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转头看去,心里忍不住喝彩,好一个风韵雅致,神采飞扬,顾盼流转的大美女啊。容情微微一笑说:“多谢姑娘谬赞了。在下一时情不自禁,还让姑娘笑话了。”
身边的那位女子徐徐走过来笑说:“公子何必太谦!只从公子刚才那番话里,便可看出公子对画理深为精通,不偏不颇,一语中的,可谓将魏晋以来的名家一言以概括。我只是见公子说得精彩,才忍不住出言打扰,实在冒昧。”正要举步向容情走来,她身边的丫环却在她耳边细细低语。她微微皱起眉头说:“不要紧,你先下去。”那丫环不敢再说,垂手跟在她身后。
她走近壁画,才猛地发觉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风姿清朗,温文从容,当下微微失神,迅速恢复过来,柔声问:“不知公子对此幅壁画又有何见解?”
容情眼睛看着谢芳菲,却对她微笑,缓缓说:“姑娘这是在考量在下了。”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嘴上却没有否认。
容情走到一边说:“姑娘可知此画的画法是从何而来?”不等她回答,兀自说:“这种凹凸晕染的手法原本是从天竺和波斯传来的,后来张僧繇大师不但学得此手法,更将其发扬光大,故有此奇观。此壁画气韵生动,秀骨清像,神妙无方。实乃神品。”
那女子点头称赏说:“公子才识渊博,一一道来,说得再好不过。说实话,我素来最为佩服张僧繇大师。据说他曾经在安乐寺画了四条白龙,却没有点眼睛。人们奇怪问他为什么,他说:‘点睛即飞去。’大家都觉得荒诞不信,坚持让他点上。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驾雾飞上了天,另外没有点睛的两条还在墙上。由此可见他画工之绝妙不可揣度也。”
谢芳菲在旁边听了,暗自想原来这就是“画龙点睛”的出处。看来张僧繇此人身上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一个飞龙上天的传说流传下来。
那女子侃侃而谈,似乎意犹未尽,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在她身后的丫环又走过来低语,她似乎颇为不高兴,蹙了酢眉,还是点了点头。走过来对谢芳菲和容情说:“实在抱歉,还有些事,不得不先走一步,还望二位见谅才是。今日得遇,缘分不浅,有心结交。不知道二位府上何处,可否告知二位的尊姓大名。他日也好专程拜访,亲自向二位讨教。”
容情只是微一欠身,口中说:“不敢劳烦姑娘。”谢芳菲却抢在他拒绝之前连忙说:“我们是萧府的人,萧衍萧大人府上。我是谢芳菲,他叫容情。姑娘若来,定当竭诚招待。”容情看了她一眼,不好再多说什么。那女子又连番表示歉意之后,才偕同丫环一起走了。
谢芳菲笑嘻嘻地看着容情,心里说:好样的啊,出门走桃花运了啊。这么一个才貌俱佳的可心人儿,看你还不动心?不住拿眼睛瞟他。容情却还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样子,刚才的事情似乎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谢芳菲闹了个没趣,只好识相地闭口不谈。
两人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丝毫感觉不到战乱的气氛。谢芳菲突然想起一事,笑说:“李掌柜的‘养生堂’就在街角的对面。我这次逃出来幸亏他了。咱们瞧瞧他去,看他一把年纪了,还是不是又在对客人胡乱忽悠,坑蒙拐骗的。”率先走过去。
一路说笑,刚走到“养生堂”门口,鸦雀无声,半个客人也无,立即发现气氛不对劲。看见一个伙计神色慌张地冲出来,谢芳菲一把抓住他问:“里面出什么事了?”那伙计魂不守舍,一时间言语错乱,谢芳菲只依稀听得他说什么不得了,杀人了,李掌柜的出事了之类的。
大惊失色,连忙抢进去,只见李掌柜全身是血地倒在后院药材库的地上,早已经昏迷不醒。容情一手抵在他后心,运气输入他心脉,李掌柜动了动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容情冷静地放下他,对在一旁早就泪眼婆娑的谢芳菲摇了摇头,表示已经无力回天了。
