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
Learning in War-Time
【译按】人恒言,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大战期间,投身战斗,放弃一切跟战争无关之事,仿佛既正确又豪迈。路易斯说,战时并非非常之时,因为自堕落之后,人类从未正常过。以非常为由,一心于战事,就是奉凯撒为上帝,就是将“为之而死的义务”奉为“为之而生的义务”。动物才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之为人,正在于即便衣食未足,亦不忘荣耀神。求学,只要是荣耀神,就正当。即便在战时。
【§1.习见的战时求学问题】
大学,乃求学之社群(a society for the pursuit of learning)。作为学生,各位被寄予厚望,使自己或开始使自己成为中世纪所谓僧侣(clerks):成为哲人,科学家,学者,批评家或史家。乍一看,大战期间做这些事似乎奇怪。着手一项我们几乎没机会完成的任务,到底有何用处?或者说,即便我们自己之学业侥幸未因死亡或兵役打断,当此之时,友人之生命及欧洲之自由命运未卜,我们为何应该——更确切地说,我们又如何能够——继续兴致勃勃于这些帮闲之事?这与“琴照弹,休管罗马大火”,有何两样?[2]
【§2-3.地狱教义引发的更大问题】
依我看,除非把这些问题与每位基督徒在和平时期都应扪心自问的其他问题放在一起,否则,我们就回答不了。我方才说起“琴照弹,休管罗马大火”的事。可是,在基督徒看来,尼禄的真正悲剧并非罗马失火之时弹琴,而是他在地狱边缘弹琴。务请原谅我用“地狱”一词。我知道,在这些日子,许多比我更睿智更优秀的基督徒,都不喜欢提及天堂和地狱,甚至在布道坛上也三缄其口。我也知道,对新约中这一主题的任何称引,都来自一处。只不过,那处来源却是我们的基督。尽管人们会告诉你,那是圣保罗,但这并不对。这些令人瞠目的教义来自耶稣基督。在祂的教导或祂的教会的教导中,它们不可或缺。[3]你若不信它们,我们列席此教堂就是胡闹了。我们若信地狱教义,就必须克服自己的一本正经(spiritual prudery),说说地狱。[4]
一旦相信地狱,我们就会看到,每个来到大学的基督徒,必须时时刻刻面对一个问题,跟这问题相比,战争引起的问题都不大重要了。他必须自问,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让每时每刻要么走向天堂要么走向地狱的被造,花时间从事文学艺术、数学或生物学这类琐务,哪怕是花一点点时间,这是否正当?甚或说,如何有其心理可能?假如人类文化经得住这一拷问,那么,它就经得住任何拷问。承认在这些永生事务(eternal issues)的阴影之下,我们依然能保持学习兴趣,在欧洲战争的阴影之下却无法保持,那就相当于承认,我们闭耳不听理性之声音,却向神经紧张(the voice of our nerves)及群情激奋(mass emotions)敞开耳门。
【§4.求学乃人之天性,动物才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的确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情形:当然也包括我。正因为此,我想,重要的是努力以正确视角看待当前这场灾难。战争并未造就全新境遇。它只是放大了人类的永恒境遇,以至于我们无法忽视。属人生命(Human life)一直就活在悬崖边上。人类文化,一直不得不生存于某些比它无比重要的事物的阴影之下。假如人一再延迟对知识及美之追求,等高枕无忧之时再去从事,那么这一追求将永远无法开始。拿战争跟“正常生活”(normal life)作比较,就搞错了。生活从未正常过。即便在我们认为最为平静的时期,如19世纪,细加审查,原来也充满危机、惶恐、困境及突发事件。延迟所有纯文化活动,直到解决燃眉之急或摆平迫切之不公,此类动听理由从不缺乏。[5]然而对此动听理由,很久以前,人性就选择了置之不理。知识和美,他们当下就要,不会等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机。伯里克利时代之雅典,不仅给我们留下帕台农神庙,而且更重要的是,给我们留下国殇演说辞(the Funeral Oration)。[6]昆虫选择的是另一条路:它们先求物质饱足和巢穴安全,而且,想必它们会如愿以偿。人就不同了。他们在围城之中提出数学定理,[7]在死牢之中谈玄论道,[8]在绞刑架上开玩笑,[9]奔赴魁北克城(the wall of Quebec)途中还讨论最新诗作,[10]在塞莫皮莱(Thermopylae)梳妆打扮。[11]这并非派头(panache);这是我们的天性(nature)。
【§5-6.战争没资格占据生命之全部】
