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开雨负手走近她,慢慢说:“我知道。”他当然清楚她身上并没有太月令,不然不会容许她活到现在。气势迫人,不怒而威,谢芳菲顿时噤若寒蝉。秋开雨继续说:“我看谢姑娘还是安心在这里住上几天吧。此处清幽宁静,风景宜人,可谓别有洞天。谢姑娘可以好好想一想。秋某过几天再来探望谢姑娘。”
谢芳菲的心蓦地一紧,他打算软禁?偷偷瞄了他两眼,暗自寻思:反正那劳什子白送给自己都唯恐避之不及。自己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怀璧其罪罢了。如今没吃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骚。既然要送出去,给他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不过,这是交换自己小命唯一的筹码,可得谨慎使用。当即说:“只要你答应放我走,我自然会将太月令完整无缺地送到秋宫主的手中。”
“谢姑娘,你知道,世上的事反反复复,真假难辨,你叫秋某如何相信你?谢姑娘应该表现出更大的诚意才能让人信服呀。”秋开雨直视谢芳菲,语调缓慢,眼神锐利无情。他颇为不耐,十分烦躁,究竟为何心烦,却说不出来。只觉得不妥,可是仔细一想,又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谢芳菲当然不清楚他反复的心情,为了使他更信服,娓娓道来:“秋宫主,太月令可是半掌大小,状如盾牌,两边分别刻有日月的形状?上面的古字花纹像我这种人自然不识,不过其材质之特殊,生平未见。入手透寒,体形虽小,重量却颇重,里面似乎——另有乾坤。不知道我可有说错?其实似太月令这种稀奇物事,就是想冒充也冒充不来。”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相信,立即痛下杀手。
秋开雨目光如炬,盯着谢芳菲冷冷地说:“太月令现在哪里?”
“秋宫主,隔着这么千山万水的,这一时半会到哪里找去?您不如先放我回萧府,日后自然将太月令双手奉上。秋宫主大可放心,就凭我这点小伎俩,再怎么样,也逃不出秋宫主您的手掌心啊。说老实话,您待在建康,总不可能是来游山玩水的吧?将我随身带在身边,这么大一个累赘,也不好办事情吧?还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也知道重诚守诺,人无信不立,答应过的事,必定不会食言。更何况,太月令对我来说,避之唯恐不及,要想安生,还是趁早丢开比较好。”谢芳菲没有回答,却说了这么一番软硬兼施的话,只盼秋开雨在这形势紧张的时刻,无暇顾及自己。
秋开雨回首笑说:“谢姑娘不愧是萧衍手下的谋臣呀,这种时刻犹能侃侃而谈,讨价还价。可惜事与愿违,谢姑娘既然拿不出太月令,那就请暂且在这山中盘桓数日,与花鸟虫鱼为友,清风明月为伴,放宽心怀好好享受,亦是人生一大乐事。请恕秋某就不奉陪了。”说完就要离开。
谢芳菲大急,满头大汗,看来他对太月令是势在必得,情急之下拉住他,跺脚说:“你走了,那我岂不要饿死?”脑中却在飞快运转,想着逃离的办法。
“这个谢姑娘请放心,来者是客,秋某这点礼数还是有的。先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担待。就请谢姑娘在此安心住下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秋某办完了事情,自然会陪着谢姑娘不辞辛劳地去拿太月令。”秋开雨语气温和得就好像是好客的主人热心地招待来宾。
谢芳菲眼珠一转,忙说:“哎,哎,哎,秋公子,等一下,你既然要下山,不如——干脆带我一起下去好了,反正我也逃不掉,是不是?”秋开雨挑眉看她,没什么表情地说:“哦——谢姑娘,那你说呢?”世上有这么简单的事吗?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来宾了。谢芳菲摸了摸鼻子,涎着脸说:“秋公子,说实话,一个人待在这山上,怪可怕的。一到晚上,黑漆漆的,星月无光,风呜呜呜地吼,鬼哭狼嚎的……不如带我下山,兴许我还能帮点什么小忙。秋公子不是要办正事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谢芳菲这番话说得极其谄媚。
秋开雨忽然笑出声,不由得打量谢芳菲,似乎觉得她刚才说的话很有意思,眉梢眼角全是细细悄悄的笑意,将衣袖一摆,说:“可是刚才谢姑娘不是还说自己是一个大的累赘吗?如何能帮秋某的忙?”谢芳菲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下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秋开雨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给她,说:“谢姑娘,请。”谢芳菲冷眼看他,没有接过来。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桌上,一撩衣角,走了几步,又回首说:“能请谢姑娘来做客,真是秋某的荣幸。还请谢姑娘务必宾至如归,不要拘束才好。”
