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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

1

夜幕下,枪声密集,火光冲天。叶小米站在摄影机的背后,眯缝着一双眼,神情专注地望向摄制组忙碌的工作现场。一场野外夜战的戏,已经从天色擦黑拍到了夜半时分。春寒料峭,北方早春的夜着实有几分寒凉,和摄制组的大多数人一样,叶小米身上也披着一件军大衣。可她知道,恐怕只有她这件军大衣是正宗的军用品,其他的都是商店里买来的。这是一个地方的摄制组。

叶小米肩膀上斜挎着一个大大的帆布书包,手里举着一个小录音机,不时煞有介事地对着录音机叨咕上几句。有时她会利用短暂的拍摄间隙,把一旁暂时有空闲的演员请了来,举着录音机对人家做个现场采访。叶小米明显的瘦了,依旧的细黑框的眼镜,头发在脑后捆成短短的一束,这令她看上去似乎清秀了一些。她还不时地和身边的场记和导演小声请教几句什么。看上去,叶小米十足一个娱乐圈里跑影视的勤勉小记者。

到了《战地影视》之后,这已不知是叶小米的第几次外出采访了。说是杂志的文字编辑,但其实干的有一半是记者的活儿,不光要组稿、编稿,还必须及时采写第一手的稿件。去摄制组的外景地采访如家常便饭,对叶小米来说早已是工作的一大部分。可像风景区度假村那一类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叶小米却从来无缘光顾。她去的,都是些荒山秃岭、穷山恶水,最好也就是郊区农村了,但还得是那种不很富裕的农村,多少年旧貌变不成新颜的那类古老村落。

好不容易有一次赶上了拍解放上海的戏,叶小米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乐颠颠地就奔了大上海去了。可一跟摄制组接上火,当即就随了大队人马一头扎进了车墩影视基地。一连一个礼拜下来,光在影视基地里瞻仰仿造的老上海了。想想也是,而今上海城的上空早已是不见天空只见高楼,解放军入城的戏当然只能在做出来的老城里拍了。

离别的列车窗口,叶小米望着无缘光顾的新上海的一派旖旎风景,东方明珠那璀璨的姿容,她一边感伤地摩挲着钱包里整整一沓处女般纯洁的人民币,一边不由深深感叹,其实这有钱花不出去比没钱的滋味还折磨人呢。谁让她任职的杂志叫《战地影视》呢?版面上要的都是些战争片、打仗的电视剧的拍摄花絮,于是哪里有战争的硝烟,叶小米她就得闻风而动,灰头土脸地往哪儿奔。

形形色色的摄制组一路过来,叶小米更喜欢到本厂的摄制组采访。组里的人说不上个个熟,但毕竟一个厂待着,这身军装又把大家的感情联络得如一家人。拍摄现场,你给出的问题多琐碎,总会有人为你耐心地一一解答。吃饭大家在一个锅里,饭菜说不上多好,可是热腾腾连汤带水的,每回都有人直接给你端到跟前。住宿的事根本不用你考虑,摄制组住的宾馆或者招待所,总会给你留出一个铺位。回程的车票,也早有人替你预备好了。送站的时候,摄制组的军车一路通行,直接就把你送进站台里。火车一开,车窗下送行的人齐刷刷站成一排,用力地向你挥手。千万别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大众情人了,短短几天的相处,大家伙儿还不至于如此稀罕你。只是因为你的旅行袋里,临时塞进了美工小李带给老婆的一件风衣,烟火小王捎给孩子的两件玩具,以及制片老马孝敬老爹的两盒茶叶。摄制组的战友们是把实在的感谢,如此表达给了临时充当了快递员的你而已。

而到外面的摄制组采访,人生地不熟,组远人不亲,着实费心费力。眼前,叶小米专程赶来采访的,就是由地方某影视公司投拍的一部抗战题材的电视剧。时间已近凌晨两点,一天的拍摄终于结束,叶小米强打精神,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跟着大家一道坐上了回宾馆的车。就着车里的灯光,她睁大双眼,最后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演员。盯了3天的现场了,她已经抽空对几位一线演员做了专访。应该没有落下的了。回头再看一眼主创人员,也就那几个人,该谈的也都谈了。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上午去火车站,有哪路车进京就搭上车打道回府了。

