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在超乎自然之处,我们将摄食生命树(the tree of life)[56]上的果实。目前,如果我们在基督内已得重生,我们的灵(spirit)就已直接向神而活;但是,我们的心(mind),更不用说我们的身(body),却在千重之外从祂汲取生命(life)[57]——通过先祖,通过食物,通过物质元素。神创造诸世界时,其创造喜悦为物质植入能量。我们所谓的身体快乐(physical pleasure),只不过是这些能量的杳渺余波。即便是稀释了又稀释,我们当前依然不胜酒力。余波都如此醉人,可想而知,要是亲尝泉源当会如何?我相信,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愿景。完全的人(the whole man)要在喜乐之源,啜饮喜乐。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蒙救灵魂之欢喜雀跃,将要“涌流”到受荣之身(glorified body)。[58]根据我们当前这点狭隘又堕落的嗜欲(specialised and depraved appetites),实在无法想象啜饮那“乐河之水”[59]是何景致。所以我诚挚奉劝大家还是不去想象的好。但是,必须念及它,以驱除更为误导的思考,即认为得救的只是鬼魂(a mere ghost),或认为复活的身体其实无知无觉。殊不知身体为主而造,而这些惨淡幻想(dismal fancies)其实离题万里。[60]
【§15.荣耀缘何是重负】
不过,十字架总是走在冠冕之前;明天终究是“周一早晨”。无情的俗世之墙,已经裂开一条缝,我们受邀追随里面的我们伟大的主(our great Captain inside)。追随祂,当然是关键所在。既如此,我沉浸于这些玄想,又有何实际用处?我至少能想到一项实际用处。我们每个人或许可能拼命去想自己日后会享有的荣耀,但却很不可能去常常或深深去想邻舍日后会享有的荣耀。我的邻舍的荣耀这一重任、重负或负担,我理应背负。[61]此重任如此之重,只有谦卑才扛得起,骄傲的脊梁会被压断。我们要谨记,你可与之交谈的最不起眼最无趣的人,或许有一天,会成为这样一个受造,要是你现在瞧见,恐怕会禁不住顶礼膜拜一番;或者会变得如此可怕如此败坏,要说你现在碰见过,恐怕只是在噩梦中才能碰到。活在这样一个具有此等“可能性”的社会之中,实乃严肃之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终日都在互相帮扶着走向或此或彼之“定命”(destinations)。正因照见这些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我们对待他人,对待友谊,对待爱情,对待游戏,对待政治,理当戒慎恐惧。世间并无普通之人(ordinary people)。你与之交谈者,从非可朽之辈(a mere mortal)。国族、文化、艺术、文明——这些都是可朽的,它们之生命与我们相比,蝼蚁般短暂。倒是那些我们与之玩笑、与之共事、与之成婚、甚至轻慢、任意剥削的对象,才是不朽的一群[62]——要么是不朽的恐怖,要么是永远的光辉。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永远板着面孔活着。我们必须游戏。[63]但我们的欢悦(merriment),必须属于这类(事实上正是最欢悦的那种),它存在于从一开始就相互认真的人之间——不轻浮,无优越感,没有偏见。我们的仁爱(charity)必须是一种真正的珍贵的爱,带着深深的罪感。尽管我们深爱罪人[64],却并非一味容忍或纵容,这只会败坏爱,恰如轻浮败坏欢悦。领受圣餐之时,除了圣餐之外,邻座可能是你耳目之内最为神圣的对象。假如他就是你的基督徒邻居,他就几乎一样神圣。因为基督就隐藏在他里头——既是荣耀者又是受荣者,荣耀本身(Glory Himself),真真实实地就隐藏在他身上。
注释
[1]1941年6月8日,路易斯应牛津大学圣玛利亚教堂(Church of St.Mary the Virgin)牧师Canon T.R.Milford之请,在这座建于12世纪的教堂的晚课上作此最为著名的演讲。此文首刊于《神学》(Theology)第43卷(1941年12月)。1942年,基督教知识普及学会(S.P.C.K.)则以小册子单独出版。
[2]在《魔鬼家书》第26章,路易斯藉大鬼之口说,德性伦理的这一古今转变,是魔鬼的一大成就:“我们的语言学部队把仇敌主动的仁爱(positive charity)替换为被动的无私(negative unselfishness),再次取得绝佳效果。凭着这一点,你在一开始就可以教导一个人弃自己的利益不顾,不是因为别人得到这些利益后会感到幸福,而是因为舍弃这些利益会让他显得很无私。这是我们取得的一个重大成果。”(况志琼、李安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01页)这一古今之变所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该章做了出色发挥。
[3]沃格林《没有约束的现代性》(张新樟、刘景联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整个西方世界都应当为‘利他主义’(altruism)这个词而感谢孔德,这个词是基督教的‘爱’的世俗代用词。利他主义是这样一个观念的基础:人们之间没有共同父亲的兄弟关系。”(第68-69页)
[4]基督教有三圣德之说,即信(Faith)、望(Hope)和爱(Charity),故而此处将virtue of Love一语,译为“爱德”。
[5]Self-denial,一般汉译为“自我否定”,拙译藉“克己复礼”、“学圣贤克己功夫”之语意译。
[6]视基督教为禁欲主义,实乃泼脏水。对此,路易斯在《返璞归真》卷三第5章谈“性道德”时,有详细辨析。其中说:“我知道一些糊涂的基督徒言谈之间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基督教视性、身体、快乐本身为恶,这是错误的。在各大宗教中,基督教几乎是唯一一个彻底肯定身体的宗教。基督教相信物质是善的,上帝自己就曾经以血肉之躯来到世间,甚至将来在天国,上帝也会给我们以某种形式的身体,这个身体将是我们的幸福、美和活力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基督教对婚姻的赞美超过了一切其他的宗教,世界上几乎所有伟大的爱情诗篇都出自基督徒之手。如果有人说性本身是恶的,基督教会立刻予以反驳。”(汪咏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04-105页)
