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阅读是和世界站在一起
年轻时自诩阅读抵抗荒诞,跟朋友比着读书。那时候没成家,菜虫还没来到人世,似乎时间太多,多到要将我淹没,于是,不读无聊之书,何以遣有涯之生?如今事务缠身,每到年终,自我盘点,多数时候内心惶恐。岁月易逝,读书无多,一卷在手的时光竟然成了一种奢侈。2010年继续如此,买的比读的多,读前言比读整本书多,于是自我解嘲:买书只为看封面。又则,以往读书,以兴趣为主,广泛涉猎,心得全无,倒也不亦快哉。如今很多时候为了一个专题,为了明白某个问题而读书,功利性大增,而那种随意读书的快意,便失去了。
兴趣确实会成为一个人的问题,因为兴趣太多,影响人在任何方面的较为深入的研究。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但读书仍不免兴之所至。比如文学,现在兴趣淡了很多,多年不读小说,但今年却读了三部。分别是韩寒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陈冠中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及我友梁卫星的《成人之美兮》。韩寒是个赛车手,并非职业作家,所以小说从技巧上来说,或许不值一提。如果你读过凯鲁亚克,读过卡尔维诺,你会奇怪,韩寒写的也叫小说?但我喜欢韩寒,小说的阅读过程是一次愉快的体验。韩寒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肆无忌惮,妙语如珠最终文胜于质。这是韩寒使我喜欢的地方,他智慧狡黠的背后,有人道主义底色在支撑。阅读陈冠中的过程也是有趣的过程。这个因为小说《盛世:中国·2013》而广为人知的香港作家,为我们描写了一类不熟悉的人物——香港的职业经理人,他们如浮萍般的生活。因为爱《盛世:中国·2013》,我买了能买到的所有陈冠中的大陆版作品,包括《我们这一代香港人》,以及他与人合著的《波希米亚中国》。《我们这一代香港人》将与我今年的关注发生某些重合。梁卫星是湖北仙桃的一位中学教师,我与他相识于天涯社区,相交也快有十年了。《成人之美兮》并不是一本令人愉快的小说,梁卫星用近乎自我解剖的笔法,呈现了基础教育的溃败。唯一的一抹亮色来自海老师和那几位尚有理想主义情怀的年轻人。然而,海老师最终的去向是辞职,不知所终。我不知道这是否宣告了在基础教育层面,理想主义情怀的寿终正寝。
蔡定剑教授去世时备极哀荣。这是民间对一位身体力行的学者的自发纪念,而之后在央视《感动中国》的网络票选中,新浪微博接力般流传着很多呼吁,要为蔡先生投一票。我买到《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是在蔡先生过世之后,对我们来说,读他的书,是最好的纪念。在我看来,蔡先生更多的是一位问题中人,他的研究更多指向中国的现实问题,议论并不高深,是因为要把常识带给我们。前几年俞可平说,民主是个好东西;现在蔡定剑教授说,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二者交相呼应,而对国家前途、民众福祉的关心,溢于言表。
齐邦媛的《巨流河》,我早知道有港台版,盼望日久,三联书店终于出版了大陆版。我叫本地书店进了20本,之后的几天内,几位读书朋友在一起的话题,几乎始终围绕这本书。“悲欣交集”,这是本年度最让人欢欣而又悲伤的书。大时代、个体命运、历史激流的裹挟,作者自身的命运,还有她的家,她的同学、朋友、同胞,书中蕴含的对每一个个体的深切同情,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人道主义力量,深沉饱满,节制有度,哀而不伤,动人心魄。可惜三联的只是一个删节版。
作为傅国涌的资深粉丝,他的每一本书我都读过。《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是2010年5月出版的书,其实其中多数文章我已经读过,并且知道这本书的原名是“四海无人对夕阳”。这是一本以西湖为核心的近代史,在前言中,傅先生提出了“增量历史观”这个概念,意思是说,历史的进步不是一夜之间到来的,而是一点一滴慢慢进步而来。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傅先生努力为我们呈现的,便是这个历史缓慢的进步过程。有了这样的历史观,也许,我们就不会急躁,不会“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而会想起胡适的话:得寸进寸。
2010年最大的收获,是我认识了周云蓬。这位盲人歌手,我将其视为当代荷马。当《中国孩子》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时,我们听到的是时代的疼痛,剥开的流血的伤口。感谢老周,让我在音乐中感受到自我救赎的力量。新民谣的歌者与民众在一起,歌唱着自己的喜悦与哀痛。老周身上浓厚的知识分子气质与民间流浪艺人的身份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充满魅力的气质,没有人不会为他的现场演唱所折服。很多人因为《读库》上绿妖的《歌者夜行》而知道周云蓬,更多的人因为《独唱团》中《绿皮火车》一文知道周云蓬。现在,《春天责备》由上海文艺出版,将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并喜爱周云蓬。这是一本诗文夹杂的书,是一本奇妙的书,而阅读则成为一次温暖而感伤的旅程。因为老周,我们都得以置身于审美的光明之中。
因为该死的兴趣,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内打开十几本书,恨不得同时将之读完。2010年,除了上述几本,我还要推荐高华的《革命年代》、崔卫平的《思想与乡愁》、徐贲的《在傻子和英雄之间》、苏小和的《中国企业家黑皮书》、伊凡·克里玛等的《地下:东欧萨米亚特随笔》、许倬云的《许倬云谈话录》。我的朋友小狐说,阅读就是让自己和世界站在一起。说得多好啊!
