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民乐园那条狭街里的一个又一个大杂院里的人们,大都熄灯进入了梦乡。唯有前院角落里有一扇窗户,露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不大功夫,那一丝微光也不见了。大概这一家也熄灯入睡了吧?
这是“香蕉皮”的家。
你想错了,这屋的四个人都没有睡。屋子不大,一只一百瓦的日光灯管,把屋子照的雪亮。“香蕉皮”怕外边露光,又查了查那一薄一厚的两道窗帘捂着的窗户,很严实。
可他还是不放心,他出了房门,从屋外看,看到严严实实,像黑着灯,这才放了心,回到了屋里。屋里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才刚在麻将桌边落坐。
这四个人当中,三个人是熟人,只有那个留着瓦片头的“双旗镇刀客”是个生人。他只所以被称作“双旗镇刀客”,是因为他从小便是个杀牛的。练得一手刀法娴熟的杀牛绝活儿。而且身上总带着两把宰牛刀,还好侠仗义,打抱不平。这“刀客”的名号,似乎也形神兼备。
“双旗镇刀客”才一进屋,便一愣。今天这一张桌子,四条腿中居然有一条是位娇客。原先可没说有个女人呀。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香蕉皮”。可“香蕉皮”也似乎一头雾水。
来之前,“香蕉皮”不是说是“油狗”吗?“油狗”他认识,好歹还有一面之交。这让他大感意外。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更何况,她是那种你只要看了一眼,便由不得想要看第二眼的女人。
首先是这女人的年纪,他说不准,三十还是四十?都像。这个谜猜不透。更让他吃惊的是她那种清秀如水的气质。准确地说,她是个少妇。落落大方,浑身上下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他在想,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哦,对了,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那么,这种贵族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一定是天生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她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像是用罐罐扣出来的韭黄,鲜嫩水灵。可这还不够,对了,他明白了,是她的肩膀天生比一般的女人窄,至少每边窄了五寸。再加上长长的脖子,高胸蜂腰细腿,那种种贵族的气质便天生玉成。如此以来,她的飘飘欲仙,便得到诠释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堆人当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位冷美人?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双旗镇刀客”觉得,这个女人的一身都是谜。
“香蕉皮”问“倭瓜”:“今天怎么不见‘油狗’,不是说好的吗?”
“倭瓜”说,“‘油狗’病了,今天打电话给我说,住院了,急性肠炎,拉得止不住。还发高烧,39.7℃。我思量着,今天的牌场不能因为他散场,那多扫兴。便请了位女侠,‘吕四娘’,英雄美女齐了。是不是?英雄会,对吧。”
四个人都会心地一笑。
“倭瓜”也在细细地打量“双旗镇刀客”。说他是“双旗镇刀客”,绝了。他真的是“双旗镇刀客”,像个杀牛宰猪的。从外表看,他并不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让人胆寒的蛮牛刀客。可细看,说他是个刀客,谁都信。
那张有楞有角的脸,那藏而不露的冷得很酷的眼神,那身坚硬如铁的肌肉,都告诉,这个人,得提防着点,小觑不得。
“倭瓜”对“吕四娘”说:“这位‘双旗镇刀客’,绝非浪得虚名。杀牛刀法娴熟,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你知道什么叫‘庖丁解牛’吗?那典故说的就是他呀。‘吕四娘’说上一段儿,给大伙儿亮亮耳朵。”
“好!”三个男人一齐吼。
“倭瓜”如此作是为了让来者心劲放松,不对临阵换将心存芥蒂。“吕四娘”心中明白。便说:“小妹从命。”
三个男人一齐鼓掌。
“吕四娘”清了清嗓子,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倭瓜”暗暗称奇。“吕四娘”张口便来,朗朗爽音,字字珠玑,且一字不差,这个女人不简单。到底是梨园世家,端的是冰冻三尺呀。
“双旗镇刀客”惊讶不己,这样的评书,他从来没听到过。虽说艰深难懂,可半听半猜也听得出其中的音韵,好得不得了,字字圆润如玉,声音清脆,恬静如水,了不得呀!
“香蕉皮”听得呆了,“倭瓜”真有手腕儿,从哪弄来这么个尤物!
“吕四娘”接着说:“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倭瓜”越发地惊叹不己,真难以置信,“吕四娘”的古文水平,古声古韵,古香古色,竟能高雅如斯,出神入化,达到如此境界,真的不是凡人了。
“双旗镇刀客”更加的听不懂了,但最后一句,“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他听懂了,他骇然了,古人早己如此了。他杀牛时,的确牛不是牛。牛在他的眼里,皮是皮,骨架是骨架,筋是筋,肉是肉。只见细部不见全牛。刀至牛解,快如风,疾如电。那是“双旗镇刀客”的绝活呀。
接下来,“吕四娘”说的更加地如行云流水,语速也越发地快了,她说:“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这几句话,包括“倭瓜”在内,三个听众一个字都没听懂。天书一般。可他们都相信,“吕四娘”一个字都没说错。他们听不懂是因为他们没这水平。
“吕四娘”放慢节奏,咬字有痕、字字千钧地说:“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这段话,“双旗镇刀客”是听不懂的。
可“倭瓜”听懂了一点,他解文说,“宰牛者分几个级别,良庖丁一年换一把刀,次一点的,一月换一把刀,可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了,还跟新的一样。”他问:“‘双旗镇刀客’,你的刀多长时间换一把?”
“双旗镇刀客”:我杀牛九年,换了三个老板,没换过刀。
“倭瓜”:“真的?大侠了。”
“双旗镇刀客”却说:“大姐,您接着说呀。我听得正爽呢。”他正听得出神。
“吕四娘”也似意犹未尽,接着说:“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三个男人都听得呆了。虽说听不大懂,但“吕四娘”的字正腔圆,妙语如珠,口若悬河的功夫,是领教了。
“双旗镇刀客”说,“今天就为听这段评书,我奔走千里,值了。”
“吕四娘”却说:“见笑!见笑!献丑,献丑!”
“倭瓜”觉得,就是这一段说词,“吕四娘”己进入了这块生人难以进入的圈子。他的目的达到了。