谢芳菲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浑身的气都不打一处来,恨恨地想,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就不信,他还能将她困一辈子。
谢芳菲一个人在这空山绝顶上待了好几天,差点没有疯掉。这个地方人鸟不至,半点生气都没有,唯有无边无际的风声,还有无穷无尽的云雾,映衬得越发的空虚,落寞。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只剩下她唯一的一个人,孑然一身,寂寞难耐。唯有重复的日出日落,孤独清冷漫天漫地涌过来,恐惧,担心,还有往日血腥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她觉得度日如年,简直不能忍受。待到第四天时,秋开雨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谢芳菲一见他,怨恨的话早忘到脑后去了,眼中噙着泪,拉着秋开雨的袖子死命不放,哽咽说:“秋兄,这次你一定要带小妹下山。”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实在是受够了!秋开雨既然没有杀她,就表示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那么一切皆可商量。秋开雨也不好太难为自己。
秋开雨笔直地站在那里,文风不动,冷清如一尊雕像,鬼斧神工般的侧脸上亦如雕像般没有丝毫感情,看着谢芳菲没有说话。
谢芳菲刚才激动之下,一时失态,此刻见了秋开雨脸上的神情,懦懦地放开手,转着双眼说:“秋公子,山上衣食自然不缺。可是人,又不是光吃饱喝足就够了!那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再说你已经将我囚禁了这么些天,总有个尽头吧?你到底要怎么样?难道你真的任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瞪眼看他,满心不忿。见他依然没什么表情,烦闷过后,想了想,又软下声音:“再说了,女孩子总有一些东西需要亲手添置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有许多不方便……秋兄想必没有想过吧?”说完脸有些红了,咬唇看着地下。
她这席话软硬兼施,自认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什么破绽。秋开雨先是皱眉,待到明白过来,沉吟半晌,干脆点头:“好,明天带你下山。”秋开雨对谢芳菲也有点不胜其烦,再说也该带她下山去取太月令了。
谢芳菲心里打出“胜利”的手势,哼,小样儿,我就不信你会不上当。表面上却装得滴水不漏,其实心里早有打算。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等做了以后再说,管它能不能逃出生天。
秋开雨又说:“萧鸾病危,强行召萧衍入宫见驾。”语气淡淡的,看似漫不经心,心思却停留在谢芳菲身上,目光灼灼,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都没有放过。她前几天才说萧鸾微恙,开始还以为只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没想到立即应验了,不由得他不心惊。
“哎呀,糟糕!”谢芳菲喃喃自语,忍不住皱眉。萧鸾自义阳一役后早有杀萧衍之心,只是碍于往日的情分,现在终于撕破脸皮,开始有所行动了。看来,又是一场斗争。谢芳菲想了想,问:“萧将军的人马现在由谁统领?”
秋开雨露出赞赏的眼色,回答:“暂且交由张弘策统领,看来他此番命不该绝。”挑眉看着谢芳菲,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非常聪明,智计过人,临危不乱,可是看起来却如平常的女子一样纯真温和,毫不设防。想起她受刑的样子,又是那样的倔强骄傲,真是自相矛盾的组合体。
谢芳菲也松了口气。萧鸾将兵马交给张弘策,暂且表明没有置萧衍于死地的决心,不然不会将大权交给萧衍的近友暂时统领。可是,恐怕他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萧衍之于萧鸾,正所谓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沉思一番,又问:“明帝以何借口削去萧将军的兵权?”