为了做一些小小的研究,我经常得强迫自己从散漫无边的兴趣中回来,读一些相关的资料。我开始关注儿童类的书,主要是因为今年五岁的菜虫。其中包括儿童心理学读物、绘本,以及一些关于华德福教育的书。卢安克、吴蓓、萧望野等人,在近几年进入我的视野。这样,我对教育的理解,被大大地拓展和加深了。甚至,较之五年前,有了一种颠覆性的理解。在既有的体制之下,我们的教育被粗暴地简化为应试;在规训与惩罚之下,一切按部就班,而人的自由天性却被教育制度牢牢束缚。新的教育理念让我认识到因教育而得自由的美妙前景,认识到释放人的潜能的巨大可能性。这也成为我和朋友们批判现行小学教材的理念依据之一。
绘本是多么美妙,这是近年新引进的一种童书类型。我一边给菜虫看,一边处于学习之中。令人高兴的是,现在的孩子们终于不必像我们小时候,因为匮乏而如饥似渴,但吸收的养料却参差不齐。因为这些引进的绘本,我对儿童读物变得非常挑剔。读过《逃家小兔》《猜猜我有多爱你》《小恩的秘密花园》《云朵面包》等绘本,你的阅读口味自然会有变化,至少不再只满足于郑渊洁。这里隆重地向诸位学龄前孩子的家长,以及那些喜欢绘本的朋友推荐,台湾绘本大师郝广才的著作《好绘本如何好》。这本书当然是引导我们如何读绘本的,但你还会因此知道,人的想象力是多么奇妙,从而知道,人是一种多么高贵的生灵。
为了给菜虫写一本我愿意他读到的书,我读了很多经济学著作。我想,将来的公民社会,也许需要孩子们从小开始做好成为一个理性经济人的准备。我写了一本名为“为什么不能把所有东西买回家”的小书,介绍一些经济学的基本概念,基本根据我与菜虫的日常生活而写。小书仅三万多字,于2013年1月出版,但背后我阅读的文字,远远超过几百万。比如亚当·斯密、弗里德曼,以及华人经济学家陈志武的书,还有一套法国人出版的哲学启蒙丛书。但很遗憾,我在写完这本小书之后,才读到博多·费舍尔的《小狗钱钱》。这是本童话式的理财书,虽然跟我想解释的一些经济学概念距离比较大,但如果能在开始写作之前读到,我也许能从中得到更多更好的启发。经济学在当前是显学,但我阅读的目的不在于成为一名专家,而在于锻炼理性思维的能力,从而尽量摆脱挥之不去的文艺腔。
另外,可以说是为了研究,但其实也是由于兴趣驱使,我集中阅读了一批关于秋瑾及其同时代人的史料。我喜欢历史,尤其是近代史。按照一些历史学者的观点,我们仍处于这个近代化到现代化的巨大转型之中,从秋瑾的时代到现今,转型尚未完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历史,均是当代史。读史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我们处在一个“世界是平的”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酝酿着深刻的社会变迁的时代,作为一个微小的个体,如何在大时代中找准自身的位置,需要有一个较为清醒的自我认知,而读史令人明智。更重要的是,关注历史,便是关注当下。
于2010年
2.读书误我又一年
标题很文艺,不是自己拟的,抄的冯唐的。说起今年的读书,不能不提到冯唐。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名字曾出现在苏东坡的词里,那这人也太高寿了,估计写的都是文言文,于是一直忽略。直到今年,老周去了大理,说是借住在冯唐的宅子里,才想起,原来是个现代人,或许该读一下。这个时候,刘子骥一世像天外飞仙般给我带来一本《不二》,著名的《不二》。我先读了柴静的后记,一口气读完,“火炭上的一滴糖”,嗞嗞作响。接着读小说的正文,却怎么也读不完。原因在于,我怎么都不明白,冯唐想要表达什么。但我却喜欢上了冯唐的随笔,先是在手机上看,接着买了新版的由李银河作序的《如何成为一个怪物》,读得很开心,于是把能找到的冯唐的东西都读一遍。接着发微博说,在我不读小说很多年后,才发现了真正好的华语小说家。这当然指冯唐,还有就是张大春。
