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开雨猛地盯住谢芳菲的双眼,瞬间声如寒冰:“你如何知道太月令?”照秋开雨看来,谢芳菲虽然小有计谋,充其量不过萧府一个小幕僚,兼为女子,应该远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才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拿太月令做筹码,不由得他不震惊。太月令是号令魔道的信物,堪比官员的印绶,皇帝的玉玺。
谢芳菲感觉到秋开雨周身一点一点散发出杀气,无孔不入,微微心惊,呼吸都乱了调,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轻声说:“亦不过是无意中知道的。秋公子,你若想知道太月令的下落,必须放了我。”
秋开雨片刻已经恢复冷静自若的模样,反倒轻笑出声,不紧不慢地说:“秋某生平还是头一遭受人威胁,真是有趣得紧。”斜眼看谢芳菲,眼若深潭,闪着寒光,眸光深处幽幽似饮血的利剑。
“或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对‘邪君’说这样放肆的话,可是凡事都会有头一次。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人?谢芳菲虽然只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对于自身的性命却不敢轻视。若注定是死,还不如趁机周旋谋划,争取活命的机会。似我这种无关痛痒的人,秋公子何苦逼上绝路?秋公子,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谢芳菲真是豁出去了,话说得如此直白。可惜秋开雨并不是一般人,自然也不会做一般人做的事。
“谢姑娘,你恐怕不知道,其实想死也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世上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况且要让一个人说出心底里的秘密,秋某有的是办法。更何况谢姑娘究竟是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人物,这就要看萧衍是怎么想的了。”秋开雨仍旧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言辞却如刀刃般锋利。
谢芳菲深吸一口气,毫不退缩,争锋相对:“宫主所言极是。可是我虽然贪生怕死,但是真被逼到绝境,决不畏惧死。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只怕到头来,某些事情未必如秋公子所愿。秋公子是不是该三思而后行?”
“好,好,好!”秋开雨拍手称笑,“没有想到谢姑娘竟然是女中豪杰,有胆有识,秋某今日见识了。”秋开雨挑眉看着谢芳菲,前一刻还在侃侃而谈,下一刻手已经掐在谢芳菲的脖子上,脸上犹保持刚才似是赞赏的微笑,仿佛此举只是玩笑。谢芳菲根本不清楚他是如何近身的,一阵剧痛,只觉呼吸紧促,胸口疼痛难忍,也不知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法,血液中仿佛万蚁噬咬,乱箭穿心。
秋开雨右手尚抵在她后心,只要微微用力,她便得提早去见阎王,任人宰割。谢芳菲强忍疼痛,牙关打战,脸白如纸,满身虚汗,瑟缩着身体,还想勉力站好,伸手去扶一边的椅子,“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滚成一团。此刻她不但不觉疼痛,反而“舒”了一口气,一心希望这一摔摔得不省人事才好。那疼痛如凌迟,一刀一刀,剜心割肉,意识不但不模糊,反而比平常更为敏锐。这么不人道的酷刑,谢芳菲何曾经历过?可是她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呻吟,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声,仿佛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她——唯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出对他的不齿和轻视。
嘴唇殷红一片,鲜血顺着嘴角滴在地上,右手抓紧椅腿,指骨都突了出来,侧头看秋开雨,下巴微仰,眉头紧皱,冷汗涔涔而下,可是眼中并没有恐惧害怕,大不了,一死了之!秋开雨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诧异。此类折磨人的手段对他来说不过是皮毛之术,应有尽有。饶是这样,寻常练武之人已经受不了,更何况谢芳菲还是一个不懂丝毫武功的弱女子。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起眼的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求饶,连呼痛都觉得耻辱,表面上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是这样的骄傲。
他站在一边,冷冷看着,没有动作。谢芳菲为了减轻血液中的疼痛,竟然用手撞击地面,右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用尽力气,一字一字喘气说:“秋——开——雨——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对付——我——一介——呼,呼,女流之辈,算什么——英雄——好汉……”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语不成调,字不成句。
秋开雨在她身边悠悠然坐下,说:“秋某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谢芳菲愤恨地看着他,抱紧身体,闭着眼睛说:“你杀了我吧!”这种痛苦,真是不想活了。秋开雨蹲下身,扶她躺在手臂上,衣衫早就湿透了,头发黏在颈上,汗如雨下。他用手轻柔地挑开黏在她颊边的湿发,俯下头在她耳边说:“谢姑娘,我刚才说了,有时候,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谢芳菲惊怒:“你——”真不愧是魔道的“邪君”,冷血无情!随即闭上眼,不再看他。身体里的疼痛再次发作,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汹涌袭来。她在秋开雨的手上辗转着身体,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泄愤般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几乎深入骨髓,再也不肯放,反正是不活了!
