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房里,叶小米握着父亲的手,神色黯然,满面忧伤。她的内心,正被巨大的哀恸压迫着,叶小米眼望着她亲爱的父亲,如徘徊在凄风苦雨中的一叶孤舟,眼望了它渐行渐远却无力回程。这只小船,随时有可能沉没,再或者漂流到一个我们谁都望不到的世界之中去了。
父亲的离去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那天中午,一直没有吃东西的父亲,忽然开口说他想吃碗担担面。担担面,那是四川老家最家常、最普通的一种大众小吃,在老家的小街上,任何的一家小吃摊上都能寻觅到它那鲜亮热辣的影子。于是守候了父亲一夜的哥哥,起身陪了一早就赶来的母亲,去到医院外头给父亲买面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了叶小米和父亲。
那天父亲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他的身子稍微上仰,把头靠在垫高了一些的枕头上,还和叶小米聊了一会儿天。
父亲说:“小米,你们军校的毕业照我看过了,任天行是哪个啊?是不是站在后排最右边上的那一个?可是有点少年老成。”
叶小米笑了,点了头。父亲的眼光果然是非同寻常,单凭她的只言片语的讲述,就能把任天行从那么多同学里头给拽出来,真不愧是部队里的老保卫。
记得那一年,父亲在野战部队当保卫科长,母亲则是在野战部队的医院上班。虽在一个部队,父亲却一直吃住在营地,平日少有回家的时候。当时叶小米像是刚上小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一阵子,为了追击一个退伍后携枪潜逃的疑犯,父亲带人昼夜搜寻,跑遍了周遭的大山和稻田。那一日,他已是连续3天没合眼了,饥肠辘辘。黄昏时分路过家门,带着部下进来,让母亲给他们下碗面吃。是在夏天里,父亲坐下来,随意地卷起被稻田浸湿的裤腿,拿把扇子扇风。叶小米一眼就望见了,父亲的两条腿,已经肿得像两条轮胎一般粗,上面满是蚊虫叮咬的伤痕,红一块紫一道,触目惊心。叶小米吓得赶紧喊出忙着下面的母亲,母亲马上要带父亲去医院。可父亲却是死活不允:“死不了人的!任务在身,怎么能跑到医院里去躲清闲嘛?”父亲跟母亲争吵开来了。他大手一挥,连面也不吃了,带了部下当即上路。当天夜里,在一处野外的水稻田旁,已经逃亡了4天的疑犯被父亲一行当场擒获。
“军校同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战友,彼此之间的感情来得比旁人深厚。我和你妈都是当兵的人,都能理解。可是,部队里办调动不是说调就能调的,他又刚分去,怎么能马上就调出来呢?以后,就怕你要吃苦头的。”父亲慢悠悠地说,“什么时候,他有机会回家探亲了,就把他带来吧。我也该见见他了。”
叶小米一把擦去突然涌上来的眼泪,她赶紧背过身子去了。自从父亲生病以来,他最不喜欢看见别人在他面前落泪了。“扛枪打仗都有个死,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哭个啥子嘛。”每回父亲都这么说,可这次他没再责怪女儿。
“小米,爸爸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书啊?是那种,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上头的,有你的署名的。”父亲问道。
父亲问起的,是叶小米正在写的一本书。之前那本她给女演员做的传记,出版社照畅销书的路子做了一番包装,为了迎合市场便于发行,没有署上叶小米的名字。父亲常年在军队从事法律工作,一是一、二是二惯了,捧着那本叶小米的枪手之作,左寻右找不见女儿的大名,眉头紧皱,心头很是郁闷不解。
“就快了,爸,我正写着呢,这就快收尾了。”叶小米回答。她总是那么以为,父亲还会有很多的时间,会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新书,等它们一本本出版,做她的第一个读者。
“那你别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写吧。能抓紧就抓紧一点。”父亲侧过身子,手去拉床头柜的抽屉,似乎是想是要取东西出来。叶小米赶紧起身,扶住了虚弱的父亲。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稿纸和一支圆珠笔来,那是母亲放在那里,用来记录每日里父亲的体温和血压的。父亲把它们塞到了叶小米的手上,“就在这儿写吧,我看着你写。”父亲满面愉悦。
叶小米没法写,在这白色背景下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眼见着随时需要照顾的、每分每秒都在经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她没法子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到另一个完全虚幻的空间之中去。可是,父亲发话了。叶小米于是只好坐到父亲床边的椅子上去,把纸摊开来放到床边上,右手煞有介事地握住了圆珠笔。但她的眼睛,还是只顾望了父亲,一眨不眨。
