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开雨心一沉,面不改色,微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天乙老道的高徒。容情,你今番前来,可是想插手管秋某的闲事?”言语间颇为不客气。
容情并不生气,也没有动怒,只淡淡一笑,颔首说:“容情不敢。只是想讨个情面,秋宫主可否饶了这些无辜受牵连之人,他们又何罪之有?还望秋宫主手下留情才是。”
秋开雨闻言,冷笑说:“这番话若是让天乙老道来说,秋某或许还会卖他三分情面。”对容情这番话颇为不屑。
容情抱拳施礼:“容情自知不才,那么,秋宫主,今次就得罪了。”拔出腰上的有情剑,一团耀眼的光华缓缓绽放,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尊贵优雅。有情剑剑身三尺二寸,剑刃上刻有奇异的花纹,剑身细窄,锋刃锐利,可切玉雕玺,乃当世名剑。有人称赞此剑:“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锷边霜凛凛,匣上风凄凄。”容情知道秋开雨的厉害,脚踏奇步,先发制人,剑一出鞘,如龙吟凤鸣,声震云霄,剑锋遥指秋开雨的命脉,出手不凡。
秋开雨眼中的杀机一闪而逝,气运双手,潇洒一笑:“好,今日就让秋某见识一下天乙老道的高徒是否浪得虚名。”不等说完,双掌已经欺了上去,幻出千万道掌影,身法迅捷如电,竟是后发先至。左掌劈在容情右手手腕三寸处,右掌搓指成刀,直取前胸,直有开山裂石之势。招招狠辣,步步紧逼,一上手就是杀招,务定要一举毙敌。
容情不慌不忙,一个侧身,挥剑击退右掌,气势一转,使了个步法,巧妙地避开秋开雨的左掌。秋开雨冷“哼”一声,左掌成爪,贯注全身的真气,如风般直扣肩头。这一掌若是打在身上,必得穿肉透骨,血溅当场。容情见机,剑势一转,剑尖如蜻蜓点水点在地上,借着剑尖传过来的力,飞身而起,一招漂亮的穿云携雨,分花拂柳一般,堪堪避过。
秋开雨目射寒光,微微后退一步,双掌缓缓推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其实是他毕生之精华,举重若轻,大巧若拙。容情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气势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如泰山压顶。他稳住心神,不敢硬碰硬地接这一招,唯有旋身避过,如风中落叶,轻飘飘地飞出去,奇怪的是,飘到半途,又向旁边闪去,犹如王右军力透纸背的一个“之”字,暗含妙法,大有玄机。可是秋开雨真正的杀招却是注满真气的右脚,已经悄无声息地踢在容情左小腿膝关节下三寸处。若被秋开雨灌以强劲内力的一踢给踢中,不死至少也得残废。
容情危急中顾不得,连忙后退,连挥三剑,剑势暴涨,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守住退路,正面逼开秋开雨手上的进攻。然后从旁跃开,气息一岔,脚步稍有不稳,略显狼狈,明显处在下风。暗中运气调息,半晌,挥一挥衣袖,依旧云淡风轻地说:“秋宫主,承让了。”虽然他略输一筹,可是救人的目的已经达到。
外面隐约听到官兵调动的声音,脚步凌乱,人影绰绰,想必这里发生的事已经惊动官府。两人自然没有再打的必要。
秋开雨也无心恋战,惊怒之余,冷声说:“好,好,不愧是天乙老道的徒弟,秋某日后自会亲自拜访他老人家。”愤然收手,话还在空中回荡,人已经走远。只望见一缕轻飘飘的背影,转瞬即逝,迅如轻烟,眨眼不见。容情亦不想和官府多打交道,随即往另一边投去,身法轻灵优美。
谢芳菲背上的冷汗还未干,刚才的画面犹有余悸,简直比做梦还虚幻。走在建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阳光倾泻在身上,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逃出来了,不由得大呼走运。幸好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大侠,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秋开雨真不愧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下手狠辣无情,这会儿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将自己千刀万剐呢,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沿着通往萧府的街道慢慢走着,仔细想了一会,又原路折回。秋开雨聪明至此,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一定早就算准了,在萧府附近候着呢。自己这么撞上去,还不是自投罗网吗?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逮起来了。
那么应该先到哪去避一避风头再说呢?除了萧府,实在没有可去的地方。她跟着萧衍,到处辗转,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也是刚来建康,半生不熟。何况暗中还有个秋开雨虎视眈眈,一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才行。
不敢回去,沿着秦淮河一路行来,云树绕堤沙,小桥流水人家,风帘翠幕,娇声笑语,十分繁华。码头上船来船往,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忙碌不堪。谢芳菲沿着堤岸不紧不慢一路往下走,水声潺潺,清澈非常,波光粼粼,倒影深深。夜幕降临,桨声灯影,凉风习习,一片迷梦灿烂。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果然说得不错!可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谢芳菲看了看怀里还有白天问秋开雨借的剩下的半锭银子,到附近的酒肆买了些吃食,叫了一叶小舟,任其在河面上自由漂荡。躺倒在舟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感受“哗哗哗”的水声,脑子里却半刻都不得安静,心烦意乱,目前连栖身之所都没有,心里真不是滋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来,暂且宽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天无绝人之路,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看见前方有一艘大船高达三层,灯火通明,人影重重,高大华美,雕刻精致,颇有气势。风中还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有欢歌笑语,随口问:“船家,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船,如此奢华?”