微弱的车灯下,叶小米就要收回的目光里,突然撞进了一张笑脸。那是一个穿中式棉袄留中分头的中年男子,正不停地向叶小米笑着,一边不住地点头。一个名气不大、没有引起叶小米采访兴趣的男演员,几天来一直在收工之后,这样殷勤地向叶小米微笑着。叶小米微笑着回应,礼貌地点了下头,犹豫着把头扭了回来。摄制组里,她最怕这种怀才不遇却又热情奔放的演员了,他们的话匣子一打开,写上一整本杂志怕都不够版面的。

睡意袭人,叶小米回到宾馆,简单洗了洗,一头就扎到床上去了,连身上的军装都没脱去。每回出外采访,说不上为什么,叶小米都爱穿着军装去。在这样的时候,她对军装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深。

这次采访,制片主任把叶小米安排进了一个化装组的女孩子的房间。可自打叶小米住进来后,那女孩对她就没露过好脸,先是摔摔打打了一阵东西,之后就奇异地消失了。叶小米见怪不怪。曾经在一个地方摄制组,和叶小米同住的一位女演员,每到夜半时分就梦游一般起身,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喷在身上的香水,能把睡梦中的叶小米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女演员总是胸罩内裤一套三点装备完毕,而后径直披上一件风衣,便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翩然而去了。天色微明,走廊上出现依稀的人声之前,那女演员一准儿飘然而归,一路小跑着溜回了房间。脱了风衣,也不卸妆,穿着那三点经典,钻进被子就蒙头大睡了。叶小米被她折腾的,唯物主义者的坚定信念一度动摇,真以为自己是见着狐仙她本人了。

“叮咚,叮咚”,有人按响了叶小米房间的门铃。时间已近凌晨3点。喧哗过后,走廊上已经是一派的沉寂,这门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2

已经沉进梦乡的叶小米拉亮了床头灯,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化装组的那个失踪多日的女孩。而是一个半老的男人,上穿一件黑色的丝绸面儿袄,下头是黑色的丝绸裤,顶着个夸张的分头,满面笑意。

“叶记者,你好!”来人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叶小米迟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是他,那个总是在车上把微笑送给她,而始终没有得到采访机会的男演员。

这个寂寞的人,是那类在荧屏上经常露脸而名字永远不被人记住的演员。其实这类人最好的职业不应是做演员,而应是去当间谍或者干特工,因为他们太不容易被别人记住了,所以是最安全的。所谓他们在暗处,旁人在明处。娱乐记者叶小米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因为知名度的局限,她并没有把他安排在此次的采访之列。

“叶记者,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他往前进了一步,手搭在门上,似乎想把门再推开一些,“我非常喜欢看你们的杂志,真的,我每期必看。你的文章写得真好,特别好!这次啊,你怎么还没有采访我呢?看你挺忙的,我想,我干脆自己来找你得了。你是文职军人啊?你穿上这身军装更漂亮了,飒爽!英姿飒爽!我也当过兵的啊,通讯兵!”那人一口气说了一堆话,跟谁抢话一般连续不断,显见得人生路上孤寂多时,知音甚少。

“哦,是这样的啊。”叶小米迟疑着。她马上想到的是,他的知名度肯定不够,在这部电视剧里他也只是个配角,他出演的,是一位戏份不多的汉奸地主。几天里见他一直跟着摄制组,却就是没见拍老地主的戏。他总是在现场待着,有时帮导演递个水杯,给场记小姑娘抱着大衣。有时则跑跑龙套,换身衣服混进群众演员的队伍,扮个路人甲或者村民乙什么的。但当他自报家门当过兵,叶小米的职业神经被触动了一下。这应该是一个新闻点。《战地影视》上介绍的导演、演员这一干人物中,有过穿军装经历的,历来优先。他显然已不年轻了,少说有四十五六了吧,看他那稀疏的分头上,中间的那道缝隙,大得可以开进拖拉机去了。当过兵的人,也不容易。不如,把他归入那个叫“老兵档案”的栏目做宣传吧。叶小米的脑袋里,极职业地过了一遍对这位毛遂自荐的老兵的宣传策略。可是自己明天就准备起程了啊,要不,明天上午安排采访,下午再返京。