容情拍了拍谢芳菲,站起来问身边面无血色的伙计:“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李掌柜的躺在地上的?”谢芳菲刚才一味悲痛,听见容情的问话,也擦干眼泪站起来看着那伙计。
那伙计哆嗦着颤声说:“李掌柜的说要进后院的药材库来拿一些药材,我们等了许久,也没有见他出来。进去时看见药材库的房门大开,不由得十分奇怪,推门进去就是现在这样了。”似乎想起刚才的情景,打了个冷战,脸色煞白,十分害怕的样子。
谢芳菲一时也想不到一向和气生财的李掌柜究竟和人结下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会悄无声息地刺杀他,问:“李掌柜最近可有和什么人起冲突了吗?”那伙计想了半天说:“没有啊。李掌柜的哪能和什么人起冲突,都和以前一样啊,没和什么人结仇。”两人又仔细问了半天的话,都找不到一丝头绪。容情说:“我们还是尽快通知萧大人吧。”谢芳菲点头。李掌柜是萧衍手下的眼线,自当通知他处理。
走出“养生堂”天已经完全黑了,谢芳菲咬牙切齿地说:“不知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下这样的毒手!”容情安慰她:“好了,萧大人或许能查处一些眉目来。这么晚了,你也该饿了,我们用完饭再回去吧。”
容情不说还不觉得,一说果然觉得肚子饿得难受,抬头见一座酒楼人影绰绰,笑:“不知道容公子吃不吃辣,不如我们就这一家‘川菜馆’怎么样?”容情举步走进去,笑:“那就来一盘辣子鸡丁如何?”
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一片兴旺,人声鼎沸。两人在楼上靠窗的桌旁坐下来,随手点了两个家常菜,主食要的自然是米饭。正等上菜的时候,无聊中听得旁边桌上的人说:“今天晚上定慧寺热闹着呢,你要不要也看看去?”他身边的人问:“哦,有些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那人用手撞了同伴一下,笑说:“别的倒没有什么稀奇的,去瞧一瞧大姑娘啊,说不定老弟你正好撞上了一番好姻缘啊。”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谢芳菲好奇地问:“今天晚上为什么特别热闹?定慧寺在哪儿?”
容情说:“哦?你不知道今天是七夕节?”看她果然不知道的样子,解释说,“定慧寺就在建康东面钟山西麓附近,旁边就是东渠青溪,是建康有名的寺院。每年今天都有大型庙会,几乎所有建康的女子都会去那儿乞巧呀逛逛庙会什么的。”
谢芳菲听得心痒不已,一脸期待地看着容情说:“今天晚上我们也去逛一逛怎么样?”容情淡淡一笑说:“要去那就得赶紧,迟了就来不及了。定慧寺离这里可不近呢。”谢芳菲连忙匆匆地胡乱扒了两口饭,拉着容情出了酒楼。
各种各样的小摊小吃摆满了一整条街,两边挂满各色的灯笼,照的亮如白昼,行人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果然热闹非凡。谢芳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既新奇又兴奋,满场子挤来钻去。容情却是半点都不敢大意,紧紧跟在她身后。自从谢芳菲两度被挟持后,谁也不再敢将她的安全等闲视之。
谢芳菲在一个卖槟榔的小摊前停住脚步,对容情惊奇地说:“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也会有槟榔卖。你要不要也尝一尝?正好吃饱了饭,有益于消化。”容情婉言谢绝。谢芳菲笑得星光失色,一脸奸诈,拉着容情不断说:“来,来,来,尝一片,尝一片。饭后一片槟榔,包你身体健康。”死都不肯放过容情。
容情开始错愕不已,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强迫人的,后来实在被缠得脱不了身,只得吃了一片。因为他不吃,谢芳菲就跟在后面大声地叫嚷,也不理会众人奇怪的目光。谢芳菲一边伸舌头舔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还起劲地说:“怎么样,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槟榔!”
