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当日在店铺里阻止秋开雨滥杀无辜的“天乙老道”的高徒容情,不知他为何竟会跟着萧衍。谢芳菲在萧衍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却从未见过他。自觉失态,见众人眼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尴尬一笑,此事说来话长,索性什么都不说,也懒得解释,耸耸肩在谢朓旁边坐下。
明月心笑问:“芳菲公子,你和容公子似乎是故人呢。”转头问容情,“容公子,你说呢?”容情没什么表情地否认:“明月小姐,在下从未见过芳菲公子。”明月心轻蹙娥眉,说:“哦?那芳菲公子刚才见了容公子为何大吃一惊?我十分好奇呢。”谢芳菲一时间无言以对,见谢朓也在怀疑地看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说:“这容公子眉眼间倒像足了在下的一位故人,因此心生感慨。”心中暗叹,老套啊老套,说谎也没有扯一个像样点的说,鬼才会相信。
萧衍哈哈一笑,说:“哦?这么巧合?世间长得像的人也不是没有,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语带过,“来来来,芳菲公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天乙道长的得意传人容情容公子,武功高强,侠义心肠,名满天下。”
容情忙谦让:“萧大人言重了,实在不敢当。在下只不过略懂皮毛,哪称得上武功高强!”不骄不躁,仍旧一派从容潇洒。谢芳菲心中暗叹:果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怀好意地想,武功高强,为人正直,长得又是这么的俊俏,不知道有没有欠下些什么风流孽债,不然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明月心在一边抿嘴笑说:“哦?那芳菲公子的这位故人是否也像容公子这般卓尔不凡呢?”这话说得颇为暧昧,引人遐想,名妓本色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其他人听得这话都不由得会心一笑,容情听了,微微有些尴尬。
谢芳菲心里有些讨厌明月心自以为是的俏皮话,当即沉下眼,冷冷说:“可惜在下的这位故人早已在战乱里去世了。”乱世里,多的是生离死别,阴阳两隔。明月心一脸不安地看着谢芳菲,低声道歉:“对不起,芳菲公子,惹起你的伤心事了。”
谢芳菲朝她勉强一笑,感叹说:“谁叫他生在乱世里,也只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明月姑娘不用介怀。”谢朓在旁边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低声说:“不用难过了。”谢芳菲无法,只好继续假装,将错就错,露出哀思。
萧衍笑着转开话题:“说起来,容情向来不涉足这类的风月场所。这次若不是因为在下,他也不会跟着来。明月姑娘,你今晚可要好好招待容公子啊。”
明月心眼波流转,刹那间艳若桃李,轻笑:“那自然,来者是客,明月岂敢怠慢。不如今晚就由我弹奏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众人听得精神一振,拍手叫好。萧衍有些激动地说:“好极。明月姑娘的琴艺恐怕天下都难有出其右者。姑娘今日肯亲奏一曲,实乃意外之喜,萧某今日耳福不浅,必定洗耳恭听。”
连谢朓也笑着说:“自从半年前得闻明月姑娘的仙曲,至今犹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没想到今日还有此机缘,实是喜出望外。”
谢芳菲见众人如此推崇明月心,不由得坐直身体,正色想:当真这么厉害?那还真的没有白跑一趟。
明月心一笑,宛如百花齐放,不可逼视。命人取过琴来,通体雪白,冰肌玉骨,没有一点杂色。萧衍说:“明月姑娘的这把玉琴萧某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明月心转头对谢朓说:“谢公子,听闻府上珍藏有古琴‘焦尾’,不知明月心可有这个福气一睹真颜?”
谢朓歉声说:“不错,谢府确实珍藏有‘焦尾’,不过却没有藏于在下的府邸,有心亦无力,恐怕要叫姑娘失望了。”
明月心满脸失望地说:“那真是不巧。”
谢芳菲再白痴也听过“焦尾”的大名,十分吃惊,连忙低声问:“你们家真的藏有‘焦尾’?”啧啧称奇。“焦尾”乃东汉著名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亲手制作的一张名琴。据说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把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世所罕见。“焦尾”以它悦耳的音色和特有的制法名闻天下,为古琴中的珍品,万金难求。谢朓只是一味地笑而不答。
像谢家这么一个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藏有一些稀世奇珍也不足为奇。“焦尾”这样的绝世珍品自然是由谢家的族长收藏着,所以明月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焚香净手后开始弹奏。开始时宛如空山清风,枝动叶摇;然后突然闻得泉水丁冬之音,清脆悦耳;转到中间,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心神为之飞扬;最后犹如有凤来仪,百鸟朝凤,像是翱翔于碧海晴空之上,一洗尘俗之气。
像谢芳菲这样一个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人也觉得明月心弹得可以和“梁祝”媲美了,她生平对古典音乐的最高欣赏水平也就是“梁祝”。听完后感觉如六月天饮冰水,通体舒畅,心情甚好。
一曲弹完,萧衍感叹:“明月姑娘对音律的掌握可谓尽善尽美,很难挑出瑕疵。萧某自己对音律一向颇为自负,今日一见,甘拜下风。”萧衍精通音律,填词作曲,一向引以为傲事,亦是此中高手,却对明月心如此佩服,可见此曲确实不凡。明月心的琴艺不说空前绝后,至少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谢朓犹自如痴如醉,心神明显不在此处,似乎还沉浸于刚才的空山余音里,不能自拔。
明月心轻按琴弦,以袖拂拭琴身,甚是珍惜,半晌,才命人好生收起来。转眼一笑,脆声问容情:“不知容公子对此曲有何看法?”