“小米,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事的。别为我分心。有事我会喊你的。写你的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握着我的手好了。”说着,父亲把身子往下挪了挪,躺平了一些,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他把自己的右手伸过来,放到了床单上,女儿的面前。
2
这是一只宽大而厚润的军人的手。眼望了它,叶小米一时迟疑着,不知道该用哪只手去握住它。在她的幼年记忆里,常年与母亲分居两地,在野战部队带兵的父亲,更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者形象。从她记事起,似乎父亲在家总共就没有露过几面。他是那个在多日离家后乍一出现,总是被她误喊成“叔叔”的陌生人;是那个抱起年幼的女儿,用胡子茬逗她开心的既有趣又生分的爸爸。父亲并不是一个寡言的人,在人群里,他那带着四川口音的诙谐的话语,往往能引起一片开怀的笑声。可是,在家里,他却是一个严肃持重、甚至略显拘谨的父亲。因而,面对着面前的父亲的这只手,叶小米禁不住发起愣来。父亲的手,甚至父亲本人,一直以来对叶小米来说,其实还是很有几分生疏的。
眼前的这只手,在父亲还只有4岁的时候,它就握住了一杆毛笔,抄写起《三字经》和《弟子规》来。年幼的父亲因偷懒和顽皮,它没少挨过私塾先生的板子。这只手,在父亲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它就早早地握起了大巴山下农田里的铁锹和锄头。这只手,它擦去了一个16岁少年奔涌而出的、与家乡亲人惜别的泪,握上了一把抗美援朝前线的钢枪。这只手,它还握过连队炊事班的炒菜勺,握过方向盘,握过军校的单双杠,它似乎无所不能。这只手,它握过各式各样的枪,手枪、步枪、机枪,一个参过战的野战部队军人所能握过的枪,他都握过。这只手,他握过各种各样的笔,可他偏爱的,是中华牌的铅笔,在所有父亲阅读过的书本里,由他握着它们,做下了一段段的摘要和勾画。他最郑重地握过的笔,是那只用红色墨水蘸过的毛笔,每一个对勾打下去,就关乎一个有过深重罪孽的生命的存亡。他一定还握过形形色色各样人的手。这里应该有,文革期间父亲奉命保卫的元帅的手,有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的手,有在军营里朝夕相处的战友们的手,有兄弟的手,姐妹的手,有上级的手,部下的手,有佳节里那些怯懦的、紧张的、军事监狱里的犯人的手。这只手,却唯独和自己的亲人是最生疏的。
在叶小米的记忆里,她和这只手的上一次的相握真是很遥远了。可是。相隔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途的握手,在她的脑海里,却一直留存着清晰而不可磨灭的印记。
叶小米记得,那是在她5岁那年的夏天。礼拜天,父亲从营地归来,面对这个陌生的穿军装的男人,叶小米怎么都无法开口喊出那声“爸爸”,她躲在窗户外头,她偷偷地望见这个面色黑红胡子拉碴的军人,从腰间取下来一只手枪,放到了家里那只平日总是上着锁的大柜子里头去。叶小支知道,那里面还躺着另一支更小巧的手枪,那是配发给野战部队的军医母亲的。
午饭刚过,母亲忽然被人唤去了,说是医院来了急诊病人。父母工作忙,哥哥已被送回农村老家去了。一下子,家里就只剩下了叶小米和眼前的这个着实令她感觉生分的男人。叶小米听着家里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撅着小嘴巴不时望望父亲。玩具他不会玩儿,童话书他讲得没头没脑,他的军用挎包里也没有任何一件能给她带来惊喜的礼物。叶小米于是一语不发,背对了父亲一个人闷闷地生气。对峙良久,父亲忽然开口了,他说出来的竟是一口好听的四川话:“小米,爸爸带你到街上耍,要得不?”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绿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摆,浪花一般翻动着。悠远的蝉鸣和蛙声,不知从哪里一声声传来,歌唱一样好听。江南的夏天,是风光最为旖旎的季节。父亲带着小米,穿过营区外的那片稻田,一路向不远处的小镇走去。父亲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小米的左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行走在夏日午后温熙的阳光里,那是最平淡却最令人不舍的一幕。
那一段路途,父女俩都没有说话。父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眼睛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他不时会低下头来看看女儿,帮她把头上被风吹歪的小草帽正一正,再或者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一下。有时,父亲的嘴巴似乎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小米以为他就要开口发言了,但是,他也只是咽了口口水而已,并没有开口说什么。父亲只是一次一次握紧了小米的手,像是生怕她跑丢了。小米不说话,任由父亲牵着。身边的这个被她叫做爸爸的男人,一年里几乎见不到几面的父亲,自己和他,竟连一句对话都想不出,这令幼小的她真是既焦急又懊恼。她小小的心里头,被紧张纷乱的情绪占据着,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而当这一场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小镇上那鼎沸的人声和热闹的街市已然出现在眼前时,父亲才松开了小米的手。他一把抱起女儿,快步向前,走向一个骑自行车的卖冰棍的人。父亲怀里的叶小米低下头去,慢慢伸开了自己那只被父亲握了一路的手。天哪,小小的手心里头,竟安卧着一汪亮晶晶的小水坑。