《城邦暴力团》是2011年1月的热销书,现在看来,似乎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但我却很喜欢这个小说,跟《不二》读不下去相反,《城邦暴力团》厚厚的上下册,我几天就读完了。这个故事的背景和文化是中国的,但是结构和思维方式是西式的。从题材内容看,似乎是个宏大的主题,但从处理来看,完全是一个文体家的戏谑。有些繁复的地方,张大春故作镇定,煞有介事,弯弯曲曲,啰啰唆唆,真是很可爱,深得小说的快与慢之妙。所以我觉得张大春跟冯唐有点像,不是说语言风格,而是对小说的理解。他们不要宏大的命题,只要有趣。所以,作为小说,完全可以单纯得有趣,读者便能感觉到智慧的愉快。足矣。但我还是搞不懂,《不二》究竟想说什么。可能,想要搞明白《不二》想说什么,这个意图本来就不对。后来,我买了张大春在大陆的所有出版物——《四喜忧国》《小说稗类》《公寓导游》《离魂》《认得几个字》,加上以前买的《聆听父亲》,算是通读一遍,不亦快哉。
今年另一个很火的台湾作家叫骆以军,但是他的书我一本也没看。读书也是要机缘的,看今年有没有兴趣来读。
我在微博说到的另几位小说家是外国的,一个叫卡洛斯·多明盖茨,代表作是《纸房子》,也很有趣,说一藏书家,在海边,用书造了一所房子。真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好玩极了。但爱书的人,每每心有戚戚焉。因为虽然坐拥书城,但其实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构筑你的家园?还有一个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这个人,恕我浅陋,直到高中教材里有了他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节选,我才关注到。15年前,我还在读拉美小说时,这个人还没被介绍进来。前几年先读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今年才读他另外的小说。拉美作家,确有过人之处,柯艾略的小说均可一读。
还有一个是村上春树,需要隆重推介。这个隆重是针对我自己的。以前我总以为这个家伙写的都是青春小说,像我这么老的人已经吃不消读了。但今年读了几乎他全部的值得一提的小说,读到手不释卷的程度,这是近年来很少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村上的小说写作技术也很好,思想性也很好。《挪威的森林》,年轻人可能着眼于青春爱情,我则看到村上对1960年代革命狂飙突进的风潮的反思。村上要的,是不革命的自由。在全社会都泛政治化的时候,在不左不时髦的年代,村上果然选择了不时髦。所以《挪威的森林》其实有一点冷嘲,村上远离政治,而关注个人的感受本身。后来陈英雄拍的同名电影,我觉得一点也不好,对小说原著亦步亦趋,但又不能表达村上的这种思考,所以失败。整个基调倒是比较相似,但对村上的这种疏离理解不够。最新的《1Q84》,确可谓力作,比《挪威的森林》又向前推进了。读完三部,我就说村上从个人主义者,变成了人道主义者。《1Q84》的一个背景是奥姆真理教,村上不因为它被看作是邪教而对其进行标签化的命名,他对那个1960年代以来的革命团体的变化,都给予了相当的理解和同情,这种理解超越社会学的意义,近于宗教。所以这以后,我就觉得村上是可以期待的,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他在耶路撒冷领奖时,会做一个“墙与蛋”的比喻。如果要说政治,广义地说,谁也无法离开政治。这段话似乎跟前面讲冯唐和张大春时有些矛盾,其实不然,只是谈论的侧面不同。张大春也离不开政治,《四喜忧国》就很有政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