秋开雨这次很合作,答:“萧衍在建康任太子中庶子,领四厢直,镇守石头城。”明升实降,排斥出权力中心。
谢芳菲冷哼:“有名无实矣。这分明是变相软禁,就近监管。”
秋开雨缓缓说:“秋某感兴趣的是,谢姑娘是如何提前得知萧鸾病危的消息?”说完,一动不动盯着谢芳菲的眼睛,锐如鹰隼。
谢芳菲猛地咳嗽起来,缓过来后胡乱说道:“小妹精通星象,自然可以从风云变幻中提前得知某些信息……”见秋开雨一味欣然地看着自己,再也说不下去,只得打住。他那种表情,叫她怎么鬼扯下去?
秋开雨平静地说:“谢姑娘不涉江湖之事,大概不知道,敢糊弄秋某的人一向没有好下场。”
谢芳菲心里有苦难言,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知道所有的将要发生的大事吧,更是要被当成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了,忙笑说:“秋公子严重了,开玩笑,开个玩笑而已,不用总是这么当真嘛。偶尔也要调剂调剂身心。说说笑笑,有益身心健康。”心里却一个劲地在想该如何圆谎。
秋开雨没有出声,淡淡扫了她一眼,只那么轻轻一瞥,谢芳菲心头立即涌起一阵寒意,像是风刀霜剑。只得硬着头皮,懦懦地说:“明帝年纪也大了吧,老人家总是难免头疼脑热的。今天不病,明天也是要病的。所以,完全是——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死马当作活马医……”真是语无伦次,胡拉鬼扯了。停了一下,叹口气,又说,“谁还不是一样呢,生老病死,性命无常,反正谁也躲不过。”
秋开雨虽然犹自不信,可是倒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逼迫,意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当晚,两人随便吃了点干粮,就这么睡下了,不再有话。秋开雨兀自闭目运气,谢芳菲也不敢再去招惹他。
第二日一大早,秋开雨果然带她下山。谢芳菲伏在秋开雨的背上,只觉得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掠而下,但闻耳际风声呼啸,眼前一片云海苍茫。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真像踩在云端里,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妙不可言。只可惜彩云易散,好梦易碎。
谢芳菲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群山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山顶隐没在云雾里,仿佛接天连地,直插云霄,不由得感叹:“此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秋开雨看着她,神情刹那间恍惚了一下,柔声叹气:“谢姑娘才气横溢呀,可惜身为女子。”乱世中的女人,尤为不堪,境遇凄惨。
谢芳菲不知道他为何无缘无故地叹气,听得这话,笑了笑说:“秋兄谬赞了。便是身为男子,没有生于高门士族那也是枉然。”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如鸿沟般不可逾越,就像这个混乱不堪的时代。
秋开雨点头:“不错,自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度,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士族与寒门犹如天地之遥不可及。”随即冷笑一声,“可是,秋某偏要打破这种制度。真是可笑得紧,仅凭出身和门第就能决定一个人的能力?从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自古以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谢芳菲闻言心中暗惊,只怕这个魔道的“邪君”不会只安心于江湖啊,从其言语间的豪气可见端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他想封侯拜相,亦或是问鼎九五?跟着也笑说:“秋兄有鸿鹄之志,实非常人。”想起“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句话,秋开雨亦是这乱世里的英雄豪杰,趁乱而起,随势而飞。时世造就英雄。
谢芳菲在一家热闹喧嚣的店铺前停住脚,说:“秋兄,这家店铺专门经营女儿家的物事,你要不要也进去瞧一瞧?”她料定秋开雨不会进去,故意有此一问。这家铺子她熟得很,前堂后院,廊檐亭柱一清二楚。
秋开雨看见里面果然全是女人,娇声笑语,熙熙攘攘的,柜台上摆着一些胭脂水粉、香油丝巾之类的物事,于是说:“我在外面等。”又提醒一句,“谢姑娘,秋某的耐性向来不是很好。”
谢芳菲只敢暗地里腹诽,真是难缠,表面上笑嘻嘻地说:“秋兄,小妹好歹也是女子,怎么连半点耐心都欠奉呢?”其实十分紧张,生怕他临时变卦。
秋开雨“哦”了一声,似笑非笑说:“谢姑娘,不如我们回去办一些正经事如何?”