“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找您谈吧。今天,有点太晚了。”叶小米礼貌地对老兵演员说。

“不晚,不晚。屋子里那帮小子打上牌了,我也没地方去,就想着好好找你聊聊呢。好几天了,你都没采访我。我可一直等着呢。”他把那件对襟的黑色丝绸棉袄的领子拽了拽,顺手捋了捋头发,那头发油光锃亮,显然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老地主。

“那,要不,您先去宾馆的大堂等我一下,我带好录音机再下去找您。”叶小米有些不忍拒绝。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叶小米赶紧回身去接。电话里,一个柔媚的女声自顾自说着:“先生需要做全套泰式按摩吗?不收钱先体验。我们这里都是货真价实的泰国小姐,身材好、体格好、服务好,受过专业训练……”原先老电影里听到的国民党电台传出的娇滴滴的人声,现在满世界飘散,果真是女特务们打回来了,四处开花遍地风流。

叶小米一把扣了电话,心说这“三好女郎”自己肯定是无缘消受了。一回身,却见那男演员已经站在了屋子正中了。灯光下,他微笑着盯着叶小米,那样子不知怎的令叶小米想起了黄世仁。他还真像个老地主呢,没准儿真能红呢。影视圈里的事都没准儿,周星驰不也蹲过墙根吃过盒饭嘛。叶小米开始找录音机。

“她没住这儿吧?”男演员扫了眼另一张空铺,很自然地就坐到了叶小米的铺位上去了。

“咱们,咱们还是去大堂谈吧,这里不是采访的地方。”叶小米一下感觉相当别扭。她手里捧着录音机,赶紧向门口挪动步子。还好,门是开着的。

“什么大堂啊,这破地儿哪有什么大堂?就这儿谈吧,不用多长时间的,保证还能让你再眯会儿觉。你坐下,坐下,我一个当过兵的人,你还信不过吗?”他很自然地往床栏上一靠,顺手从裤兜里掏出支烟点上,“你坐下,一聊完我就撤。我跟你说啊,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特单纯,根本不像这个圈子里的人。看上去啊,跟歌里唱的一样,你整个一棵小白杨。哪像她呀。”他吐出口烟来了,对另一张空铺尽情挥洒着鄙夷,“知道她外号叫什么吗?公共汽车!谁想上都成,连票都免了。噢,噢,小叶,你还没结婚呢吧?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个的,对不起,对不起了!”他疾首蹙额,虚假羞愧着,脸孔却不知为何真有几分红了。

叶小米心头乱纷纷的。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是应该马上请他出去呢,还是礼貌地应对一下。她沉吟片刻,决定取消到大堂采访的计划,在这里敷衍一下立即收工了事,否则明天还得再听他啰唆。她扫了眼半开着的房门,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离男演员尽可能远的地方。她装好录音机的磁带,把笔记本摊开来了,手上拿着笔,开始了这场计划外的采访。

“录音机,要那玩意干吗啊?关了,关了!对着这东西我说不出话来。”还没容叶小米伸手,他几步跨过去,一把按下了录音机的关闭键,“这天,还真有点冷呢。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抒着情,很自然地溜达到门口,把门顺手关上了。

叶小米的心里一下毛扎扎起来,喉咙里像卡上了鱼刺一般,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再把门打开。

“跟你说说我的初恋吧,真挺感人的,你准备好面巾纸了吗?我当兵是在大山里,当的是通讯兵。那个女孩,是我们话务班的一个女兵,娃娃脸,圆眼睛,身材吧,挺丰满的,那小胸脯挺的,跟你还真有几分像……”