容情淡笑说:“明月姑娘弹奏的当是古曲‘水云散’,其中转折跳跃处衔接得毫无破绽,虽然是古曲,技艺这样娴熟的,在下也还是头次得闻。姑娘在这方面的天赋,只怕很难有人能超过。”
明月心显然很高兴,笑说:“多谢容公子赞赏。听容公子这番话便知公子也是其中高手,献丑了。”谢芳菲心里“哦”的一声,原来弹的曲子名字叫“水云散”,这曲子名字很别致呀。不等她想完,只听得明月心转过身来问她:“芳菲公子不知有何高见?”明月心倒是真心诚意向她请教。
“啊?”谢芳菲忙不迭地转头看谢朓,见他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俯过头来悄声说:“不要紧,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就是了。”众人的眼光也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吸了口气,不得不支支吾吾硬着头皮说下去:“明月姑娘的琴艺当然是很好,嗯,嗯,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生平从未听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不但是明月心动容,连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着谢芳菲,容情抱拳说:“没想到芳菲公子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才情敏捷至此。容情有礼了。”谢芳菲尴尬地只会说:“过奖了,过奖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背上全是冷汗。
明月心收起轻视之心,高兴地说:“原来芳菲公子才华横溢,却是深藏不露,怪不得能和谢公子成为朋友。刚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下次若还来的话,明月心一定竭诚招待公子。”
萧衍微笑:“芳菲,你得明月姑娘这番盛情特别招待,不知要羡煞多少建康的王孙贵族。”众人都笑起来,分宾主坐好,酒菜上来,推杯换盏,琼浆玉液,说不尽的旖旎热闹。又有歌舞表演,满室莺声燕语,更是将气氛推向高潮。怪不得许多人在此处流连忘返,夜夜笙歌。
酒足饭饱,已是半夜时分,众人在“雨后阁”的门前道别,萧衍在容情和众多护卫的护持下率先乘车离去。看来萧衍果然听从谢芳菲的建议将随身护卫增强数倍,更有容情这个高手在一旁护驾,安全自然无虞。
谢朓脸色潮红,微有醉意,斜睨谢芳菲笑说:“好了,今天你呢,船也游了,青楼也逛了,连曲子也听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府了?”谢芳菲嘿嘿笑两声,说:“当然当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自是人生一大乐事。”扶着他就要上车。
谢朓却不动,口齿不清笑骂:“就你恁地废话连篇。夜色这样好,我们今晚慢慢走着回府吧。让护卫们远远地跟着就是了。”说着率先往前走去,脚步有些不稳。谢芳菲忙上前扶住他,谢朓却甩开她,逞强说:“我没事,清醒着呢,风吹一吹就好了。”
谢芳菲由他大走“之”字步,有一下没一下地跟在后面,没话找话说:“谢府藏的古琴‘焦尾’到底什么样?是不是尾部真的烧焦了?”
谢朓停下来,看着她笑说:“你真的就只是这么好奇它有没有烧焦?也不问问它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好。”
谢芳菲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正色说:“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我只是代表他们提出来而已。你说,琴尾是不是真的留有焦痕?这种百闻不如一见的稀世珍奇,大家都很好奇嘛!”
谢朓本有三分醉意,一听她这么好奇,大手一挥,摇头笑说:“既然这样,回府后就让你瞧一瞧。”
“什么?”谢芳菲猛地停下脚步,不可置信。
谢朓用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说:“怎么?你不想瞧?”