谢芳菲不再说话,赶紧挤了进去,还回头冲他笑了一笑。不出半会儿,又钻出来,一脸讨好地问:“秋兄,可否借点银子?小妹是身无分文呀。”秋开雨递给她一锭银子,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无奈的表情。谢芳菲钻在衣香云鬓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到处翻看一边寻找脱身的机会。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骗得他带自己下山,这么多人,正好浑水摸鱼,趁机溜走。抓住一个伙计问:“这有茅房吧?”伙计忙说有,指着后门说在后堂。谢芳菲对身边的女子笑说:“我刚听得小姐内急,不如和小妹一块去茅房怎么样?”那小姐思量了一下,点头和谢芳菲一道进去。那人身高体形和谢芳菲差不多。
谢芳菲远远地对秋开雨打个手势,笑着指了指后面,又指了指身边的女子,也不管秋开雨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他糊涂更好,本来就是要他晕头转向。然后谢芳菲和那个女子一起走进屋子的里面,秋开雨也没有立刻跟进来,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进去一会儿,秋开雨还是不放心,站在门边上盯着,耳中听着脚步声并没有走远,于是放下心来。
先是那个陌生的女子背着他往后面去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谢芳菲出来,心中疑惑起来,听得里面仍然有呼吸的声音,于是出声问:“谢姑娘,你怎么了?”半天都没有回答,隐隐觉得不对劲,一脚踹开木门,只见那个陌生的女子被绸带捆绑在地上,嘴唇也被堵住,身上穿的却是谢芳菲的衣裳。秋开雨顿时大怒,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竟是如此狡猾!他也有点太大意,谢芳菲这样一个弱女子,确实没怎么防备,不然以他的精明,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没有见陌生的人走出大门,连狂乱的脚步声都不曾听到,那么谢芳菲一定还藏在院内某个隐蔽的角落。当下运起内力,扬声阴森森地说:“谢姑娘,秋某知道谢姑娘还在附近,还是乖乖出来的好。秋某的耐性相当不好,如果秋某数到十仍然不见谢姑娘出来的话,那么秋某就用整个店铺里的人为谢姑娘陪葬,可怨不得秋某今日大开杀戒。”整个屋子里的人突然鸦雀无声,惊恐地看着刹那间犹如魔星降临的秋开雨。有人不怕死,还未走出门槛,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没人看清秋开雨是如何出手的。吓得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人人面如死灰,心胆俱裂。
秋开雨当真开始数数,“一,二,三……”一声一声,像阎王的催命符,一锤一锤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待数到第九下的时候,整个屋里的人开始慌乱,有人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不顾死活往外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上,五脏六腑俱碎,尚睁着双眼望着门外,死不瞑目。秋开雨犹如地狱里的恶魔,吐出的声音像是结了一层寒冰:“谁还敢大声喧哗?”眼光所到之处,似一把利剑,所有人立即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谢芳菲紧张得呼吸几乎窒息,胸口胀得十分难受,就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就要沉不住气站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不知秋宫主因何事大发雷霆呢?”如沐春风,温和舒适。说话间显然也贯注了内力,所以听起来犹如近在耳边。来的人葛巾长袍,身上无其他的佩饰,唯有腰间的佩剑十分醒目。神采内敛,面如冠玉,目如点漆,分外清亮,专情而隐忍。面对叱咤风云的“邪君”依然镇定从容,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