叶小米头皮发麻,眼前遇见的不是一个无赖,也是无赖的兄弟无聊了。叶小米的心思根本无法再集中在采访上了。她握着手的笔在本子上划拉着,眼睛往门口望。她从来没有这么盼望着,那个同房间的女孩能突然现身。

“你的手真好看,白净净,胖乎乎软乎乎的,跟我的小女兵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那汉奸地主已经站到了叶小米的眼前来了。他猛地蹲下身子,半跪到地上去,把一张嘴,牢牢地按在了叶小米的手上。

血往头上猛然涌来,赶着往脸上跑,一脑门子的汗。叶小米完全蒙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上,突然爬上了一只湿漉漉的青蛙,不,是癞蛤蟆。

叶小米“腾”一下站起了身,她两只手痉挛一般哆嗦着,拼命一甩,想要撵跑那只癞蛤蟆。“哗啦”一下,录音机、本子都掉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也翻倒了。

癞蛤蟆被叶小米手上的钢笔笔尖划了一下,一下蹦出老远。男演员口角的血下来了,他眉头紧皱,那样子狼狈、狰狞、狠毒、不甘,活脱一汉奸老地主的糟践样儿。

叶小米往门口跑,拉开门的一刻,她的身子被老地主从后头抱住了,他把她往房间里拖。

“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小雏鸡!”他嘴角的血流下来,落在了反抗中的叶小米的军装上。

“哎哟!”男演员忽然一声狼嚎,跌坐在了地上。

情急之下,军校女生叶小米使出了军体拳的一个简单招数。她腿一勾,脚下发力,狠狠给了老地主的要害部位一下。

“你这个流氓!汉奸!老贼!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再不滚我可报警了。”叶小米一把拉开房门,高声呵斥道,“我丈夫也是军人,在西藏带兵呢。你敢对我怎么着,就是破坏军婚,关你个几年大牢,看你还怎么耍流氓!”如此说着,叶小米的整个身子筛糠一般哆嗦起来。

老地主捂着下处,看也不看叶小米,癞蛤蟆一般一步一歪地跑走了。

3

清晨,军校的起床号响过。郝好和往常一样,军帽,军装,军用胶鞋,宽皮带,全副武装好,她站到了教员跑步的队伍中。40分钟出操完毕,走进食堂吃早饭的时候,郝好多少感觉到了几双目光异样的注视。但是她没往心里去。郝好不是个敏感的人,生活里的细枝末节一般不太容易影响到她。

去往办公室的路上,郝好开始听到细密的议论声。办公室里,她依旧是第一个到,开窗通气,打好开水,擦好办公桌,拖净了地面,这一切做好后,教员们都陆续地来了。见了她,他们一路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相互神秘地眨眼。郝好也没多想,在这样的文人扎堆的环境里,纵然是在部队上,流言飞语地和每个月的工资条一样,准时出单,风雨无阻。而你对它绝没必要浪费脑细胞,像对工资条最后的总数一样,只能嫌其少不能嫌其多。从容地舀一勺大锅饭,踏实地捧着个铁饭碗,没有点知足常乐的心态,可就透着矫情了。郝好没言声,如往常一样,把当天的教案收拾好,起身向教室走去。

上午是两堂课连堂上,郝好上课依旧很用心,但心头却有几分说不出来憋闷。因为,她一眼就望见了,学员小林的那个位置竟是空的。她本想把区队长找来问问,但想了一想,又压下来了。昨天晚上,她本想着要去追小林的,找他好好谈一谈。可是,跟他谈些什么呢?怎么谈?她却一时没有清晰的思路。那就让大家先冷静一下再说吧。

小林走后,她一夜都没睡好。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是把这些学员当成自己的弟弟和妹妹的,可她忽略了的一点是,他们也有着自己的成长和青春困惑。明天无论如何要找到小林,自己毕竟是他的教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说不明道不清的疙瘩还得由她主动来解。