船家笑:“公子,想必您不是本地人吧?”她此刻仍是男装打扮,身形瘦削,头发随便绾了起来,戴了一方素色的丝巾。声音因为咳嗽,有些沙哑。老人家大晚上的也没大看清楚,还以为是哪家的风流少年,所以称呼她为公子。她也不纠正,由得别人误会。反正也不是没有女扮男装过,只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罢了。
谢芳菲没有回答,含糊地应付过去。
船家稳稳地操着手中的船桨,慢慢说:“公子,这是谢府上的船,经常在秦淮河上游玩,整个建康没有人不知道的。”
“哦,谢家?哪个谢家?船上又是何人?”谢芳菲不禁好奇地问。
船家又笑:“公子,整个建康哪里还有第二个谢家?当然是乌衣巷的谢家。这船上的人便是谢家的公子谢朓。”王、谢两家,自东晋以来,封侯拜相,显赫数百年,出过多少名震一时的人物,留下多少脍炙人口的佳话,天下无人不知,世上无人不晓。刘禹锡曾有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感慨欷歔的就是这里的王、谢两家,当年是何等的尊荣显赫,权重天下,风光无限。
谢芳菲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说:“原来是他们家,那就怪不得如此的气势了。”按捺不住好奇,又问,“船上坐的是谢朓谢公子吗?”谢朓可是史上鼎鼎有名的大才子呀。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说的便是谢朓。好笑地想,我也姓谢,就是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
心中一动,好歹想个办法混进谢府里可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任秋开雨智计通天,也料不到自己会藏在谢府里。何况说不定还可以在谢府中碰见萧将军前来拜访,正好一举多得,连萧府也可以不用回去了。问题是总不能大摇大摆地骗进去,一定要隐身埋名地混进去的话,只能再想办法。
忽然听见船上一阵喧哗呵斥,有几个丫环模样的人哭哭啼啼地被带出来。船家叹气:“今天又是如此。”
谢芳菲奇怪地问:“船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谢家的公子近日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发怒,一不顺心,便迁怒于下人,常有人被赶出府里。弄得谢府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谢府有一个管事的是我的一个亲戚,近来也常常对我抱怨说是人手不够,许多事情都忙不过来。说的次数多了,连我这个老头子都不得耳根清净。”说罢,哈哈一笑。
谢芳菲心中暗喜,装作随意的样子问:“是吗?我有一个朋友的妹子,倒想找份事情做做,不知这谢府上还要人不要?”
船家叹口气,摇头:“要自然是要的。可是在这大户人家做事可不容易啊,要打要骂的。你看刚才,真是可怜见的。”
“船家,似咱们这些人,做什么事情还不是都一样的不容易。这年头,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吃点苦,受点罪也就算了。”
船家点头:“不错,这话倒不差。那成,公子,您真想要这份差事,我回头寻个机会和他说说,你明天上谢府找他问问看成还是不成。”
谢芳菲忙谢不迭,没想到竟然有此际遇,实在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一大早,谢芳菲便来到谢府的偏门处打听,客气地说:“我是来找陈六陈管事的。”那些下人倒没怎么为难,还给她让座。等了一会儿,便有人进去通传。一个长得十分结实的四十来岁的人走出来说:“是谁找我呀?”肩宽体壮,模样敦厚。
谢芳菲连忙走上前,赔着笑脸说:“陈管事,我是刘老介绍过来做事情的。不知您老这还缺不缺人?”他仔细打量谢芳菲,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说:“不错,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这伶伶俐俐的样子,想必做事倒没有问题。可是谢府不比一般人家,高门大族,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多着呢。你呢,既然来了,先去厨房里帮忙,今天公子设宴请客呢,大家都忙不过来,你先去帮忙,晚上回头我再和你商量具体事宜。”
谢芳菲被人带到厨房,洗菜提水,抱柴添火,忙得满头大汗,连厨房门都没出一步。说起来整个就是一打杂的,比一般伺候的丫环小厮还不如,被人指挥来吆喝去的,还得低眉顺眼地应着。但是比起小命来,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好不容易忙完一天,腰酸背疼,差点站不起来。那些人也太狠了些,这样使唤她,没有半刻闲暇,简直把她当畜生用!等到华灯初上,连后堂都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听得前头人声鼎沸,热闹喧嚣,才想起来谢朓今天大宴宾客。谢芳菲问身边的大嫂:“王嫂子,公子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哎呀,请的人多着呢,多是平时往来密切的世交朋友,饮饮酒,作作诗什么的,问这么多做什么!记住了,在谢府做事,最紧要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你可别乱说话。”谢芳菲连忙点头称是,看来谢府的规矩严得很呀。王嫂又说:“哦,对了,你今天虽然是第一天来府上,可是人手实在不够。你把这个端上去放在公子的几案上,从左边悄悄地进去,再悄悄地退出来,手脚要利落。可都记清楚了?公子身边只要年轻的丫环伺候的,千万别出差错。”