容情问:“你似乎对建康有槟榔很奇怪。建康虽然不出产槟榔,但是因为高门世族中的人多喜欢嚼食,因此甚为流行。”谢芳菲歪着头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了。”满嘴鲜红,觑了一处空地,将嘴里的残渣用力吐出去,伸个懒腰说:“随地吐垃圾的感觉真是舒服啊。”恶习不改。
回转身眼角看到熟悉的羽带青衫,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再仔细看时,就只剩下一个背影,瞬间消失。浑身一震,良久,才对身边的容情说:“容公子,我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使劲攥着容情的衣角不肯放,心有余悸。
容情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多问什么。回去的路上,谢芳菲既然不愿意开口说话,两人就只好沉默不语。快到萧府时,谢芳菲突然停下来,沉思半晌,说:“容情,你知道刚才我看见谁了?是秋开雨。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是,那个穿儒衫长袍的人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
容情也住了脚步,目光一闪,冷声说:“哦?是吗?那么,秋开雨是碰巧遇见我们还是早就跟在我们后面?他为什么不对我们下手,只有你我二人,他得手的机会很大。”而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秋开雨就潜伏在身边,此人真是神出鬼没,不可揣度!
谢芳菲泄气地说:“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谁能摸得着他的心思!他在附近出现,为的又是什么?照理说,他不可能没发现我们。”容情喃喃说:“秋开雨为什么还留在建康?他到底想做什么?回去一定要告知萧大人,请他小心!”
谢芳菲此时脑际灵光一闪,“啊”的一声惊呼道:“我知道李掌柜是谁杀的了!一定是秋开雨。秋开雨一定早就想到我耍的伎俩,自然顺藤摸瓜地想到李掌柜身上去了。当日是他亲自去帮我买的药,凭他的智慧,自然也不难猜着这其中的关系。也只有他有将李掌柜一举击杀的必要,李掌柜养的那只蝴蝶太厉害了。就算不是如此,秋开雨恐怕也容不得欺骗他的人活在世上。”
容情点头说:“你说得不错。这也解释了秋开雨为什么在附近出没。秋开雨恐怕是想借此给萧大人一个警告。”
谢芳菲想通此点,心中更加难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李掌柜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死了呢。更何况当日自己是昏了头才会暗中知会秋开雨逃命。转念一想,或许当天晚上,秋开雨根本就没有回山上,那么秋开雨逃命一事也就算不到自己头上。
心里正翻来覆去思量个不停时,突地听到容情疑惑的声音:“我还是觉得奇怪。如果秋开雨真的猜到李掌柜一事,那么根据他一向的作风必定是将整个‘养生堂’杀得鸡犬不留才是。为什么单单只杀李掌柜一人而放过其他人?”谢芳菲试探地说:“那么残忍?难道是他忽然转性了?”见容情不理会自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此事实在令人不解,只好暂且搁下。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萧府。谢芳菲从此再也不敢出去了,怕秋开雨第一个找上她。乖乖地待在萧府读读书,练练字什么的,修身养性,几乎闷出病来。
这一天恰是萧衍第三个小女儿萧玉環的生辰,萧衍便在家中设宴,邀请一些亲朋近友来参加。大部分宾客都是萧衍的亲近手下,有世交好友张弘策、长史王茂、偏将柳庆远、功曹吉士瞻等心腹,同僚有领军长史徐勉等,还有萧衍的众位弟兄。谢芳菲和容情自然也在被邀之列。这天晚上萧府大开宴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说不尽的热闹喧嚣。
萧衍在主位上对大家笑说:“今日萧某得了一些东海的鲻鱼,蘸上西蜀产的姜,味美汁鲜,不可多得,大家不妨试试。”众人欣然举筷,都说:“果然是难得的山珍海鲜,平生未曾尝过。”萧衍笑:“此类鲻鱼产于东部深海之中,捕捉不易,所以平常难以见到。”又指着盘子说,“这是洞庭湖有名的鲈鱼,脍而食之,唇齿留香。”