猝不及防,秋开雨蹙眉,微微痛“哼”一声,有些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推开谢芳菲。饶是他历经生死,见惯风浪,也从未碰过此等事情,颇有些无措地看着手上的这个人,又软又湿,似乎就要在他眼前化成一摊水。剧痛像浪头打在身上,几乎粉身碎骨,连咬人的力气都失了,谢芳菲主动松口,偏偏还不晕过去,神志依然清醒,她伸长脖子,身体拼命往后仰,气息奄奄地喊:“秋——开——雨——”接下来怒斥的话全都消失在疼痛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秋开雨看着右手衣袖上一团的濡湿,那是刚才谢芳菲咬他时流下的口水,颇有些无奈。也不知道此刻是何种心情,虽冷着脸,倒也没有动怒。看着谢芳菲生不如死的样子,鬼使神差之下随手解了她身上的酷刑,不再看她,用左手衣袖去擦右臂上的湿痕,又气又恼,上面隐隐有血迹泛开来,他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
谢芳菲半躺在地上,像溺水之人,只剩出气了。体内尚流淌着疼痛的余波,仿佛压着一座高山,翻不起身。秋开雨站远几步看她,眼中有莫名的怒气,却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发作,只得气恼地堆积着。见她眼睛动了动,似乎要睁眼,立即转身,微微拂袖,人已经飘远,眨眼间只剩一抹白点,迅如鬼魅。
许久,谢芳菲靠墙颓然地坐下来,满身的冷汗,心有余悸。刚才不顾死活地冒犯秋开雨,幸亏他没有魔性大发,动手杀人。秋开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又肯放过自己?刚才什么意思?警告还是示威?谢芳菲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这人阴晴难测,反复无常,既不是君子,也不像小人,真是异类,她完全猜不到他的心思。现在该怎么办呢?缓过气来,谢芳菲伏在桌子上,歪着头胡思乱想。半天后,依然没有想出任何头绪,心烦意乱。不过,疼痛过后,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民以食为天,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谢芳菲被秋开雨囚禁在建康城外一处悬崖绝顶上,四周崇山峻岭,古木参天,连绵不绝往两边延伸,看不到边际。山顶终日云雾缭绕,凄清寂寥,冷风萧瑟,凸岩挺立。绝顶四面是悬崖,刀斧劈过一般,壁立千仞。俯身向下望去,云气上涌,深不见底。谢芳菲推了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块下去,没有听见任何的回响。唉,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绝望之余,只得乖乖回到屋内。地势如此险峻,唯有秋开雨那般绝顶的武功方能来去自如,他自然不怕谢芳菲逃,凭谢芳菲的本事,逃也没有地方逃。
“这倒是天底下最好的监牢了。”谢芳菲饥饿之余,犹不忘苦中作乐。将屋子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桌上一壶茶。哎,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好,这下真的是一干二净了。真是倒霉,也不知那个秋风秋雨什么时候回来,见鬼也不要再见他!”饥饿最终战胜恐惧,闷闷地想那个秋风秋雨还真是变态,不会想干脆饿死她算了?不至于吧?要折磨人也不是这么折磨的呀!又冷又饿之余,只得打起精神转移注意力,将目前的形势仔细想了想,那个太月令于现今的他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听说他在魔道一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万一真的不管不顾了,自己岂不是要在这里活活饿死?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的杀人于无形?谢芳菲免不了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半夜天气渐渐转寒,谢芳菲拼命跺脚哈气,仍然无济于事。饥寒交迫,加上白天受过一番折磨,颇有些气息奄奄,脸青唇白。山顶阴风惨惨,听起来像是鬼哭狼嚎。谢芳菲缩着身体,挤在一张椅子上。外面的黑暗全部压到眼底,夜深人静,间或一声动物的哀鸣惨叫声,听得谢芳菲有些冰凉瑟缩。头顶上似乎飘荡着无数的孤魂野鬼,张牙舞爪,怨气冲天。谢芳菲纵然是无神论者,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半夜时分人的想法和白天大不一样,意志要薄弱许多。魔由心生,说得一点都不错。她感觉眼前有无数的冤魂在向她索命,元宏败走义阳的那把火,就是她出的主意,一片焦土,寸草不留,生灵涂炭。
谢芳菲这个时候,恐惧得喉咙干痒,只是拼命喘气,一颗心提上来又放下去,此刻倒希望秋开雨赶快出现,他纵然是魔头,好歹还是人,大家再怎么样也算是同类,不至于吓怕了胆。如此一想,对他的畏惧不由得减了几分。强自安慰自己,压下胡思乱想的心绪,逼迫自己尽量往好处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当是偿了命。紧张的情绪稍稍有些缓和,幸好谢芳菲不是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也曾在乱军中指挥若定,遇事终能不乱。撑到最后,终究抵不过沉沉的睡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谢芳菲抗着寒冷一觉醒来,屋子里仍然漆黑一片。睡得极其不舒服,又冷又饿,似乎只打了个盹,头昏脑涨的,浑身无力。摸索着站起来,“砰”的一声脆响,是桌上的杯盘茶壶摔落的声音。“哎呀,真不走运,这下连水都没有喝!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真不知道还要在这困多久,一阵心烦气躁,狠狠踢了一脚桌子,骂了一句国骂,道:“我今天还不够倒霉是不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没有控制好力道,踢痛了脚尖,口中逸出一声急促的惨叫,连忙弯腰蹲下去,边揉边嘀嘀咕咕地喃喃自语,不停地咒骂。