课堂中间没有休息,挨到下课了,平素几个要好的学员才围拢来,悄悄地告诉她,小林犯病了。

犯病了?犯的是什么病呢?学员们七嘴八舌,说是昨天夜里熄灯号响,查铺的时候不见了小林。几个队干部在校园里打了手电筒一通找,最后在篮球架下的大石块上发现了他。他蹲在石块上,任谁来拉就是不下来。他没穿军装,只穿了件红色的毛衣,手里举着把梳子,嘴里就一句话:“我给你梳梳头吧。”

郝好的头猛烈地眩晕起来,像是有人在她脑后用榔头狠狠地锤了她一把。她收拾好教案,一路失神地往办公室走去。正是广播体操时间。平日里,这时候办公室是没有人的,她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可是还没走到办公室呢,她就听到了里面的嘈杂和喧嚣。

“她勾引我儿子,证据还少吗?这么一大本日记里都是她的名字,还不能说明问题?”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狂躁。

“我们家族绝对没有这方面的遗传病,林林是受了刺激才这样的,可怜啊,他才22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透着哀伤。

“你们军校必须严惩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教书育人?”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严厉而愤怒。

“你们看看,红毛衣,梳子,不都是她的吗?当老师的人,她不能这么祸害我们家儿子啊?可怜的林林。”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而后是一声号啕。

郝好没有停住步子,一直往办公室走。听了这么多,她的大脑却像短路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样,觉得那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她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了,屋子里各样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寂静得只能听到喘粗气的声响,声响来自一个烫发的浓妆的中年女人。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郝好,她迟疑着步子,有几分奇怪也有一丝紧张。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办公室里去的时候,浓妆女人披散着一头卷发已经冲将上来,她一把拽住郝好的军装领口,像老鹰捉小鸡一般,硬是把郝好拽进办公室里来了。另一只手,没遮拦地朝着郝好的脸上一通乱抓。

在赶来的系主任和几个教员的护送下,瞬间满面伤痕、军装凌乱、领花和肩章已经不明去向的郝好,才被一路护送出了声讨现场。

系主任的办公室里,系主任望了郝好说:“小郝啊,在事情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你的课先停了吧。一名军校里的教员,和这样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不仅仅只是你个人面子的问题,还关乎军校的声誉,我们军人的形象。这样吧,这一段你先写检查,好好反思一下,等待组织上的处理意见吧。我给你透个风,那家人据说可不好惹,大有来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依我的经验,你这身军装怕是穿不了几天了。”

一直以来,郝好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在听到系主任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滚滚落下了。

4

清晨,县城小站的售票处的窗口才打开,叶小米第一个把脑袋伸了进去:“有去北京的车吗?要最早的一班。”

午后,她终于挤上了这趟过路的开往北京的列车。在嘈杂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能站下脚的地方。一直到车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眼见了一盏又一盏灯火在远处匆匆掠过,她才被列车员带进了卧铺车厢。

列车经过一个白天的奔驰,丝毫不觉疲惫地,继续行进在了溶溶的月色中。一轮明月当空悬挂,不疾不慢地追随着列车,一路若即若离。

叶小米无心睡眠,她独自坐在过道的窗口边,擦拭着刚刚汹涌而至的满面的泪水。是委屈的泪,还是屈辱的泪?她说不清。她只是没头没脑地哭泣着。

在我如此无助之时,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在我对你疯狂思念的时刻,你为什么如此沉默音信全无?难道,我们真是无缘的了?