而今,父亲的一只手就这样摆在了叶小米眼前,它松弛而疲惫地摊开着,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叶小米把手上的笔放下,把自己的两只手,全都伸了过来,牢牢地、稳稳地握住了父亲的那只大手。而后,她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么漫长的时光里,我就从来没有想过,去主动握一握父亲的手呢?叶小米满心自责,泪流满面。亲爱的父亲,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疏忽,原谅我对你不经意的冷落。等你出院,我一定要握着你的手,到公园里去散步,到街上走一走。我们还要回一趟四川老家,到你日夜想念的野战部队去看一看,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的。
不知过了多久,叶小米在满面的泪痕中抬起头来,她望见一滴眼泪忽然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父亲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那泪水穿过他的眼帘,在叶小米惊诧目光的注视下,悄然无声一路迤逦,缓缓地落到了白色的枕巾上。叶小米赶紧抽出一只手来,找来毛巾为父亲擦拭眼泪。她低低地俯下身子,努力克制着自己,半天才轻声说出来:“爸,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我会好好写书的,写有我名字的书……”
又一滴眼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除此,父亲没有任何回答。那只握在叶小米手里的他的大手,温暖而舒展地任由女儿握着,似乎听懂了叶小米的一切心声。
叶小米握着父亲的手,一连几声轻轻地呼唤,父亲却都没有回应。匆忙赶回的母亲和哥哥,赶紧喊来了医生。
半小时后,父亲被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他的头上身上,已经被一方白布盖住了。叶小米一下子扑过去,握住了父亲那只露在白布外面的大手。没有号啕的哭声,叶小米像是哑了一样,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响。而她的眼泪,却像南方梅雨时节无休无止的雨一样缤纷落下,再也没有停歇下来的一刻。叶小米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从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一路拽着父亲的那只手,迟迟不肯松开,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父亲带走。父亲的那只被她握在手心里的手,还是温热的啊。
如果上苍允许我们再一次相见,若那个遥远的夏日能重回眼前,我一定紧紧地抓牢了你的手,不让你走。
一直以来,我们都曾经以为,我们的亲人朋友有金刚不灭之身,他们每一个人都一定会健康长寿,注定会活到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那一天。他们会无条件地永远陪伴着我们,须臾而不可分。而其实,生命的这趟列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坐到终点的幸运的。我们熟悉的、热爱的、亲爱的人们,有许多都是在半途就早早地离去了,甚至还来不及道一声“再见”,他们的面容便瞬间消失在沧桑人世之外那幽深的背景之中了。
对于父亲的离开,叶小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从来没有想过,鬓角还没有几丝白发的父亲会如此决绝地、突然从她的生活中离去了。她总是恍惚地以为,父亲又和她小时侯一样,是去野战部队带兵了。而此后不久,他一定又会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会再一次握住她汗津津的手,穿过那片夏日的稻田,到不远处的小镇上去。
夏风温熙,蝉鸣依稀,父亲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3
曾经在那么一个清晨,父亲又是被疼痛折磨得一夜未睡,天色蒙蒙亮,他才昏然睡去了。床边,守候了一夜的母亲替父亲盖好被子,抹去眼泪,悄悄起身。她到了另一个房间,拉开衣柜,找出了父亲的军装。母亲坐到窗前,开始把肩章和领花一样样往上装。
门外,叶小米从门缝里望过去,母亲的侧影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这一幕,是叶小米里很熟悉的场景。曾有许多这样的日子,父亲出差办案或者外出开会,母亲在他临出发前,都是这样为他整理军装的。而今,父亲还要出门吗?
