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历史老师这一次是撑着他的腰来到教室里的。他解释这个动作说,他的腰很酸,背很疼。我想是那场很大的雨,把老师淋出病来了。但是老师又说,自从人直立行走以来,总免不了腰酸背痛,想避免这种症状,最好的办法就是四肢行走,返回原始状态。老师微微一笑,把他的三角眼挤成了一条直线。我觉得在变成直线之前,老师的三角眼有时候像我经常穿的三角裤衩儿,有时候像一头芝加哥公牛;在变成直线以后,老师的眼睛像拉瓦锡怀里的银针,或者像商伯良口袋里的火柴棒。不管他的眼睛像什么,我不是很喜欢,我喜欢的是历史老师的秃头。科学家指出,男子秃头,代表了这个男子的性功能非常强劲——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历史老师的秃头的原因吧。
老师说,在埃及首都开罗附近的一个小镇上,(老师自言自语道,终于讲到埃及了。)商伯良和拉瓦锡睡在了一起,他们找了一家离金字塔不算遥远的旅店。这时候,拉瓦锡终于发现,商伯良不仅是一个矮个子,两只眼睛会不停地眨动,商伯良还是一个秃子。(老师说,这年头秃头真是泛滥啊。我把这句话理解为性自由和艾滋病的蔓延。)拉瓦锡看到了商伯良的秃脑袋,好像又看到了他喜爱的秃头狗,马上觉得商伯良亲切起来。睡觉之前他小心地摸了摸商伯良的头,就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商伯良被弄醒了,转过身来问拉瓦锡:“你干什么?想同性恋吗?这地方多的是啊,可你找我就太唐突了。”
“当然不是,我可不是什么同性恋。(老师说,其实谁都不是同性恋,大家只是有这样一种倾向而已。)我只是想问你,你来埃及是要考察什么?是什么勇气让你进行这样一次遥远的旅行?”
“好奇心呗。你知道什么是科学吗?科学就是用大把大把的金钱来满足科学家的好奇心。反正女王陛下对我很信任,愿意拨款子给我,我还能任我的好奇心不断地骚扰我,骚扰我的心肺吗?”商伯良说着说着就开始激动了,“你应该知道,被强烈的好奇心折磨可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这就跟被强烈的性欲折磨一样难受难忍。”
商伯良还是滔滔不绝:“顺便问一句吧,你小子可有过男男女女的经验?”
“没有,绝对没有,我对这个兴趣不是很大。我曾经想当艺术家,后来想当企业家,前一段日子想当一名化学家。先立业后成家,那才是我的打算。”拉瓦锡说到这里不禁勾起了对众多的往事的回忆,例如那个打网球的漂亮姑娘和被她击落的门牙。
“那就太可惜了。男人的一半是事业,也就是好奇心;另外一半是女人,也就是你身体的原始欲望——性欲或者是情欲。少了任何一半,你就不算成功。”商伯良开导他。
“那我也只是暂时不成功,将来会成功的。”
商伯良想想也是,就不加反驳。拉瓦锡本来还想探究商伯良的很多东西,例如眼睛,还有他的女性世界,后面一种还可以作他的前车之鉴,但是想想自己跟他不熟。但他觉得商伯良是一个奇才,既然是一个奇才,总会有复杂的经历,不管什么经历,都会变得很复杂,可能还包含了惊心动魄的恋爱故事。令他困惑不解的是:一个长相比较恶劣的奇才,是不是也这样呢?这一天晚上拉瓦锡就看着商伯良光秃秃的后脑勺睡着了。
开始的一段日子,他们两个人从来都不进行正题,只是到处逛逛,体察当地风俗,但是没有体察出什么来;看看狮身人面像的外部结构,但是也没有看出什么来;想找家酒吧喝酒,也没有找到——这都不要紧,日子还长着呢。
可是一晃十几天就过去了。