那几日任天行跑前跑后,叶小米父亲的安葬事宜逐一办好。他们两人之间,却始终连一次正式的交谈都没有。

残阳如血,冬日的墓园四围静寂,一只乌鸦在松柏枝上凄清地叫着。两个身影长久伫立在一处新的墓碑前。任天行把两瓶酒搁到墓碑边上,脱下军帽,冲着叶小米父亲的照片,俯身连磕了3个头。而后起身戴好军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任天行终于回过头来,他掏出几页纸放到叶小米的手上:“这是我所有的证明材料,你什么时候想结婚了,就发个电报给我,我随时待命。”

叶小米接过材料,撕了个粉碎。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她强撑着不让它落下来。曾有的误会深深伤害了她,她不能轻易原谅他。

“那下次来的时候,我再开一份吧,省得你丢了。那,我先回部队去了。你好好等着我,我这就回去办调动。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你要有耐心。”任天行的声音里投射出少有的温柔,听到此处,叶小米的泪水开始肆意地流淌。

当泪水渐渐退潮,心中刻骨的思念却愈加浓重。记忆里那个从不曾远走的月夜,慢慢浮现上来了。

军校的毕业典礼结束,晚上会餐前,叶小米坐在女生宿舍楼的楼下,读着任天行给她留下的那封信。此时,军校的上空已经开始滚过轰隆隆的雷声了。

任天行的信写得很匆忙——

小米,你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咱们的军校了。那种敲锣打鼓的送行场面,我不习惯。更不习惯你站在他们当中,为我不停地流眼泪。我害怕那样的场面。你也不要来火车站追我,我知道冲动起来你会那样做的。因为,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先来了一次分别。

……

这一次毕业分配,把我们的距离陡然间拉大了。小米,我是多么不希望看到一个终日苦苦等待爱人的你啊,一个奔波在两地的辛苦的军嫂,再或者,一个抛弃了都市生活而在高原上被吹出满面沧桑的你。那不公平。我希望的是,你有你自己幸福而稳定的人生轨迹。虽然,我是这么得不舍得这个好姑娘和傻丫头。

……

小米,真是很感谢你,在我的青春岁月,曾经给了我这么一份纯洁无瑕而炽热真挚的感情,才让我的军校生活没有留下空白。在我的军校时代,真的很高兴认识了你!

谢谢你!我的好姑娘!

小米一生幸福!

此致

敬礼!

任天行于毕业前夕

迷离的泪眼中,叶小米揣着这封信走进了会餐的食堂。众人忙着敬酒的当口,她一声不响开始喝酒,一下就把自己灌醉了。这是叶小米人生中的第一次醉酒,她趴在饭桌上,默默地流着眼泪。多亏班长邓海云一把扶住了她。

天色暗淡下来,细密的雨滴一下下敲打着宿舍的窗玻璃,清醒过来的叶小米起身下楼,拼命地朝军校的大门跑去。天空一个闪电过后,一声清脆的雷声划过军校的上空。门岗并没有冲出哨位去阻拦叶小米,警卫排今天已经得到正式通知,晚上5点过后,88届的毕业学员已经不必按照军校规章要求了。眼见了一个又一个毕业学员失魂落魄狼奔豕突,年轻的哨兵只能用迷茫困惑的目光投以注目礼。

大雨中,叶小米拼命地奔跑着,当跑到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的时候,她一边抹着头上和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一边找寻着那趟开往火车站的公车,此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竟没有带一分钱。

她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刻开始在大雨中狂奔。她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见到他!必须见到他!”那一刻,不知叶小米有没有回想起,在她和任天行的故事里,她似乎永远处在奔跑状态。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那个雪后的清晨,她一路奔跑着去为任天行患病的老师挂号。那天,她在雪地上整整跑了5站地才赶上一趟车。而今,她还在跑,目标只有一个——跑向爱人的怀抱,爱人的胸膛!可是,她的眼前,却始终没有那个她所期盼的身影的出现。

当她梦游一般,又晃荡回军校的时候,已是夜半了。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住了,一轮圆月拨开云雾,翩然升上了天空。军校里一派静谧,熄灯号已经响过很久了。叶小米独自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望着自己宿舍的那个黑黢黢的窗口,内心充满忧伤和惶惑。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郝好赶着去东北的军校报到了,朱颜也赶回家和家人短暂团聚去了,留校的丁素梅也乘了夜车回了安徽老家休假。今夜,宿舍里只剩下了她一个。她着实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从未有过的孤寂而落寞的夜晚。