叶小米推了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低头忙碌的母亲一抬头,她竟满腮是泪。叶小米呆住了。母亲把眼泪抹去,面色重又回归了平静,她说:“小米啊,你爸爸,可能真要走了。我是个医生,我都清楚。有些该准备的,咱们都得有个准备了。你那个任天行,是真分手还是假分手啊,带回来,给你爸爸看看吧。要不以后,怕就真见不着了。”
叶小米一下用手捂住了嘴,扑在父亲的军装上,泣不成声。
父亲的追悼会上,从野战部队连夜赶来的父亲的老战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父亲的老朋友们,站成一排,深深地鞠躬,久久地保持着敬军礼的姿势,为人生旅途上匆匆走远的老朋友送上最后一程。叶小米面对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感觉霜花落在他们每个人的鬓角,他们中的许多人像是化了妆一般,骤然老迈起来。郝好、张雪飞,军校的同学也来了,远远地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叶小米。
当叶小米和哥哥推着父亲的遗体一路向火化炉走去时,母亲忽然俯在父亲的耳畔,久久地低语着,任谁人也拉不开。人群中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叶小米的哥哥赶紧过去扶住了母亲,泪眼婆娑的叶小米也赶过来从另一边挽住了母亲。这时,有几分拥挤的人流中,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说:“快快,扶住遗像。”
不断向前涌动的人流中,但见一双有力的臂膀,一把牢牢地接过了叶小米父亲的遗像,捧到了胸前。
任天行手捧着叶小米父亲的遗像,面色庄重而悲伤,一步一步,走在送葬的队伍中。
一眼从人流中望见他,叶小米的泪水似滂沱的雨,再也没有了止歇的时候。
4
秋天开学,郝好的单身宿舍渐渐热闹起来了。先开始是一两个学员来请教问题,后来变作三三两两来找郝好聊天。再后来呢,就成了每逢周日,总有几个学员来这里聚会。
聚会活动的内容大同小异,大家一同看看影碟,各抒己见,聊天谈笑。郝好的宿舍里那台国产VCD机是军校发给教员的年终福利。两年的努力,郝好的文学鉴赏课已经完全打开了局面,在学员们的强烈要求下,已由每周的8堂课增加到了12堂。郝好在军校里渐渐有了人气,成了学员们喜爱和拥戴的年轻教员。
郝好任教的那所军校,学员的管理跟我们在军校时别无二致。一班10人,外出的比例是10比1,一个月至多也就轮到一次外出。当时双休日早已经实行起来,可是军校里依旧是一周只放一天假。外出受限,长久封闭在校园里,军校生们的生活相对单调乏味。有了这样一个和他们年龄相近的郝教员可以谈天说地,再和这位做得一手好面食的能干的姐姐一起包包饺子,或者吃一碗她做的热腾腾香喷喷的油泼面。如此别具一格的业余生活,令学员们感到一份着实的新鲜。他们私下里,都为能成为聚会中的一员而感到荣幸。而郝好的这间始终保持着整洁却清幽寂寞的小屋,也因为这些年轻面孔的光临,而变得笑声朗朗、生机盎然。
但各样的议论很快像秋夜里略显焦躁的风,从门缝里不管不顾地灌了进来。那声音虽然微弱,可是郝好还是听到了。那声音说,郝教员和学员们打成一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在学期末的教学资格审定中学员评估一项上夺高分。郝好有了心事了。
于是每到周日,吃过早饭,郝好就早早就背上双肩背包,出门坐了公共汽车,一路往国家图书馆而去了。包里有笔记本,还搁着一个吃早饭时买的馒头,一包榨菜和满满一军用水壶的开水。直到日落时分,郝好的身影才又重出现在校园里。如此一天,就这么交付于图书馆的浩瀚书卷之中了。
冬天里,郝好患上了重感冒。课堂上,她哑着一副喉咙讲课,厚重的鼻音,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声音的奇怪。那个周日,她感觉头重脚轻,周身酸麻,实在撑不起精神去图书馆看书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她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她披衣起床,一步一挪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七八张满是关切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是他们,她的学员们来了。