有一天起来的时候,拉瓦锡突然因为水土不服,(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喉咙有点儿不舒服,头也有点儿沉——不经常出门的人往往是这样的。拉瓦锡以前最远只到过巴黎市郊,去扫他爷爷的坟墓。这回不仅离开巴黎,还离开了法国,甚至离开了欧亚大陆,也算让他大开眼界。眼界是开了,喉咙却没有开,有很多不可名状的东西塞在拉瓦锡的下咽处,令拉瓦锡很烦恼,但烦恼总不是办法,他想找商伯良要点儿药来吃吃,但发现商伯良早就不见踪影了。拉瓦锡伸了伸懒腰,晃晃悠悠来到走廊上——因为商伯良有来自法国皇宫的身份,虽然这是家小旅店,还是给出了很好的待遇。他们下榻的地方,好歹也算高级的招待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当时能有的一切应有尽有:卧室,走廊,阳台,卫生间。拉瓦锡惊异地发现商伯良正在走廊上埋头工作,他突然感起兴趣来——在他面前是一位名声显赫的年轻学者呢。对拉瓦锡来说,这次旅行的最大诱惑在于他的伙伴有特殊的地位;学校批准他的休学报告,也是考虑到商伯良在学术界的威望。
商伯良察觉到拉瓦锡的来到,就草草地收起了笔:“早啊。”
“先生早,请问先生可有消炎的药?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我得了毛病,也就是说有一定的炎症反应。”
“那个啊,没问题。哪里的炎症啊,让我瞧瞧。”商伯良眨着眼睛站起来,这时候他已经戴好了他的假发。
“喉咙里,浓痰无数,难受死了,啊——”拉瓦锡张开了嘴。
商伯良挥了挥手:“真难闻,去刷刷牙,吃饭去,待会儿给你点儿药。”
拉瓦锡洗漱完毕,他们准备去一家小酒馆。一路上拉瓦锡只看到男人在外面买菜,卖肉的摊头上砍猪头的是女人,拉货车的是女人,扛木头的是女人;路过一家人家的时候,拉瓦锡看到里面一个小男人在织布,一个老男人在烧饭,全不见女人的踪影。商伯良提醒道:“没看见女人都在外面吗?”
“在这儿做个男人也蛮省力的嘛。”拉瓦锡笑道,然后他就笑不动了,因为他看到前面一个角落里有个中年妇女正站着尿尿,他迅速地用双手蒙住眼睛,使他不至于落下流氓的恶名。
商伯良倒是很坦然:“别害羞,这就是这里跟欧洲大陆不同的地方,这里男女的地位基本相反,男人这样撒尿才是奇观。”(然后老师兴奋地说,这风气真好。)
“那男人怎么尿尿?”
“就像我们那里的女人一样,蹲着尿。不过考虑到我们是欧洲人,对这里的风俗不甚了解,估计不要紧,但你也要注意。”
于是拉瓦锡放下了双手,很幸福很坦然地看着那个女人拎起裤子。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家用餐的地方,商伯良执意去了二楼的雅座,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说是可以看风景,然后点了菜。
“你好点儿了吧,下午可要陪我去看胡夫金字塔的。身体吃不消也不要瞎撑。”商伯良关切道。
“身体没问题,除了时而有浓痰哽住咽喉,一切正常。我甚至还能跟野兔赛跑。”
“那我就放心了。下午的活动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帮我记录数据和扛我的工具箱子——那玩意儿可是沉得很。我看你身体还算强壮,所以不会有问题吧?像我这样的小个子就不适合这样的工作。”
拉瓦锡笑了笑,然后清了清嗓子,马上一口黄色浓痰从拉瓦锡的嘴里喷射而出,直奔窗外,就像一颗流星一样,闪耀着黄颜色的光芒。
商伯良满脸诧异,想拉瓦锡吐痰的功夫真是一流——只有浓痰射出,绝没有唾沫星子,而且射程远,弧线也是格外的优美——等有合适的机会,他商伯良可要向拉瓦锡拜师学艺了。但他还有另外一种担心:假如这口痰落在某人的脸上,将会对这个倒霉鬼造成何等的难堪?于是他边自言自语,边起身把头探出窗外:“不会吐在人的脸上吧?”
