懦的手指头缝间流走了。于是,在一种复杂心态的驱使下,我终于鼓足勇气,踏上了这一段期待已久的旅程。即使最终我没有得到她的爱,我也希望去看看她,看看她和她的军营。也算是对我内心蕴藏以久的那份最初的爱,道一声珍重和再见。
在军营的大门口,我被站岗的士兵盘查了很长时间。虽然有过军营生活经历的人,对付门岗的经验相对要丰富一些,但这次我却没有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复杂的提问和冗长的程序,已经令我感觉到了这座军营的神秘和冷峻。
路上,接应我的小战士一直在暗暗用眼梢瞟我,看得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几分好奇。不知是不是我的墨镜和风衣,令我看上去很有几分卓而不群,还是他把我看作了朱颜的男朋友。一路胡乱猜想着,想着马上就要见到5年多未见的朱颜了,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狂跳,着实有几分紧张。
军营倚山而建,长长的林荫道顺了山势蜿蜒,一排排整齐的小楼沐浴在阳光下。不时,有课堂上教员授课的声音传出。操场上,一队男兵正在绕着操场跑步,整齐画一的寸头,极富阳刚之美。除此,整个营区少见人影,有种格外的肃穆。
虽然并没有来过这里,可我知道部队里有不少这样的教导大队。编制不大,教员的主要任务就是培训士兵和军官,力争在短期内,使他们在文化课上和专业技术上有所斩获。
走上半山坡,一畦菜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摘下墨镜,但见碧绿的长豆角、长长的丝瓜、红红圆圆的西红柿、尖尖的辣椒和紫汪汪的茄子,在秋日的暖阳下,惬意而骄傲地把果实袒露。一个身着作训服头戴草帽的人,正半蹲在菜垄上,用一把长柄勺,从地上的一只粪桶里不断舀出糊状的肥料,往菜地上浇灌着。
“报告高教导员,客人到了!”身边的小战士站住了,开口报告。
“来了,够快的啊。”那人一扭头,笑呵呵地站起身来,手上还握着粪勺。此人身材挺拔,腰身有形有板,面孔黝黑,眼睛黑亮,笑容里有股孩子般的顽皮。看肩头的肩章,是个少校军官。
“你好!我,我叫高城,那啥,我就不跟你握手了。”他笑着招呼我,摊开两手晃了两晃,是鲜明的东北口音,“你是朱颜的什么人啊?”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一丝警觉在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但笑容依旧暖人。
“我是朱颜的军校同学,从北京来,来看看她。”我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来得可不巧啊,朱颜才走。她回江城探亲去了,昨天才离队,我送的她。来了这几年,这也就是她第二次探家。说是顺道联系一下报考研究生的事儿,所以要耽搁一段。你来之前,没跟她联系一下吗?”教导员高城不由替我感到失望。
“是这样啊。我只是顺路,来得急,没告诉她。”我一下子万分沮丧。
“既然来了,就吃了午饭再走吧。住几天也欢迎啊!小李,吩咐炊事班加两个菜!”高教导员回身命令身边的小战士道。
“带了不少好东西呢。我是朱颜的,那什么,对象!你带了啥好吃好喝的,交给我就成,我一准儿转交到她手里。”高城望望我肩头的大包小包,毫不见外地招呼着。
我赶紧把墨镜又戴上了,我的眼神有点儿乱,心更乱。朱颜有对象了?
我在军营里住了3天。我不愿相信朱颜有了意中人,我期待着有奇迹发生,希望朱颜没赶上车半途返回或者突然归队。可是没有。一直到临走那天晚上,我才犹豫着,把特意带给朱颜的12瓶金芭蕾桂花香水,托付给了这个自称是朱颜对象的高教导员。
那12瓶金芭蕾桂花香水,是我跑遍了北京的大小商场,最后在西四一家小店里买到的。店铺的老板是个小姑娘,来自江城。
我想,一收到这12瓶香水,朱颜一定会立即给我来信或者直接来北京找我的。因为她不应该忘记,那年的春天,在长江边上,由她写进漂流瓶里的那个秘密。
她更不会想到,一个爱慕着她的少年,曾经在把漂流瓶放进长江之前,偷看了她写在纸条上的那几行字迹。
而今,那只漂流瓶去了何方呢?它满载的青春的热望和私语,又去了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