他们的手上,有的端着给她打来的热腾腾的饭菜,有的提着水果,还有的捧着一束鲜花。有一个女学员还把开水都给她打来了,还带来了才从门诊部开来的感冒药。面对这样热烈贴心的探望,郝好心头暖烘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下一个周日,一早,聚会上久违的朋友们就又拥来了。他们把买来的新影碟放到了郝好那台VCD机里。而后像往常一样,把带来的马扎排好,各自坐到位。一名男学员把买来的饺子皮和肉馅,交到了她手上。另一名女生已把满满一盘洗好的水果放到了桌上。望见这一切,郝好把本已经准备好的双肩背包重新挂回到了门后。
笑声重新回荡在了郝好的宿舍里。
5
那个叫小林的男生,是个细高挑儿,面色异常白皙,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前。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似有几分游离和羞涩。他夹杂在一群学员中间,并不怎么开口说话,总是腼腆地微笑着。当VCD机里的碟片需要翻面,坐在炉子上的水壶突然鸣笛,或者是郝好的一双沾着面的手想去取双筷子的时候,他准能及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做好。在郝好眼里,这是一个内向的、懂事的、特别会体贴人的男生。课堂上呢,他是那类用功学习的好学生形象。除了埋头记笔记,他还特别爱把一个外型小巧的录音机放在书桌上。郝好在课堂上的每一次讲课,他都用心地录了下来。除此,他并没有给郝好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可是渐渐的就不同了。
春节来了。因为庞尔的事,和家里一直别别扭扭,几个春节都没回家过的郝好,心里着实惦挂着身体虚弱的母亲,想念奶奶和父亲。节前,她满心忐忑地给家里打了电话,是父亲接的。听出父亲的态度不像以往那么强硬了,想来应该不那么生她的气了吧,郝好一蹦老高。她欢天喜地地开始采买年货,提着大包小包挤上一辆西行的列车,去往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家。一路上,郝好不停地抹去脸上幸福而辛酸的泪水。她在心里说着,庞尔啊庞尔,你快回来吧!家里人不生咱们的气了!你快回来吧,我们一起回家过年该多好啊!
一直到军校开学前一日,探家归来的郝好才赶回了军校。走到宿舍门前,却发现房门上,一把铁锁边插着一朵玫瑰花。玫瑰花显然还是新鲜的,花瓣娇嫩,花香袭人。郝好四顾左右,一颗心忍不住“通通通”猛跳了几下,是庞尔吗?一定是他!他是最喜欢送她花的啊。可是一条走廊望到头,再跑到楼梯下面,从东到西,喊遍了庞尔的名字,却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春天开始,不定时的,郝好总能在房门上见到这样的一束玫瑰花。不知不觉,郝好收到的花已经有6朵了。可是,送花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郝好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送花人显然不是庞尔。因为,她曾经在放玫瑰花的门锁边,专门写过给庞尔的留言,说了自己还在一心等他,希望他赶紧回来。可是,却没有回音,只有神秘的玫瑰花依旧降临。想想也是,这送花人肯定不是庞尔,如果他没有打算回来,他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扰动自己的生活的。那么会是谁呢?来北京的这所军校里已经近4年了,对郝好表示好感的人不是没有,最初的那一拨追求者,大多都已经结婚,有的都有小宝宝了。眼前的呢,因为郝好一直用自己有男朋友做挡箭牌,她和庞尔的亲密合影始终挂在宿舍里,不少人被她的痴心和坚贞所打动,曾有的幻想转换为了稳固的友谊,并没有哪个人对她有格外的表示。
周日聚会照常进行。聚会结束,学员小林总要迟走一会儿。帮着郝好洗洗水杯,擦擦桌子,拖拖地,他样样做得周全。有时,他还会靠着书柜,和郝好说一会儿话。有时,眼睛望着墙上郝好和庞尔的合影,发一会儿愣。庞尔是大家公认的姐夫,他和郝好的故事,大家并不陌生。
有一天,小林忽然问郝好:“郝教员,你织的那两件红毛衣,是给姐夫织的吗?”