谢芳菲不解地问:“可是刚才明月姑娘想瞧,你不是还对她说‘焦尾’不在你府上吗?”她以为谢朓逗她玩呢。
谢朓一本正经地说:“‘焦尾’这么珍贵的东西哪能说让人看就让人看呢,自然是找个借口打发呀。”
谢芳菲看着谢朓,心想这算不算是在讨好自己,看来谢朓对自己确实不一般。一脸雀跃地看着他。
谢朓抬眼说:“你今天在席上说什么‘大珠小珠落玉盘’,什么‘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真是精彩绝伦,让人刮目相看,所以一时高兴才让你瞧‘焦尾’的。”
谢芳菲汗颜,不敢接话,只默默地随他走进内室。谢朓环顾左右,又叫来一批侍卫,仔细吩咐。谢芳菲有些不耐烦,催着他说:“好了,好了,侍卫们都在外面严密守护着呢,保证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现在快把‘焦尾’拿出来吧。”满心的急不可耐,连呼吸都不由得紧促起来。
谢朓神情严肃,走到里面书阁的后面,也不知动了哪里,谢芳菲只听得一阵机关开动的声音,谢朓推门进去,然后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不敢大声出气。才过了一会儿,却像有一个时辰那么久,谢朓轻手轻脚走出来,手上抱着一把古琴,看不清样子,上面套着琴套子。
谢朓笑说:“今天你可看仔细了,费了我多少工夫。以后恐怕很少有这种机会了。”小心翼翼地拿下琴套子,如奉珍宝,生怕有所损伤。琴身通体古雅,年代久远,似乎散发出淡淡幽香,几不可闻,一看就知道是前朝的遗物,琴弦的尾部果然有火烧过的痕迹,很淡,不仔细分辨,不容易发现。
谢芳菲睁大眼睛,来回细看,好半天,嘿嘿笑说:“说实话,我实在看不出这把天下闻名的古琴到底好在哪里……跟别的琴好像没有多大分别嘛,还不都是一样的……”话还没有说完,忽闻得身后有风声,异变突起。
桌上的古琴还来不及抱起,转眼间已经落到来人的手中。谢芳菲骇然看着像是突然从地狱里升出来的黑色幽灵,大惊:“秋开雨!”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冤家路窄,分外眼红!
谢朓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秋开雨,身上穿着紧身夜行衣,却没有戴头罩,露出冷峻的五官,眼神睥睨,手上正拨弄着琴弦,意态闲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脸色一变,终是临危不乱,立即从愤怒中恢复过来,冷声说:“不管你是何人,把琴放下,我可以保你安全无虞地离开。”
秋开雨看都没看他,二话不说,反手封住谢朓身上的几处大穴,似笑非笑地说:“谢公子,你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歇一会儿吧。”转头对谢芳菲挑眉笑说,“芳菲姑娘,别来无恙乎?上次为何不告而别?秋某可想念得紧呀。”
谢芳菲恨恨地说:“如果秋宫主永不出现的话,我自然好得很!”咬牙说,“秋开雨,你费尽心机,到底想干什么?”
秋开雨依旧笑说:“哦,那秋某可就对不住了,还请芳菲姑娘到府上做客,秋某一定竭诚招待。”又转头对谢朓说,“谢公子,还要劳烦你亲自送我们一趟了。”押着谢朓大模大样地走出来。谢府的众多侍卫因为谢朓在他手上,有所顾忌,全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手挟持谢朓,一手押着谢芳菲施施然出了谢府。
谢芳菲心念电转,暗叹一口气,无奈地说:“秋宫主,你要对付的人是我。现在可以将谢公子给放了吧?”
“芳菲姑娘,你对这姓谢的公子哥儿不错啊,有情有义。”不咸不淡地说完,脸色一沉,用力将谢朓往前用力一送,势若闪电。谢朓猛地跌在侍卫身上,唇色苍白,面无人色,“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不知是死是活。
谢芳菲担忧地看着他,心里一急,回头瞪着秋开雨恨声问:“姓秋的,你到底把谢公子怎么样了?”
“放心好了,他还死不了。”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落在秋开雨手中的人,从没有完璧归赵的。谢芳菲可以说是一个意外。
谢芳菲强自按捺下怒气,吸了口气,冷静地说:“秋宫主,这似乎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你何苦为难谢公子?他于你没有半点利益上的冲突,况且得罪整个谢家并不是明智之举。”
秋开雨忽然瞪着谢芳菲,眼神转冷,面无表情地说:“秋某的事自有分寸,就不劳芳菲姑娘操心了。”声若寒冰。谢芳菲顿觉莫名其妙,刚才不是还谈笑自若吗?现在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又惹得这个魔头魔性大发,当下也聪明地不再说话。
秋开雨也没有出声,挟着谢芳菲一路飞檐走壁,逢屋过屋,腾云驾雾一般。谢芳菲心里竟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暗自苦笑,看来已经习惯了秋开雨的挟持。等她睁开眼睛,又是上次的空山绝顶,悬崖峭壁之上,不由得嘲讽:“果然是旧地重来。”自发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主动地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说:“秋兄,不知你是从什么时候就跟上我们了?是回谢府的路上还是早就埋藏在房间里?”
秋开雨冷“哼”一声:“现在不是‘姓秋的’了吗?”
谢芳菲愣了一下,忙说:“一时失言,一时失言而已,那自然是气话。秋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当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秋开雨顿了一会儿,竟然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从‘雨后阁’开始,我就一直在附近。”
谢芳菲拿茶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很明显,秋开雨真正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萧衍,所以一直潜伏在“雨后阁”某个隐蔽的地方。只不过见萧衍护卫加强,兼有容情护在一旁,难以得手,所以转而对自己下手。果然是流年不利,不宜出行啊,这分明是自己死乞白赖招来的飞天横祸,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出个门都会碰到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