[7]desire一词,既可译为“欲望”,亦可译为“渴望”。译为欲望,很难凸显其动词用法;译为渴望,又遗漏了其中“欲”的成分。为求全,译为“渴欲”。
[8]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The Problem of Pain,1940)一书之第六章,曾专门讨论康德的伦理学。其中说:康德认为,除非所做的事纯然是出于对道德律的尊敬,即没有个人的爱好,不然就没有道德价值;他因此被指有“病态心境”,因为他以行动的讨厌程度来衡量道德的价值。可是,所有的舆论都在康德的一边。人们从来不欣赏有人做他喜欢的事;“他愈喜欢”竟意味着“因此它没有价值”。只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反驳着康德,这是亚里斯多德早就注意到的,即愈有德行的人愈能欣赏道德的行为。(邓肇明译,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2001,第94页)我们同意亚里斯多德的见解,本质上对的事很可以是令人惬意的,而人愈好愈喜欢去做这样的事。但是就康德所说,堕落了的受造物除非感觉到这种正确的行为——交付自己——是不愉快的,不然是不会尽心尽意去做的,我们也颇有同感。(同上,第95页)
[9]斯多葛学派(the Stoics,亦译“斯多亚学派”),希腊化时期(公元前334-前30)和罗马帝国时期(公元前30-476)的哲学学派,同伊壁鸠鲁学派和怀疑学派并列。在伦理学上,斯多葛学派一般与伊壁鸠鲁学派并提。伊壁鸠鲁学派一般与快乐主义相联,因为它“赋予快乐以核心地位,认为所有动物一旦出生,就即刻开始寻求快乐,将快乐奉为最大的善,将痛苦当做最大的恶”。(安东尼·肯尼《牛津西方哲学史》第一卷,王柯平译,吉林出版集团,2014,第331页)斯多葛学派则几乎反其道而行,它认为动物的第一冲动不是寻求快乐,而是自我保存。故而,人需师法自然,需清心寡欲:“斯多葛学派的理想是摆脱激情或无动于衷。”(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商务印书馆,1995,第121页)
[10]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约公元前497/6-前406/5),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
[11]雪莱(Percy Byshee Shelley,1792-1822),英国浪漫派大诗人,与拜伦齐名。
[12]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
[13]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前430-前354),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苏格拉底之弟子。
[14]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其代表作《失乐园》,与《荷马史诗》及《神曲》齐名,并称西方三大诗歌。
[15]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约公元前525/524-前456/455),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
[16]藉《礼记·大学》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语意译。
[17]路易斯在《返璞归真》卷四第1章,区分了“生理的生命”(biological life)和“灵性的生命”(spiritual life)。他分别称之为Bios和Zoe:“生理的生命循自然的途径来到我们里头,因此像大自然中其他事物一样,总会衰残、枯竭,要靠大自然中的空气、水和食物等等来不断补充。我把这生命叫做Bios(尘生),灵性的生命乃从永远而来,存在上帝里头,这生命创造了整个自然宇宙,我把这生命称之为Zoe(永生)。尘生多少带有一点永生的样子,像影子,不过,充其量也只是照片之于风景,或者雕像之于人。一个人要从‘尘生’进到‘永生’须经历一个转变,就像要将石像转变为真人般的大转变。”(余也鲁译,香港:海天书楼,2000,第127页)
[18]路易斯所说的这种“inconsolable secret”,重现于本文第11段末。在《黑暗之劫》(That Hideous Strength)第15章第1节,路易斯将此称为“the inconsolable wound with which man is born”,杜冬冬之中译本译为“与生俱来、无药可救的伤口”(译林出版社,2011,第348页);在《惊喜之旅》(Surprised by Joy)第5章,路易斯将“喜乐”(Joy)视为一种“inconsolable longing”(难以平抚的期盼);在《痛苦的奥秘》第10章,路易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秘密的欲望(secret desire)。
[19]美是津梁,而非归宿。这几乎是基督教的通见。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曾说:“凡是在我们身上唤起纯净真实的美的感情的东西中,必有上帝的在场。在尘世中有一种类似上帝肉身化的东西,而美则是其标志。”(《重负与神恩》,顾嘉琛、杜小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第151页)“我们喜爱世界的美,因为在它背后,我们感觉到某种堪与智慧相比的东西存在,我们希望自己也拥有这种智慧,以便使我们对善的意愿得到满足。”(《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徐卫翔译,三联书店,2003,第7页)
[20]《罗马书》一章21-23节:“他们虽然知道神,却不当作神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为聪明,反成了愚拙;将不能朽坏之神的荣耀变为偶像,仿佛必朽坏的人和飞禽、走兽、昆虫的样式。”
[21]路易斯《飞鸿22帖》第17帖:“一个人必须先学会走路,再学跑步,学习敬拜也是一样。我们(至少我)如果没有学会透过低微的东西来崇拜神,就不懂得在巍峨的层次敬拜祂。顶多,信心和理智会告诉我们:神是配得尊崇的,但我们却不会亲身体验、亲眼看见祂是如此的一位神。树林中的任何一小片阳光都会向我们展示太阳的一些性质。那些单纯、自然涌发的欢愉,是在我们经验树林中的‘片片神光’。”(黄元林等译,台北:校园书房,2011,第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