谢芳菲答应一声,口里嘀咕:“真有够啰唆的,端个菜都跟觐见似的。”端着托盘,放轻脚步,低着头从侧门进去,不敢多看。
大厅里宽敞明亮,设的是一人一席制,往两旁一字排开,伺候的下人悄无声息地走动,添酒加菜。众人身着宽衣裘带,坐在几旁,酒正浓,兴正好。有些人解开外衣,散下头发,颇为随意。谢朓端坐在主位上,举杯朗声说:“诸位,谢某今日新得了一种药物,服用后果然飘飘然如入仙境,其好处妙不可言。大家不妨都试一试,谢某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来的。”
一个年轻公子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笑说:“谢少拿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道从何得来,我们回头也好要去啊。”众人跟着起哄,闹成一团。
谢朓笑:“是从陶大师那里求来的。寻常的五石散只不过是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英、钟乳石和硫磺经过多次提炼而得来,可是陶大师从葛洪道长的《太清丹经》里得到启示,自己加进了独门的药物,经历多次提炼,方才炼成这独门秘方。和酒服用下去,不消片刻,果然神清气朗,心情舒畅。”
众人忙说:“原来是陶大师亲自炼的药物,那可是千金难求。也只有谢少才能说得动陶大师他老人家。”陶大师便是赫赫有名的陶弘景,道教茅山宗的开派创始人,精通医药炼丹之术,天文地理无不涉及,对文学书画亦有很深的造诣,可谓天生奇才,天下无人不知,就是皇帝萧鸾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士族子弟聚会,喝酒,服药,清谈,已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大多数人因为连年的战乱以及残酷的政治统治,时常有朝不保夕,大祸临头之感,都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的想法,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得过且过。
大家开始饮酒服药,不一会儿,众人脸上全都现出陶醉迷茫的神色,似乎陷入另一个美妙的幻景中,不能自拔。谢芳菲将菜端上去,仔细打量谢朓,这么一个丰神俊朗、才气横溢的高门世族子弟,有权有势,有才有貌,活得竟然这么的不快乐,要用这种法子麻痹自己。看他脸色苍白,意识涣散,心有不忍,想了想,轻声说:“公子,奴婢扶你在榻上躺下吧。”谢朓无意识地跟着谢芳菲来到卧榻边。谢芳菲打来了凉水,用冷毛巾轻轻在他脸上、脖颈、手上擦拭。
五石散此药有毒性,吃下去以后,药性发散,全身发热,因为皮肉发烧的缘故,所以众人穿的衣服宽大飘逸,脚上穿的也是木屐。谢朓似乎觉得十分舒服,忍不住呻吟起来。谢芳菲将毛巾敷在他额上,出去重新换了一盆凉水。再进来时,谢朓已经清醒过来,脸色苍白,扶着头似乎仍有一些迷糊,沉声问:“刚才是你一直在旁边伺候着?”
谢芳菲吓了一跳,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醒过来,看看众人,全都还在云里雾里,兀自沉迷不醒,忙低头回说:“是的,公子。”一动不敢动。
谢朓抬眼看了她几眼,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谁的手下做事?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谢芳菲心头一惊,背生冷汗,不会闯祸了吧?低头小声说:“回公子,我,不,奴婢是新近入府的,叫芳菲。”
“哦?新近入府的?你叫芳菲是吧,那好,从明天开始,你过来伺候我吧。”说完从卧榻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后院的花园里去了。谢芳菲大松一口气,只不过伺候他,那倒轻松得很。
自此,谢芳菲便被府里的管事派去伺候谢朓,也算是一步登天了。“陈管事,您老这么早就起来了呀?”谢芳菲在路上碰见陈六笑嘻嘻地问。
“哦,是芳菲呀,你这么些日子伺候公子可都还习惯?”陈六停下来,关心地问。今时不同往日,谢芳菲因为伺候谢朓的关系,身份大不一样。
谢芳菲笑:“咱们这些人还有什么习不习惯呢?公子要是高兴了,通宵写字作诗的时候也多得是。”
陈六也叹一口气说:“那可是辛苦你了。你这又是通宵陪着公子没有睡吧,赶紧回去歇着,年纪轻轻的女孩家也难为你了。”
“嗯,我困得很呢,晚上帮公子磨墨直磨了一个晚上,手脚酸得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会了。”谢芳菲打着大哈欠,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摇摇晃晃地走了。伺候谢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动辄得咎。不过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整个府里的人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