“谢姑娘,你半夜三更倒很有闲情逸致呀,看起来精神不错。”秋开雨隐在暗影里,声音像是从虚无中突然穿透进来,来无影,去无踪,辨不明方向。
谢芳菲吓得握紧双手,心脏急剧地跳动,差一点喘不过气来。半晌,回过神来,趁着微微的天光,睁大眼睛,黑暗中努力看清楚屋角上有一团模糊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惶恐中有一瞬间的安心。微微放松下来,考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过去,怕他连声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这里和地狱也差不了多少。不由得伸手拽住他青色的衣角,生怕他再次消失,仰头故意轻松地问:“秋开雨你终于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吃的?我快要饿死了!你这个鬼地方,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我已经喝了一整天的西北风了。”
秋开雨先是不动声色,暗自运起内力,全身戒备。待听完谢芳菲的话,不由得愣住了,有些惊异她的态度,没想到她还敢近自己的身,半晌说:“真是秋某的疏忽,还望谢姑娘见谅。”他看着谢芳菲抓住他衣角的右手,眼神有些冷,却没有强行推开。可是谢芳菲浑然不觉。
谢芳菲一整天忍受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折磨,担惊受怕,精神萎靡,早已受不了,活不活真有些无所谓了,发泄般满是怒气地吼:“秋开雨,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就算是你的囚犯,天下也没有饿死的囚犯呀。我再怎么着到底是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还不是由得你宰割,有必要这样对我吗?又是打又是杀的,这也罢了,可是我就是死,也不甘心做个饿死鬼!”抹了抹鼻子,有些轻蔑地说,“再说了,你这样欺负一个不懂武功的女人,算什么男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起来就心伤,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真是忍到极限了。
恐怕秋开雨迄今为止还没有遇过这种情况,被人当面锣对面鼓指着鼻子骂“算什么男人”,传出去绝对是一件亲者怒仇者快的逸事。
秋开雨有瞬间的错愕,随即皱眉,黑暗中冷笑了一下,他秋开雨可不是什么好人,既没有同情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于是懒洋洋地开口:“谢姑娘言辞要谨慎呀,惹恼了秋某好像很不好呢。至于秋某算不算男人,是不是需要谢姑娘你亲自来验证一下?”斜睨谢芳菲,语气甚为轻佻。秋开雨向来以君子之流为耻,没什么事不敢做。
谢芳菲猛然一惊,想起白天所受的痛苦,立即收敛,自己也察觉言语上有些过分,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没有好处。看样子还是顺着他好一点,免得自讨苦吃,于是改变策略,不再出言挑衅。听到秋开雨最后那句话,脸上不由自主一热,避重就轻地说:“秋公子当然清楚小妹只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知道,小妹体质虚弱,至今滴米未进呢,饿得有些糊涂了。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谢芳菲这点还是会的,口头已经在套近乎,很有些谄媚,与白天誓死不吭声的样子判若两人。
秋开雨闲闲应一声,不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谢芳菲怕惹得这个魔头再次魔性大发,还是闭嘴的好,免得多说多错。刚刚一时失言,现在想起来还有一些后怕。靠着秋开雨旁边的墙壁挨着,挨了半天,想着该怎么逃出去,总不能关在这里坐以待毙。思虑了许久,还没有理出头绪,便歪着头睡了。
谢芳菲一大早便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得醒过来,饿狼扑虎般抢上去,风卷残云。实在饿得很了,入口即吞,根本没尝出饭菜到底是何味道。直到吃了大半才慢下来。秋开雨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皱了皱眉,冷声问:“现在吃饱了?”
谢芳菲闻言点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尴尬说:“秋兄,小妹一整天没有吃饭,真的是饿了。我看你一大早的……不知道有没有吃饭?一时疏忽,忘记留你的份了,实在是抱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的山,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秋开雨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她为这个道歉,竟然还记挂他有没有吃饭。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对他嘘寒问暖,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所不及的地方。人人见到他,不是恐惧便是敬畏,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可是他也是人,一样要吃五谷杂粮,一样要衣食住行,一样知寒知热——尽管他的心分外冷,但是至少还是有心的。心神一时恍惚,怔怔地看了谢芳菲一眼,沉默了半晌,又恢复清冷的神情,说:“谢姑娘既然已经吃饱喝足。那么,言归正传,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太月令如何?”
谢芳菲听得全身一冷,背脊僵硬,懦懦地说:“太月令现今不在我手上。秋公子若想要的话,不如先放了我……”见到秋开雨猛然紧缩的瞳孔,谢芳菲口中剩下的半截话再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