郝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学员们来宿舍聚会的时候,都看见过她曾在织的红毛衣。“噢,没有没有。那不是给你姐夫织的,是给我的老同学的,军校的两个老同学。”郝好应道。她说的军校老同学就是我和叶小米,在郝好把北大的学费攒够后,不顾我和叶小米的推辞还给我们的时候,一并把亲手织的两件红毛衣送给了我俩。
“那,你能不能也给我织一件?我特别喜欢红色。”小林开口说。
“好啊,等我抽空就给你织一件吧。”郝好答应得很痛快。
郝好没有理由答应得不痛快,织线活是她的强项。还在江城上军校的时候,冬天里许多同学的手上都生了冻疮。有一段时间,军人服务社新进的一批手套成了紧俏货,是那种露着手指头专门护住手背的毛线手套,写字的时候都不用摘下来。整队集合的时候,手套戴在学员们手上,花花绿绿的一片,着实有碍观瞻。班主任老安立即下令,队列里严禁戴与军装颜色相异的手套。
不久,我们区队的男生们的手上,就被武装上了仿佛统一配发的“制式手套”,颜色是那种和军装颜色完全一致的草绿色,款式就是那种只露指头不露手背型的。女生们的手套也是一个颜色的,只是多了两朵梅花。据叶小米介绍,为了赶制这批“军用物资”,纺织高手郝好同学,周日一整天都在飞针走线,宛如农村老大娘一般盘腿上炕,手脚并用忙个不停,连午饭都是叶小米一勺勺喂到她嘴里去的。不但如此,她还接连好几个夜晚点灯熬油,已经用光了叶小米从军用服务社购置来的8支蜡烛。而同宿舍的朱颜同学显然也是功臣,那些草绿色的毛线,均来自她母亲朱妈妈老人家的无私赞助。
曾经,郝好织就的手套风靡整个军校,上门求手套者曾一度堵到了女生宿舍的楼口。据说因为爱上了这手套,而来向织女郝好示爱的人都冒出头来了。
而今,面对这个学员小老弟的这么一个简单微小的请求,郝好想没想就应下了。
不久之后,一天下午,聚会结束。织好的红毛衣穿在了小林的身上,正合适,他欢喜得两眼放光,对着镜子女孩子一样照个不停。学员们都已经陆续离开,小林穿着新毛衣,却舍不得脱下来。还是早春,学员们都还穿着冬装,可以把毛衣罩进冬装里面去。小林却把军装上衣拿到了手上,只穿着红毛衣就起身告辞了。郝好收拾好宿舍卫生,提上几件换洗衣服,去了军校的浴室。
郝好沐浴而归已是黄昏,老远就望见宿舍的门旁站着个人。走近了,竟是小林,红毛衣还穿在他身上。郝好刚想开口问他,是毛衣不合适了还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却见小林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移到了面前。他的手上,举着一朵玫瑰花。花瓣红艳,恰似小林白皙的脸上突然涌起的两团红晕。
这显然是一朵郝好已经不再陌生的玫瑰花。郝好站在那里没开门,也忘记了开口去招呼小林。她的心猛地收紧了一下,她忽然有了一种紧张。那种紧张,不是和庞尔初次约会时那种甜蜜的忐忑。而像是教学考核时,站在讲台上最初的那几秒,心里没着没落的晃荡,甚至还另有一丝恐惧。
郝好没去接那朵玫瑰花。进得门来,她也没去给小林倒水递茶,就那么靠着书桌站着,面色沉郁,心乱如麻。在突发的感情进攻下,郝好向来是缺乏应对的经验的。上军校的时候,男生郭福来写给她了一摞厚达3万字的情书,后来那情书不知怎的落到了班主任老安手里,郭福来一下就恨上了郝好。显见是被冤枉的郝好,那一阵子比郭福来还恍惚,在队前值班喊口令总出错。有一次午饭前带队走到食堂门口了,她愣是命令大家“向后转走”。
眼前,她左手还提着洗澡的东西,右手握着一把梳子,心里在拼命地找词,想着怎么开口应对这一突发局面。之前她一直把送玫瑰花的人锁定在了同事的范围中。可如今,这个人冒将出来了,竟然是自己的学员,郝好不能不为难。她对小林毕竟有些了解,单看外表,这无疑是个敏感细腻的男孩子。要怎么跟他说,才能既不伤他的自尊,又把自己的拒绝表述清楚呢?此时小林来到书柜旁站住,眼神热切地望向了郝好。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郝好感觉出了不自在,她赶紧转了头,望向窗外迷茫的夜色,心头乱纷纷的。
“我给你梳梳头吧。”小林开口了,他取过郝好刚刚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梳子,猝不及防地一下来到了郝好的身后。一头乌黑的、发梢还在滴水的、飘散着淡淡的洗发液香气的长发,披散在郝好的脑后,仿佛一挂黑色的瀑布。小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伸出了举着梳子的手。
“你,你,你别动!”郝好猛然跳开了身子,手下意识地一挥,梳子掉落到了地上。水泥地板上,放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小林的脸迅速哆嗦了一下,顿时怔住了。半天,他站在那里,一声不出。眼睛里,一束奇异的光芒,开始一点一点,升上来了。他开始微笑。
小林面带那丝奇异的微笑,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梳子,看也不看郝好,一路出门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