然而,由于我们是堕落的被造(fallen creatures),所以,仅凭此即我等天性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这就是理性的或正确的。我们还不得不去探讨,当此之世,是否真有从事学术活动的合法场所。也就是说,我们一直不得不回答这一问题:“你怎能如此无聊如此自私,不去思考人类灵魂之救赎,却去思考其他?”而在当前,我们则不得不回答这一附加问题:“你怎能如此无聊如此自私,不去思考战争,却去思考其他?”对这两个问题,我们的答案,部分相同。前一问题的言下之意是,我们的生命能够且应当坦荡荡地独属宗教(exclusively and explicitly religious);后一问题的言下之意则是,它能够且应当独属国族(exclusively national)。我在后面会解释,在某种意义上,我相信我们的全部生命,能够且的确必须独属宗教(become religious)。然而,假如有人以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全部活动都应属于可被认作“圣洁”而非“世俗”的那一类,那么,我会给这两个假想敌[12]一个简单答复。我会说:“无论你所劝进之事是否应当发生,它还是不会发生。”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我并未充分认识到,一个人归信之后仍会不可避免地做此前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尽管在新的精神之中盼望,但还是同样的事情。参加上次大战之前,我的确期望,战壕里的生活,在某种神秘意义上,全然属于战争。事实上,我发现,你越是接近前线,每个人都会越少谈及或思及盟军事业及战争进程。我欣喜地发现,托尔斯泰在那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争著作[13]。中,记写了同样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伊利亚特》也如此。无论归信还是从军,都不会真正抹除我们的属人生命(human life)。基督徒和军人,仍然是人。无信仰者所想的宗教生活,平民百姓所想的现役军人,都是幻想。在两类情况下,假如你被诱使去搁置你的全部理智活动及审美活动,那么,其最终结果只能是,你用某种更为低劣的文化生活取代了更优秀的。事实上,你不会什么都不读,无论在教会还是在行旅之中:假如你不读好书,你就会读滥书。假如你不做理性思考,你就会做非理性思考。假如你拒绝审美满足,你就会堕入官能满足。
因而,我们的宗教呼召与战争呼召,有得一比: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二者都不会从日程上取消或去除我们加入它们之前所过的属人生活(human life)。但是,它们如此这般的理由,却不一样。战争不会吸引我们的全部注意,是因为它乃有限事物(a finite object),因而,内在地不适合承受人类灵魂之全神贯注。为避免误解,我这里必须做一些澄清。我相信,我们的事业就像人类的其他事业一样,很是正义,因而我相信参战乃一义务。每一义务都是神圣义务(a religious duty),践行每一义务之强制力因而就是绝对的。于是,我们可能就有义务拯救落水之人。假如生活于险滩,我们就有义务学习救生,以便每当有人落水,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舍身救人,或许就是我们的义务。然而,假如有人献身于救生,心无旁骛——在人人都学会游泳之前,他既不想也不说其他任何事情,要终止其他一切属人活动——他就会成为一个偏执狂。救落水之人,是我们值得为之而死的义务(a duty worth dying for),而不是我们值得为之而生(worth living for)的义务。在我看来,所有政治义务(其中包括参军义务)都是这类。一个人可能不得不为祖国而死,但是,没有人在心无旁骛的意义上为其祖国而生。谁人毫无保留地响应某国族、某政党或某阶级之召唤,谁就是把最明显不过属于上帝的东西,即他自己,贡献给凯撒。[14]
【§7-8.属灵生命与属人生命并无本质冲突】
至于宗教不能占据生命之全部(the whole of life),不能排斥我们所有的天性活动,则出于颇不相同的理由。因为,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宗教必须占据生命之全部。在上帝之呼召与文化呼召或政治呼召或其他呼召之间,绝无妥协之可能。上帝之呼召,不受阈限(infinite),不可阻挡。你要么拒绝,要么努力承认。绝无中间道路。[15]尽管如此,基督教并不排斥任何日常的属人活动(ordinary human activities),还是显而易见。圣保罗告诉人们,继续干好本职工作。他甚至授权,基督徒可以参加宴席,更有甚者,还可以参加异教徒之宴席。[16]基督参加婚筵,行了神迹,变水为酒。[17]在祂的教会的庇护之下,在最属基督的时代,学问和艺术繁荣昌盛。这一悖论之解决,各位当然耳熟能详:“你们或吃或喝,无论作什么,都要为荣耀神而行。”[18]我们的一切天性活动,假如它们事奉上帝,即便最为卑微,都会得到接受;假如它们并非事奉上帝,即便最为高贵,也是有罪的(sinful)。基督教并非简单拿掉我们的天性生活(natural life),用一个新的取而代之。毋宁说,它是一种新组合,利用这些自然材料,达成超自然之目的。无疑,在给定情境,它要求我们的一部分甚或全部的纯属人追求之降服:与双眼被扔进欣嫩子谷[19]相比,救出一只眼睛要好一些。但是,它要求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是出于偶然——因为,在这些特定情况下,从事或此或彼的荣耀上帝之活动都不再可能。在属灵生命(spiritual life)与属人活动本身(the human activities as such)之间,并无本质冲突。因而,顺从上帝,在基督徒生活里无处不在;在某种意义上,恰如上帝在空间里无处不在。上帝虽然并不像身躯占据空间那般充满空间——仿佛祂的不同部位占据着不同空间,把其他事物都挤了出去。然而根据优秀的神学家,祂还是无所不在——在空间的每一点上都在。[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