正当商伯良把脑袋探出窗外的一瞬间,远处飞来一粒大弹珠,直接打中了商伯良的额头。年轻可怜的商伯良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大受惊吓,竟然一下子应声倒地,晕过去了。
拉瓦锡先是一怔,后来又觉得很好玩:自己吐出来一口痰,人家居然“投桃报李”,给商伯良先生一“粒”沉重的打击。再后来,他觉得应该制止这场无聊的闹剧,就站起身子冲到窗口往外喊道:“谁家的野孩子,要出人命啦。”然后拉瓦锡看到有身影在下面摇摆,他准备抓住那个人——他扑通扑通地跳下了楼梯,奔到楼下。他想,一定要逮住这个耍赖皮的小孩子。这时候他完全忽略了躺在地上的商伯良,他大概认为,如果商伯良有个三长两短,只有抓住凶手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
果然有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女孩子手持弹弓站在楼下。她看到匆匆下楼的拉瓦锡,想必就是来抓她的,她天真无辜地问道:“叔叔,那个秃子没事情吧?”
拉瓦锡看到这是个青春可爱的女孩子,马上忘记了要给商伯良鸣冤,痴痴地看着她,右嘴角流出微量的口水,同时也没有忘记回答她的提问:“还有气,我估计没事情。”
“本来我出手不会那么重的,但他那口浓痰也太黑了,你瞧。”女孩子伸出右手臂,虽然有点儿黑,但是形状优美,它上面粘着一堆浓浓的黄颜色污染物。(老师说,就是刚才的那颗流星啊。)
“我最痛恨不讲文明的人了,但我想我也有错的,我承认错误,好吗,叔叔?”小女孩子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地道歉,太阳火辣辣的光照射在这个穿粉红色裙裤的小女孩子身上。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是他先不好的。”拉瓦锡原本还想澄清那口痰不是受伤的商伯良所吐,而是自己所为,可马上又拒绝承认——他担心女孩子听到真相以后再一次挥起手中的弹弓给他正面门一记。根据刚才的经验,这一下能把拉瓦锡的鼻梁打塌。
“你走吧,这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内疚。”拉瓦锡口是心非地说道。
“真的啊,叔叔你真是好人。你真要放了我吗?啊,叔叔你真是太有人情味儿了。”女孩子活蹦乱跳地说道,然后就乖乖地趁早溜掉了。
拉瓦锡看到女孩子的身影已经远去,才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向旁边吐出一口痰。他实在是憋了很久,再不打发走这个女孩子,是要东窗事发,现原形的。
回到楼上“雅座”,拉瓦锡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然后看到商伯良已经抓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爬起来了。商伯良看上去有点儿憔悴,也有点儿受伤。
“没出事情就好。商伯良先生,看来你也要吃药了,你的额头上流了一点儿血。”拉瓦锡捡起那粒彩色的弹珠,觉得跟那个女孩子一样可爱,就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找到是谁射的了吗?太莫名其妙了,倒霉倒霉,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里的孩子也太不像话了。我只是想看看谁倒霉中了你的痰,没想到自己倒霉中了人家的武器,真是老天弄人啊。”
“算了算了,没出大事情就好。是个小姑娘,人家承认了错误,我就放走了她。”拉瓦锡觉得自己身体虽然不好,运气还马马虎虎。
经过小小的波折,拉瓦锡用精神的愉悦治疗身体的不快,收效良好,整个中午都神气活现的。商伯良看到拉瓦锡精力充沛,想真是没找错人,然后就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了。
“丁零零……”铃声响起。
老师看了看门外,已经有解散的学生形成人流。他收起讲义。我这才发现,老师的讲义是写在稿纸上的,然后用文件夹包起来。
老师说,下节课他要讲的是商伯良和拉瓦锡探访金字塔的故事,还说希望我们可以找点儿资料来看看,比如关于古埃及文明之类的书籍。同学们似乎都很感兴趣,开始讨论起木乃伊什么的来。但我却坐在那里发愣:埃及文明跟法国大革命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