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从此处入皇城夹道,离辅兴坊便越来越远了。如果娘子不急着回金仙观,不如就随我一起进宫吧。今天娘子送还金缕瓶,正巧我也有些东西要给娘子看,应当有助于娘子的调查。”
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所以当裴玄静回答“不”的时候,皇帝的表情首先是困惑,然后才变成愠怒。
裴玄静说:“妾弟心智不全,如果今夜见不到妾回去,定然哭闹不休,使阖观上下不宁。所以妾必须回去,还望公子见谅。调查案情不急于一时,若公子允许,日后妾再去叨扰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他肯定从未被女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少顷,方冷冷地道:“也罢,那么娘子便在此地下车吧,朕另外命人送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裴玄静刚下车,便立即有人赶了另外一辆马车过来。她这才发现,围绕着皇帝所坐马车的前后左右,数丈之内几乎一半以上的路人都是便衣侍卫。
暮色苍茫,她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上空,一条浑身绑缚锁链的巨龙正在艰难地腾飞着。
金缕瓶果然是一个神秘的信号,当其重现之时,便将两个久违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都具备部分支配她的力量:一个占据情感的上风;一个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面前,裴玄静还能保持清醒的自我吗?
她的命运刚刚经过一小段平静而寂寞的缓行,急流险滩又出现在前方了。
8
这天深夜亥时刚过,宫中来使——皇帝急召司天台监李素入宫议事。
今夜李素本不该在司天台当值,难得回家睡个安稳觉,结果还落了空。他慌忙起身洗漱更衣,随中使在夜深人静的朱雀大街上策马狂奔,由金吾卫护送着直接进入大明宫。
延英殿内烛火辉煌,除了御座上的皇帝之外,座中还有京兆尹郭鏦。
待李素参见落座后,皇帝吩咐郭鏦:“京兆尹说说吧。”
京兆尹郭鏦具有多重身份,他是郭子仪的孙子,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之子。因娶了皇帝的胞妹汉阳公主李畅,所以又是皇帝的亲妹夫兼小舅子。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郭鏦倒是难得的性情谦和,从不以富贵欺人。他和李畅还是一对模范夫妻。因蒙世代皇恩,郭鏦家财万贯,田庄封邑数不胜数,建于城南的别墅比皇家行宫还漂亮,他却把家中的财务大权一概交予妻子李畅。比起他那位“打金枝”的老爸来,郭鏦绝对算得上好丈夫了。
郭鏦唯一的缺点是养尊处优惯了,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比较差。凭祖荫当个闲官也就罢了,偏偏皇帝看中他为人忠厚,年前授了个京兆尹的实职给他。结果今天一出事,郭鏦的言谈应对就有些露怯了。
总之,郭鏦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李素才算听明白。
原来在上元节刚过去的十来天内,长安城中接连有民众报告,家中发现了蛇迹,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都有。起初只是一两条蛇,后来渐渐演变成数十条甚至上百条蛇一起出现,从地窖、井下、树洞乃至沟渠里钻出,爬得遍地都是,把老百姓们吓得够呛。
隆冬时节,本该蛰伏过冬的蛇却四处流窜,而且越来越频繁,也难怪大家人心惶惶。
两县的长官接报后都派人去勘察过,可是发生蛇患的地方越来越多,环境也五花八门,故查了数日后毫无结果。京兆府的压力骤然变大了。
李素也听出来了,要让郭鏦来处理这种事,实在力不从心。
但皇帝深夜亲自组织讨论对策,会不会也有些小题大做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郭鏦还在说:“最新一起蛇患就发生在今日午后,平康坊北里杜秋娘宅,报院中水井突然干涸,今天着人下井疏通,不料却爬出近百条蛇来。现已把井堵死,但仍有活蛇四处蜿蜒,举宅难安……”
杜秋娘!
李素的心中豁然开朗。他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却见那张脸上写满的俱是忧国忧民之色,李素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行了,行了。蛇患朕已经了解,无须多言。”皇帝不耐烦地打断郭鏦,转而问李素,“司天台最近有否发现异常天象?”
李素慢条斯理地回答:“陛下,天象并无异状。”
“哦……”皇帝思忖着又问,“那李卿怎么看此事?”
李素懂了,原来皇帝之所以召见自己,是怀疑蛇患代表着某种凶兆。大冬天里闹蛇,的确太不寻常,也不像人力可以为之,难怪皇帝有此疑心。
而疑心,向来是帝王最大的弱点之一。
李素拿定了主意,遂正襟危坐道:“陛下,关于京城蛇患,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陛下,臣今日头一次听说蛇患之事,不过据臣所知,今岁正月以来,一直有关于南海蛟龙的传闻喧嚣尘上。”
“南海蛟龙?”皇帝反驳道,“那并非传闻,而是广州上报的祥瑞。朕已派吐突承璀即日奔赴广州,押运蛟龙回京。”
李素连忙称是:“陛下圣明,是臣口误了。其实臣想说的是,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
“陛下容禀。臣记得《说文》里提到‘龙,鳞虫之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里的鳞虫,指的就是水蛇之类。《说文》中又有‘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所以,蛟龙与蛇本属同源。实非臣一人之见,自古以来皆有此说。”
皇帝紧锁眉头,没有说话。
李素便继续往下说:“蛟龙者,虽为灵属,但常爱兴风作浪,泽野千里,为害百姓,故而又被称为恶蛟。恶蛟必须在遇到雷电暴雨时,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方可渡劫化为真龙。臣以为,南海所捕到的,肯定是这种恶蛟。臣记得,在贞元末年时,西川资江也曾抓到过一条类似的巨蛟。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令公欲献祥瑞于朝廷,先在街头放置三日供百姓观看,不料那蛟龙居然晒死了。”
皇帝欲言又止,脸上的阴云愈加浓重。
李素道:“当时臣恰好在西川,记得尚在夏末秋初之际,蛟龙晒死后,益州的田野乡间、河塘沟渠之中,到处都是死蛇。有些略浅窄的溪水,都被蛇的尸体堵塞了。”
郭鏦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竟然还有这种事?”
“正是!”李素趁势对皇帝进言,“所以臣才推断,京城蛇患很可能与南海蛟龙有关。恶蛟既为灵物,自然不甘心被抓,乃使蛰伏之蛇作乱京师,以为警示。”
皇帝冷哼一声,问:“以为警示?警示什么,警示谁?”
李素俯首不语。话说到这个份上,以皇帝的精明,绝对能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
延英殿中的静穆保持了许久。
终于,皇帝发出一声叹息:“朕觉得神鬼之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二位爱卿认为呢?”
两位臣子不约而同地称道:“陛下圣明。”
皇帝又问:“既然李卿认为,京城蛇患或传上天警示,那么卿有何手段可解其意呢?”
“这……”李素始料未及,皇帝又把球扔回到他头上了。
好厉害的陛下啊,李素不由在心中暗叹。破译上苍征兆这类活儿向来不好干,关键是要能揣摩圣意。按理说司天台监负有此责,但李素刚才胡扯了半天南海蛟龙,就是要把这件棘手之事给抛出去。
波斯人在大唐的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对朝野的风云变幻极为敏感,否则怎能至今稳稳坐镇司天台。蛇患背后到底有没有阴谋,什么样的阴谋,李素还猜不出来,所以绝对不愿沾手。
可是现在皇帝逼到眼前,李素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建议……以扶乩之法在宫中卜卦,以求吉凶。”
“扶乩……能解蛇患之意?”思忖良久,皇帝做了决定,“好吧,就依李卿所言,朕命人在宫中扶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