张弘策举筷尝了一口,笑说:“都说江左有三道名菜,菰菜、莼羹、鲈鱼脍。据说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西归。今日席上三菜并聚,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徐勉原本是北方人,随晋室南渡之后犹存有北方气息,也笑说:“都说南人饭稻羹鱼、蛙肴蚌膳,今日只需见席上的菜肴,便知说的果然不差。”
萧衍大笑说:“说得好,来,来,来,萧某敬诸位一杯,今日大家一定要不醉不归。”
谢芳菲原本不善饮酒,今天也高兴地举杯畅饮,笑嘻嘻地对旁边的容情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容情,来,来,来,芳菲敬你一杯!”频频劝酒。今日的她因为多日闷在萧府,乍逢盛宴,兴致分外高昂。
容情一时失神,直愣愣地看着谢芳菲说不出话来,此刻的她颊生红潮,眉眼含春,唇齿犹有酒香,艳若桃李而不自觉,端的是令人心动。
就在此刻,一把剑无声无息直刺向最前面的萧衍,快如闪电,去似流星。容情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踢起前面的桌子,飞扑上前。萧衍也是大吃一惊,立即镇定下来,用力往后一跃,闪了过去。剑势再涨,劈山裂石,挡不可挡,避无可避。萧衍再次拔剑急退,只可惜后面是墙壁,已经无法再退了。这把剑毫不留情,当胸刺入。萧衍半跪在地,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容情已经赶来和刺客剧烈缠斗在一起,全是要命的狠招,惊险百出。那刺客全身纯黑,连头部也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阴狠的眼睛,冷酷无情,如嗜血的野兽。身材高大,身手极为敏捷,纵横腾跃,有如猿猴。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在一旁,有人赶紧上前扶起萧衍,急忙送往后院。谢芳菲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得说不出话来,喝下去的美酒早就化作一身冷汗流了出来。众侍卫将整个大厅团团围住,屋子外面也都全部部署好弓箭手,严阵以待。
那刺客一击即中,趁包围圈还未完全形成之际急于脱身,拼着受了容情正面踢来的一脚,借力使力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了大厅,到了空中居然也没有掉下来,想必早就准备好了挂钩、绳索一类的物事,一个旋身,借着树枝,飞身而去,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容情在后面骇然说:“‘鬼影’刘彦奇!”柳庆远早就领着侍卫追出去了。
谢芳菲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看萧衍的情况,只见他整个前胸全部都是鲜血,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实是九死一生,情况危急之至。张弘策站起来大声吼:“还不快请大夫!”早有人去了。容情也受了不轻的伤,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地说:“看来要请陶弘景陶大师过来一趟了。”张弘策闻言,一个激灵,断然说:“我亲自去!”二话不说立刻策马而去。
萧衍胸前的血仍然不能止住,脉搏越来越微弱。容情强忍伤势为他运功疗伤,一边封住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一边将真气输入,护住心脉,额上的汗滚滚而下,急如骤雨,内力消耗极大。
众人等了半天,张弘策去而复返,垂头丧气焦虑地说:“陶大师他炼丹正炼到紧要关头,见都不肯见我。我强行闯了进去,他居然说大人的死活不关他的事情!”关心地看向萧衍,问,“大人情况怎么样?”
王茂摇头说:“很不乐观,群医束手无策。唯一的希望,看来只有请陶大师出山了。可是他,唉!”陶弘景不想做的事,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他。
谢芳菲大怒:“天下怎么有这种人!炼丹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吗?张大人,请您和我再跑一趟。为了萧大人,硬逼也要将陶弘景给押过来!”张弘策张口欲言,又吞了下去。众人都知谢芳菲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反而升起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