月光如水。叶小米披一身银白,久久地站在宿舍楼下,回望男生宿舍楼的方向,整幢大楼的灯光或明或暗。其间的几个房间,还有着零星的灯光,那是毕业生们的房间吧。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哪一盏灯下,都不会再有他刚毅的面容和熟悉的身影了。

这样想着,泪水再一次盈满叶小米的眼眶。

“是你吗?叶小米!小米?”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叶小米吃惊地转过头去。

夜色清凉,斑驳的月影下,宿舍楼前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宽肩膀、高身量的男生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他侧肩背着个双肩背包。白衬衫扎在军裤里,显出一种素朴和干练的美感。军用的白衬衫是粗布的料子,不够挺颜色不够白,穿在他身上却是那般妥帖。他的一双瞳仁在暗影里星星一般闪亮,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月光一样皎洁。他的身材那么的挺拔,背包的姿态优雅得让人觉得,他背着的不是背包,而是一架手风琴或者一把吉他。

是他!是他吗?

“任天行!”叶小米喊出了声。而后,她竟然咧开嘴,一下哭出声来了。

他,不是已经走了吗?该不会是因为我想他想得太疯狂了,像那个冬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眼前出现了短暂而美丽的幻觉了吧?在满面飞溅的泪花中,叶小米奔到了任天行的面前。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任天行,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胡子茬好扎手啊。

任天行一把拽住了叶小米的那只手。他的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里,火光熊熊正旺。

“真是你吗?可是……”叶小米刚一开口,她的嘴唇就被他火辣辣的双唇吻住了。

任天行热烈而温存地吻着怀里的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姑娘,他已张开双臂,牢牢地把她拥进了自己宽大而温暖的怀抱中。月亮会意地笑了,梧桐树伸开枝叶浓密的臂膀,把这一对相爱的人儿,罩进了她温暖而隐秘的树影里。女生宿舍楼前那两个站岗的小学员,不好意思地赶紧把目光掉转开来了。

任天行的那趟车发车时间是在凌晨。那时节还没有去往高原的直达车,他必须先到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转车。他完全可以在军校多待一些时间的,可是他却早早就离开了军校。是怕什么呢?他似乎也说不出。在江城的街道上,他冒着倾盆而注的雨水,一路狂奔,却发现,无论他走到哪个街道,哪一处路口,那个叫叶小米的女孩子的呼唤,就跟着他走到哪里。

当猖狂的雨终于收住,他一步步不由自主又转回了军校。在心爱的姑娘的宿舍楼下,他终于,把这个今生今世无法错过的至爱,牢牢地拥进了自己的怀抱。

军校的夜,如往常一般安谧。不时的,有远处江轮上传来的一声声悠远的鸣笛声。一切与往昔的每一夜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属于他们的军校的最后一夜。

在叶小米曾经壁垒森严的女生宿舍里,在她带着少女幽香的白床单上,在一阵伴随着痴狂和甜蜜的剧痛之下,她以纯洁的处女之身作为馈赠,向涌动在内心的、深藏了4年的爱慕,向烈焰难当的青春岁月做了回答,和眼前这个粗犷豪放却不乏万般柔情的男人,做了他们都想做的事。

“你是我的女人了。你必须非我不嫁!”他说。

“你是我的男人了。你一定非我不娶!”她应。

“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不红杏出墙,别给我戴绿帽子,我这辈子就要定你了。”他说。

“我对你没别的指望,不求你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只要你不把多情种子处处撒,我就苦守寒窑等你回来娶我。”她应。

这是哪个时代?一旦肉帛相见,所有的爱情都大同小异。

车窗外,是一派月光笼罩下的田野。四围静谧,除了列车行进中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就是卧铺车厢上不知谁人发出的轻微酣畅的鼾声了,这样的夜是最容易跌进往事的回忆中去的。

那个夏夜里的故事,果真是属于他和她的吗?泪水模糊了叶小米的双眼。她捧住自己发烫的面容,眼里噙着泪,却又不禁露出了微笑。

高原上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的,是比这里的更迷朦呢,还是更澄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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